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寂寞之井 作者:拉德克利夫·霍尔 内容简介 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以为什么都看不见,就能逃避真相了。 九十多年前,拉德克利夫霍尔撕开沉默,挺身而出,为那些过去的、现在的,未来也将为性别及性取向痛苦的人发声,向人们宣告他们的存在,并索取一线光明。 你不是不正常,也不惹人厌,更不是疯了。你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目前还无法解释你还没有在天地万物间找到栖身之所。不过总有一天会的,再此之前不要退缩,只要冷静勇敢地面对自己就行了。鼓起勇气,尽可能妥善地处理你的负担。但最重要的是要抬头挺胸,为了那些承受着同样负担的人,你要牢牢守护自尊,为了他们,你要让世人知道,像你和他们这样的人也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无私而杰出。 Chap. 1 · 1 · 布雷姆利的戈登家族的庄园坐落在塞汶河畔的厄普顿不远处,其实就在厄普顿与马尔文丘中间;庄园内林木茂密、屋舍鳞次栉比、围篱密实、水源充沛,说到这水源,有一条溪流就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岔开,分别流入园内的两座大湖。 主屋本身是乔治王朝风格的红砖建筑,近屋顶处有几扇迷人的圆窗;高贵中带着尊严却不浮夸、自信却不自傲、恬静却不迟滞,还有一股淡淡的超然,对于熟知它实质内在的人而言,只不过更增添它作为一个家的价值。它其实很像某些青春已逝的老一辈美丽女子,年轻时热情却端庄,不易追求,一旦被追上,便是全心全意地付出。这些女子一一离开人世,她们的家园却留存了下来,莫顿便是其中之一。 安娜·戈登夫人嫁入莫顿大宅时才刚满二十岁。她有着爱尔兰女子独具的美,仪态流露出自尊自重的优雅,眼眸流露出热切的渴望,身体流露出幸福的承诺,真正是完美女人的典型,看在造物主眼中也是好的。菲利浦爵士远在爱尔兰的克雷尔郡与她——安娜·莫洛伊——邂逅,那个苗条、娇羞的少女,全身散发着圣洁气息,他带着满身疲惫飞奔入她的胸怀,仿佛筋疲力尽的鸟儿飞回巢中。她后来告诉他,确实曾有这么一只鸟为了躲避暴风雨吹袭而飞进她怀里。 菲利浦爵士身材高大,俊美无比,但他主要的魅力并不在相貌,而在某种开阔的表情,一种堪称高贵的宽容表情,以及那双深邃的浅褐色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某种忧郁却又豪情的气息。他结实的下颚中央微微凹陷,额头开阔显出智慧,发色略带赤褐。鼻孔宽大,可见他性情急躁,不过嘴唇的线条倒是优美,显得性感热情,暴露了他是个爱做梦又多情的人。 二十九岁结婚之前,他欠了不少风流债,但安娜凭着敏锐的直觉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她的监护人原本不喜欢他,反对他们的婚事,但最后她仍依循自己的意愿。结果显示她做了幸福美满的选择,这世上恐怕再难找到像他们如此相爱的一对,而且他们的热情并未随着时间消减,反而随着年龄愈趋成熟,爱也变得浓郁。 菲利浦爵士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想要个儿子,直到婚后十年左右,妻子怀孕了,他才发觉这件事意味着他们俩始终在等待的圆满。从妻子口中得知消息时,他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转头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他脑海中似乎从未闪过安娜可能生女儿的念头,在他眼中,她就是儿子的母亲,尽管她多次提醒也动摇不了他。他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为史蒂芬(1),因为很欣赏这位圣人的勇气。或许因为太热衷读书,他本质上并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只是把《圣经》当成优美的文学作品,而史蒂芬则激发了他的想象。于是他经常谈起孩子的未来:“我想史蒂芬一定能进入名校哈罗。”或是:“我觉得史蒂芬还是出国念书比较好,可以拓展眼界。” 听他这么一说,安娜也越来越深信不疑,他的信心将妻子不明确的怀疑消磨殆尽,她开始想象自己在幼儿室、在花园、在芳香的草地上和这个小史蒂芬玩耍。“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她会边说边想着家乡农民那软软的爱尔兰腔,“眼中闪着星光,心中有着狮子般的勇气!” 当孩子在体内骚动,她会觉得肚子之所以动得厉害,是因为藏着一个英勇的男性。她的精神随着一股新生的强大勇气而更为振奋,因为一个男婴即将出世。她常呆呆地坐着,织了一半的毛线垂放在膝上,双眼转而遥望塞汶河谷另一头绵延不绝的丘陵。从一棵香柏树下、她最喜爱的位子上,可以看见这片秀丽的马尔文山丘,那起起伏伏的山坡仿佛也多了一层新意。那些坡地有如胸脯丰满、勇气可嘉、一袭绿衣、身怀龙子的伟大母亲!因此夏季的那几个月里,她就坐着看山,菲利浦爵士陪在她身边,两人手牵手坐着。由于她心怀感激,常常施舍穷人,菲利浦爵士也会上教堂,这倒是罕见。他们还会请教区牧师到家里用餐,临盆前夕甚至请来许多已婚妇女向安娜提供建议。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在圣诞节前一天,安娜生下了女儿,一个窄臀、宽肩,像小蝌蚪似的婴儿,她声嘶力竭地哭了又哭,整整三小时没有停过,仿佛对于自己被放逐到这人世间感到愤愤不平。 · 2 · 安娜把孩子抱在怀里喂乳,但因为丈夫太想要一个儿子,使得她闷闷不乐。菲利浦爵士见妻子忧闷,便藏起懊恼之情,温柔地抚摸婴儿并细看她的手指。 “好美的手!”他会说,“十根指头上全都有指甲呢:小小的、完美的粉红指甲!” 于是安娜擦干眼泪,抚着孩子,亲亲她的小手。 他坚持要叫这孩子史蒂芬,不,不只如此,还要让她以这个名字受洗。他对安娜说:“我们已经叫她史蒂芬这么久了,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叫下去……” 安娜仍怀有疑虑,但菲利浦爵士心意已决,他偶尔心血来潮时总会如此固执。 牧师说这样太不寻常,为了安抚他,他们只好加上几个女性名字。孩子在村里的教堂受洗,命名为史蒂芬·玛莉·奥莉维亚·葛楚德——她长得很快,外表看起来很结实,头发长长后,看得出来和菲利浦爵士的发色一样赤褐。她的下巴也同样有个小凹洞,小到乍看之下像个阴影;过了一段时间,当她的眼珠失去那种小狗与其他小动物特有的蓝色,安娜便看出她的眼睛即将变成浅褐色,而且觉得那眼中的神情和她父亲一模一样。总的说来,她是个乖巧的婴儿,无疑是因为天生的好性情。除了刚出生那一刻头一次使尽力气抗议之外,她几乎不曾号啕大哭过。 莫顿庄园多了个婴儿是件喜事,孩子长得很快,开始学走路之后,或是蹒跚摇晃、颠扑绊跤,或是在地板上爬行,总之是长久以来大伙儿都知道的幼儿行径,老宅似乎也因此更显柔和。菲利浦爵士常常在狩猎后全身泥泞地回到家里,靴子也没脱便直奔幼儿室,然后趴跪下来,让史蒂芬爬到自己背上。菲利浦爵士会假装成难以驾驭的野马,又冲又跳又乱踢,逼得史蒂芬不得不抓住他的头发或衣领,用愤怒的小拳头狠狠捶打他。被这怪异喧闹声惊动的安娜,最后会找到他们,指着地毯上的泥巴说:“好啦,菲利浦,好啦,史蒂芬,闹够了!该喝下午茶了。”好像对两个小孩说话似的。菲利浦爵士便会伸手抱下史蒂芬,然后起身亲吻史蒂芬的母亲。 · 3 · 他们期盼能生个儿子却似乎遥遥无期,直到史蒂芬七岁,儿子都还没出现。而安娜也没有再生下其他女儿,因此史蒂芬始终是庄园里的小霸王。独生子是否值得羡慕?这点很难说,因为独生子没有年龄相近的同伴可以倾吐心事,往往只能仰仗自己,到头来一定会变得内向。倒也不能说七岁小孩儿的心已经被严重的问题所困扰,然而它确实已经在摸索,或许已经感受到一些小小沮丧,也或许已经努力地试图了解人生——了解周遭有限的人生。在七岁的年纪,会有微缩的爱恨,但这些爱恨迫在眼前,令人极度不安。甚至可能会出现一种模模糊糊的挫折感,史蒂芬经常意识到这种感觉,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然而为了加以对抗,她偶尔会忽然大发一顿脾气,会因为原本漠不关心的日常琐事而情绪激动。稍一不顺心就跺脚大哭,这会让她感到舒畅。发作过后便觉得快活许多,也会发现要做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几乎易如反掌。她以某种不明确的、幼稚的方式反击人生,借此保全她的自尊。 安娜会把耍性子的女儿叫来,对她说:“史蒂芬宝贝,母亲真的不生气,告诉母亲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母亲一定会努力去了解,只要你说出来……” 但尽管轻声细语,她的眼神却流露出冷漠,抚摸孩子的手也显得犹豫而勉强。那只手是花了一番力气才伸出来安抚孩子,史蒂芬感觉得到这份努力。这时候,抬头望着那张冷静美丽的脸庞,史蒂芬心中顿时充满悔恨,忽然深深察觉到自己的缺点;她很想把这些话一口气全对母亲说了,却只是张口结舌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说也奇怪,她二人面对彼此都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几近荒诞。安娜有这种感觉,而史蒂芬虽然年幼,也能透过母亲察觉到,所以当两人理应亲近时,反而微微地保持距离。 对于美极度敏感的史蒂芬,隐隐渴望着能以言语表达出母亲的脸庞在她心中所唤起近似崇拜的感觉。但是当安娜严肃地看着女儿,注意到那丰盈的赤褐色头发,还有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与她父亲如此相像,事实上这孩子整个表情、神态都与父亲如出一辙,想到这个,她的内心便瞬间充满一种几近愤怒的敌意。 她会在夜里醒来思索此事,悔恨交加,苦恼不已,责备自己铁石心肠,不是个正常的母亲。有时候想起无法自我表达的史蒂芬,她也会伤心垂泪。 她暗想:我应该感到自豪,看到他们如此相像我应该感到自豪、快乐、庆幸才对!但念头一转,那几乎有如愤怒般的古怪敌意会再次汹涌而来。 安娜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因为女儿与丈夫的相似看在她眼里仿佛是一种侮辱,就好像今年才七岁大、可怜又无辜的史蒂芬以某种方式将菲利浦爵士丑化了,变成一种有瑕疵、有残缺、无价值的复制品——其实她知道这孩子清秀漂亮。然而有时候这孩子的细皮嫩肉几乎令她厌恶,有时候她很讨厌史蒂芬移动或是站定的模样,讨厌她的动作当中有种大咧咧、毫不优雅的态度,讨厌她有种下意识的反抗心态。随后这母亲的心思会飘回到孩子仍依偎在她怀中哺乳的日子,迫使自己去爱这个柔弱到极点的小东西;这么一想,她必定再次热泪盈眶,因为她毕竟出身于奉献型母亲的家族。这想法有如黑暗中的敌人悄悄潜入她的内心,缓慢、狡猾、致命,它随着史蒂芬的茁壮而茁壮,就某方面而言,还成了史蒂芬的一部分。 由于心思在两个极端之间不安地摇摆拉扯,安娜会祈求神的启发与指引,会祈求丈夫永远不要察觉到她对孩子的这些感觉。他所认识的她,不管过去或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秘密,而这个不正常又可怕的不公心态却又强烈到想破除也破除不了。菲利浦爵士很爱史蒂芬,对她宠爱到了极点;他好像凭着本能便预知到女儿在暗中吃了亏,背负了某种过重的包袱。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过这些,但看着他们父女俩在一起,安娜一天比一天更确定,他对孩子的爱包含了一种非常类似怜悯的因素。 (1) 指基督教会首位殉道者St. Stephen。 Chap. 2 · 1 · 大约在同一时间,史蒂芬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急切地需要爱。她敬爱父亲,但那不太一样;他是她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至于女佣柯琳丝却是另一回事。柯琳丝是所谓的“助理女佣”,也许有一天会有希望晋升。此时的她气色红润、嘴唇丰厚、胸脯丰满,以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说,确实发育得相当好,不过她的眼睛很不寻常,湛蓝又迷人,是一对很美丽又充满好奇的眼睛。史蒂芬看着柯琳丝打扫楼梯已经看了两年,每次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视若无睹。但就在史蒂芬刚满七岁后的某天上午,柯琳丝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这一瞬间史蒂芬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多么令人惊愕的发现! 柯琳丝礼貌地说:“早安,史蒂芬小姐。” 她每次都说:“早安,史蒂芬小姐。”但这次听起来好诱人,让史蒂芬情不自禁地想去摸她,于是十分犹疑地伸出手来,开始轻抚她的衣袖。 柯琳丝拉起她的手,双眼瞪得老大。“天啊!”她惊呼道,“你的指甲怎么这么脏!”指甲的主人一听满脸涨得通红,立刻冲上楼去修剪。 “史蒂芬小姐,你马上把剪刀放下!”只听见传来奶妈呵斥的声音,她人却还在忙着梳妆打扮。 不料史蒂芬断然回答说:“我要把指甲清干净,因为柯琳丝不喜欢,她说太脏了!” “真是不要脸!”奶妈恼火到了极点,厉声骂道,“她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谢天谢地了!”好不容易将大大的裁缝剪刀收好之后,宾恩太太直接就去找挑衅的人,她可容不得任何人挑战她的地位尊严。找到柯琳丝时,她还在最上层楼,奶妈一见到人马上开骂,说这是要“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训斥得太彻底了,还不到五分钟,这个“助理女佣”已经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恐怕升迁无望了。 史蒂芬定定地站在幼儿室门口,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为始终没回嘴的柯琳丝感到气愤与怜悯。只见她默默跪在地上,刷子悬在半空中,嘴巴微开,眼神十分惊恐。过了大半晌,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谦卑与惶恐。她天生胆怯,而奶妈说话的尖酸刻薄早已被家中所有下人当成笑柄。 柯琳丝说:“干涉你的孩子?没有啊,宾恩太太,怎么可能!我不可能这么不懂分寸。是史蒂芬小姐自己把脏指甲伸给我看,她说:‘柯琳丝,你看,我的指甲好脏哦,对不对?’我回答说:‘这你得去问奶妈,史蒂芬小姐。’我这样像是在干涉你的工作吗?我不是那种人,宾恩太太。” 柯琳丝啊柯琳丝,她那蓝眼睛多么美丽,那微笑多么古怪而诱人!史蒂芬的双眼讶异地睁得斗大,又随即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望泪水而变得迷蒙,柯琳丝那些可怕又不公平的谎话远比她缺乏勇气更糟——谁知这番不公平的辩驳似乎反而让她更受柯琳丝吸引,因为尽管心里瞧不起,她依然能够爱她。 接下来一整天,史蒂芬都为了柯琳丝的卑劣行为闷闷不乐;然而那整日里,她仍然想念柯琳丝,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会情不自禁地面露微笑,根本无法鼓起勇气皱起眉头,表达内心的不满。奶妈不注意的时候,柯琳丝也会露出微笑,并举起圆润发红的手指,指指自己的指甲,一面朝奶妈远去的身影扮鬼脸。看着她这样,史蒂芬觉得不高兴又尴尬,但与其说是为了她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柯琳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史蒂芬一想到她,便觉得脊背上一阵燥热。 傍晚时,柯琳丝端来茶点,史蒂芬终于有机会与她独处。“柯琳丝,”她低声说道,“你说谎,我没有让你看我的脏指甲!” “当然没有了!”柯琳丝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总得说点什么。史蒂芬小姐,你不会不高兴吧?”史蒂芬狐疑地抬头仰视她的脸,柯琳丝忽然弯下身亲了她一下。 史蒂芬呆若木鸡地站着,满心喜悦,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这一刻,她只能感受到美与柯琳丝,两者合而为一,合为一个史蒂芬——但又不是史蒂芬,而是一种更巨大广阔的东西,以一个七岁小孩的心智还无法言说。 这时奶妈一面走进来一面叨念着:“好啦,快一点,史蒂芬小姐!别像个傻瓜似的呆站在那里!快去洗脸洗手,准备吃茶点了,同样的事要我跟你说几遍?” “不知道……”史蒂芬喃喃自语。她确实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对这种琐事一无所知。 · 2 · 从今而后,史蒂芬进入了一个绕着柯琳丝打转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充满刺激的冒险,充满欢欣喜悦与无尽悲伤,但也是个美好的地方,她就像扑火的飞蛾般在里头横冲直撞。日子在起起伏伏中过去,仿佛秋千高高荡越树梢后又陡降至最低点,却几乎很少悬在半空中。史蒂芬便牢牢抓住秋千跟着摆荡度日,早上醒来时隐约感到兴奋莫名——那种每到生日、圣诞节,或是去马尔文看滑稽剧时才会有的兴奋感。她会一睁开眼睛便迅速跳下床,由于尚未完全清醒,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但接着也就想起来了——原来今天可以见到柯琳丝。一想到这个,她便急急忙忙扑通一声坐进浴盆,弄得水花四溅,穿衣服的时候又扯掉纽扣,修剪指甲时也是又狠又猛,弄得手指疼痛不已。 上课时,她开始变得很不专心,一下咬铅笔,一下瞪窗外,更糟的是除了柯琳丝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奶妈打她手心、让她罚站在墙角、不准她吃果酱,全都没有用;因为史蒂芬会微笑着把心里的秘密守得更紧——为了柯琳丝,受罚是值得的。 她越来越浮躁,就连奶妈大声朗读也无法诱使她乖乖安坐。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听人念书,尤其是关于各种英雄的书;但现在这类故事却激起她无比的雄心,强烈渴望能亲身去经历。现在,她,史蒂芬,期盼自己能变成威廉·泰尔或纳尔逊将军,或是参与整个巴拉克拉瓦突袭之役;于是她在幼儿室的旧衣袋里东翻西找,搜寻以前玩猜谜游戏时穿的服装,不时趾高气扬、大声吆喝、大摇大摆、装模作样,也会不停地照镜子。在这之后,幼儿室就会一片混乱,像是经过地震蹂躏似的,椅子和地板上全是史蒂芬翻出来却弃置不用的杂物。然而一旦穿好衣服,她会专横地挥挥手要奶妈让开,然后一派庄严地走开,一如往常地去找柯琳丝,有时可能还得悄悄追踪到地下室去。 有时候柯琳丝会配合她玩,尤其是扮纳尔逊的时候。“天哪,你这扮相太英俊了!”她会惊呼道。然后对厨子说:“威尔森太太,你快来看看!史蒂芬小姐的模样可不是完全像个男孩吗?我想她一定是男孩,才会有那样的肩膀和那两条粗壮又奇怪的腿!” 史蒂芬听了正色说道:“对,我当然是男孩。我是年轻的纳尔逊,我说:‘什么叫恐惧?’你知道吗?柯琳丝,我肯定是男孩,因为我觉得我就像个男孩,我觉得我很像楼上那张画里面年轻时候的纳尔逊。” 柯琳丝会大笑,威尔森太太也是,等史蒂芬走开后,她们会聊起来,柯琳丝可能会说:“她真是个古怪的孩子,老是把自己装扮起来演戏,真好玩。” 但威尔森太太却可能不认同:“我可不赞成一个年轻小姐这样胡闹。史蒂芬小姐和其他的年轻淑女很不一样,完全没有她们那种漂亮秀气的小举动,真可惜!” 不过有些时候柯琳丝似乎心情不好,那么史蒂芬打扮成纳尔逊可能就白搭了。“好了,小姐,现在别来烦我,我有工作要做呢!”或者:“你去扮给奶妈看,对,我知道你是男孩,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快走吧。” 于是史蒂芬一定会整个人垂头丧气地溜回楼上,内心充满奇怪的哀伤和极度的自卑,也一定会扯下她最爱穿的衣服,换上她痛恨的服饰。她实在厌恶透了轻软的衣裙与饰带,还有缎带、小珊瑚珠和网眼长袜!穿上马裤,她的两条腿觉得好舒服自在,她也很喜欢口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至少真正令她满意的口袋不行。她会闷闷不乐地待在幼儿室内,因为被柯琳丝冷落,因为意识到整个感觉都不对劲,因为太渴望做一个真实的人,而不只是假扮成纳尔逊的史蒂芬。她会忽然一气之下,拿出柜子里的娃娃布偶加以折磨。她一直很鄙视这些愚蠢的玩意儿,偏偏每到圣诞节和生日就会收到。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捶打布偶那一张张无趣呆滞的脸。 但有一天,柯琳丝表现得比平时更暴躁,后来似乎突然充满悔意。“都是我这个女仆膝。”她偷偷对史蒂芬说,“亲爱的,不是你不好,是我这个女仆膝害的。” “很危险吗?”孩子面露惊吓地问。 接着忠于自己身份阶级的柯琳丝说道:“有可能,可能要做恐怖的手术,我才不想动手术呢。” “手术是什么?”史蒂芬问道。 “哎哟,他们会把我切开。”柯琳丝哀叹道,“他们得把我切开让水流出来。” “天啊,柯琳丝!什么水?” “我膝盖骨里面的水……你压压看就知道了,史蒂芬小姐。” 宽敞的幼儿寝室里只有她们俩,柯琳丝正无精打采地在铺床。这是史蒂芬难得的宝贵时刻,可以不受干扰地与心中的女神谈话,因为奶妈出去寄信了。柯琳丝卷下粗羊毛长袜,露出受病痛折磨的腿。那肿胀的膝盖上布满红斑,一点也不好看,但史蒂芬一伸出手指去摸,眼中立刻涌出忧虑的泪水。 “喏!”柯琳丝大喊着说,“有没有看到那个凹下去的地方?水就在那里!”她接着又说,“实在好痛,我真的难过死了。都是因为擦地板的缘故,史蒂芬小姐,我就不该擦地板。” 史蒂芬严肃地说:“我真的希望是我得这个病,我希望是我得了你的女仆膝,柯琳丝,这样我就能替你受苦了。我想为你承受很大的痛苦,柯琳丝,就像耶稣为罪人受苦一样。如果我很努力祷告,应该就会得病了吧?或者用我的膝盖去磨蹭你的膝盖呢?” “啊呀!”柯琳丝笑着说,“这又不像麻疹。不行的,史蒂芬小姐,这是从地板那里得来的病。” 当天晚上史蒂芬满怀心事,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儿童圣经故事上,仔细研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片,觉得自己能了解他。关于他的事,她经常感到困惑,因为她自己很怕疼,每当在花园碎石地上擦破小腿的皮,要忍住不掉泪可不是那么简单——但原本可以召唤天使的耶稣,却选择为罪人们承受痛苦!是啊,从前她对他有太多不解,但如今已不再惊讶了。 到了睡觉时间,母亲(依照惯例)来听她祷告,史蒂芬做得并不虔诚。但是当安娜亲过女儿并关上灯后,史蒂芬才真心诚意地祈祷,甚至激烈狂热到汗流浃背。 “求求你,耶稣,让我代替柯琳丝得女仆膝吧,真的,真的,主耶稣,求求你,我也想像你一样承受柯琳丝的所有痛苦,什么天使我都不要!主耶稣啊,我想用我的血洗净柯琳丝,我好希望成为柯琳丝的救世主,我爱她,我想像你一样受苦。求求你,亲爱的主耶稣,答应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充满水的膝盖,让我可以代替柯琳丝动手术。我想代替她,因为她很害怕,而我一点也不害怕!” 她不停重复同样的恳求直到睡着,入睡后梦见自己不知怎的成了耶稣,柯琳丝则跪在地上亲吻她的手,因为她,史蒂芬,用一把骨质裁纸刀切下她的膝盖移植到自己身上,而将她治愈了。这个梦混杂着欢天喜地与不舒服的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史蒂芬都没能忘记。 次日早晨,她带着一种只有在至诚虔信时刻才会有的兴奋感醒来。但洗澡时仔细检视,发现膝盖依然完好无缺,只有几处旧伤疤和最近一次跌倒后刚刚形成的褐色硬痂——这当然令她非常失望。她撕下痂皮,有点痛,但一定没有真正的女仆膝那么痛。无论如何,她决定要继续祷告,不能如此轻易地丧气。 三个多礼拜下来她不仅冒汗祷告,还天天缠着可怜的柯琳丝问东问西:“你的膝盖好点了没?” “你不觉得我的膝盖肿肿的吗?”“你相信神吗?因为我相信……”“没有比较不痛吗?柯琳丝。” 只是柯琳丝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还是老样子,谢谢你,史蒂芬小姐。” 第四个星期结束后,史蒂芬忽然不再祷告,她对主说:“耶稣,你不爱柯琳丝,但我爱她,我一定要得女仆膝。你等着瞧好了!”话一说完又感到十分害怕,便以较为谦卑的态度加上一句:“我是说我真的很想,你应该不介意吧,耶稣?” 幼儿室的地板铺了地毯,这对史蒂芬而言显然十分可惜,若是像客厅和书房一样是拼花地板,应该比较容易遂了她的心愿。但只要她跪得够久,这地板还是很硬的——事实上就因为太硬了,跪上二十多分钟就得咬紧牙根。这比在花园里擦伤小腿还要痛苦得多,甚至也比撕去痂皮痛苦得多!纳尔逊帮了她一点忙。她会暗想:现在我是纳尔逊,正在打特拉法加战役——我的膝盖中枪了!但又随即想起纳尔逊并未吃过这种苦头。无论如何,受这种苦其实相当美好——似乎能借此离柯琳丝更近些。如此费心地受苦,似乎让史蒂芬觉得自己拥有了她。 老旧的幼儿室地毯上有数不清的脏污,史蒂芬大可以假装在清理;她总是小心地模仿柯琳丝的一举一动,前后擦拭之余还要唉哼一两声。最后终于站起来了,还得扶着左腿跛行,也依然不忘哼哼两声。她的袜子上磨出几个新的大洞,让她可以检视发疼的膝盖,也让她受到斥责:“别再胡闹了,史蒂芬小姐!袜子破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但史蒂芬只是冷冷一笑,继续胡闹,在爱的激励下公然反抗。到了第八天,史蒂芬忽然想到应该让柯琳丝看看她自我奉献的证明。那天早上,她的膝盖特别显得伤痕累累,于是她一跛一跛地去找那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女佣。 柯琳丝瞪大双眼说道:“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史蒂芬小姐!” 史蒂芬带着些许情有可原的骄傲说:“柯琳丝,我努力地想要得到女仆膝啊,就像你一样!”看见柯琳丝一副茫然呆愣的模样,她又说,“你知道的,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我祈祷了好久,可是耶稣不听,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我不能再等耶稣了!” “嘘,别说了!”柯琳丝震惊不已,低声说道,“你可不能说这种话,这样不好,史蒂芬小姐。”但她仍忍不住微微一笑,接着忽然热切地将孩子搂进怀里。 不过,当天晚上柯琳丝还是鼓起勇气跟奶妈说起史蒂芬的事。“宾恩太太,她的膝盖又红又肿,你见过像她这种怪人吗?还说为我的膝盖祈祷。真得留心着她一点!真是的,竟然还试着想得病!如果这不是真的爱,那我可就真的不懂了。”柯琳丝说完无力地笑起来。 事后宾恩太太转趋强势,迫使史蒂芬终止自我折磨,并命令柯琳丝要说谎——假如史蒂芬继续问的话。因此柯琳丝堂而皇之地撒谎道:“已经好些了,史蒂芬小姐,一定是你祈祷的关系,你瞧耶稣听见了。我想他看见你那可怜的膝盖应该很难过,连我看了都很难过!” “你说的是真的吗?”史蒂芬反问她,心里仍然存疑,仍然记得那青春美梦的第一天。 “当然是真的啦,史蒂芬小姐。” 她这么说,史蒂芬也只得相信了。 · 3 · 经过女仆膝事件后,柯琳丝变得更加亲切;对于这个她和厨子称为“古怪”的孩子,她忍不住产生了新的兴趣,而史蒂芬则时时沉浸在偷偷进行的抚摸拥抱中,对柯琳丝的爱也与日俱增。 此时正值春日,是充满柔情的季节,史蒂芬第一次感觉到春天的存在。她以一种无法言传的、童稚的方式意识到春天的芳香,屋内令她厌烦不已,却渴望着草地和遍布白色棘刺树的山丘。她那精力充沛的年轻身体随时都浮躁不安,但内心却被一种轻柔薄雾所笼罩,虽然想把这种感觉告诉柯琳丝,却始终说不清楚。这只不过是柯琳丝的一部分,又很不一样——和柯琳丝大大的微笑,或是发红的双手,抑或是她那双非常吸引人的蓝色眼睛都没有关系。但那一切又都是柯琳丝,史蒂芬的柯琳丝,也是这些温暖长日的一部分,是史蒂芬被哄上床后仍在屋内流连数小时的暮色的一部分;只是史蒂芬不知道,其实这也是她本身灵活而稚气的知觉的一部分。这个春天,她第一次对布谷鸟的叫声感到悸动,会偏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定聆听,那遥远叫声的魅惑就此注定跟随她一生。有时候她想远离柯琳丝,又有些时候强烈地渴望接近她,渴望强迫柯琳丝对她的爱意做出她所企盼的回应,但对方十分机灵,鲜少让她如愿以偿。 她会说:“我实在太爱你了,柯琳丝,我爱你爱到都想哭了。” 柯琳丝会回答:“别说傻话了,史蒂芬小姐。”这个答案不令人满意,一点也不令人满意。这时史蒂芬可能会忽然气愤地推开她:“你是讨厌鬼!我恨死你了,柯琳丝!” 现在史蒂芬开始喜欢每天晚上保持清醒,以便想象一些画面,想象自己有柯琳丝陪伴的各种幸福景象。也许她们会手牵手在花园里散步,或是驻足在山坡上听布谷鸟啼叫,又或是搭乘一艘像童话故事里那种扬着三角帆的古怪小船,轻快滑过广阔的蔚蓝大海。有时候,史蒂芬想象她们独自住在一栋低矮的茅屋,屋旁有一条水车渠(她曾经在厄普顿附近看过这样的小屋),急速的水流潺潺有如话语声,偶尔水面上还漂着枯叶。最后想象的是一幅非常亲密的画面,有许多小细节,包括高高的壁炉架上两端各摆了一只红色瓷狗,还有嘀嗒声响亮的老爷钟。柯琳丝脱去鞋子坐在火炉旁。“我的脚又肿又痛。”她这么说。史蒂芬便去切口味浓郁的面包和奶油——客厅里的那种,少少的面包涂上厚厚的奶油——然后烧水泡茶给柯琳丝喝,她喜欢又浓又烫的茶,这样才能端着茶碟慢慢啜饮。在这幅景象中谈论爱的人是柯琳丝,史蒂芬则是温和但口气坚定地责备她。“好啦,柯琳丝,别说傻话了,你这个怪家伙!”但与此同时,她又会渴望告诉她这一切有多美好,就像忍冬花(和这种花一样非常甜蜜),或是像阳光下散发着浓烈新鲜干草气息的田野。也许她还是会告诉她,就在最后一刻——就在这最后画面消失之前。 · 4 · 这段时间史蒂芬黏父亲黏得更紧了,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是为了柯琳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这种感觉。菲利浦爵士会和女儿到山坡上散步,穿梭于黑刺李与嫩绿蕨类之间;他们手牵手,感受到彼此间有一种深刻的情谊,一种深刻的互相了解。 菲利浦爵士认得所有的野花与莓果,知道幼狐和兔子等动物的习性。马尔文附近的山丘上也有许多稀有鸟类,他都会指给史蒂芬看。他教导她较为单纯的大自然法则,而这些法则尽管单纯,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树汁在枝干中流动的法则、风吹来促使树汁流动的法则、鸟类生活与筑巢的法则、到了六月布谷鸟的叫声会变成“布谷——咕”的法则。他的教导是出于对主题、对学生的喜爱,他还会一边这样教着一边观察史蒂芬。 有时候,当这孩子感觉内心已经满到无法负荷,只得用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句子将问题告诉他,说她有多渴望与众不同,多渴望成为像纳尔逊那样的人。 她会说:“父亲,如果我拼命地想,或是祈祷,你想我可不可能变成男人?” 菲利浦爵士听了会露出微笑,取笑她一番,说她总有一天会想穿上漂亮的衣裙。他的取笑总是非常温柔,一点也不伤人。 但有时他会用手紧紧托着中央微凹的方正下巴,严肃地端详女儿,看着她在花园里和狗玩耍,看着她举止中很奇特地隐隐透着力量和她修长的四肢,她与同年龄的孩子相比算是高的——还有顶在那过宽肩膀上的头摆动的姿态。接着他可能会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也可能会忽然喊她:“史蒂芬,你过来!” 她会高兴地来到他身边,满心期待,等着看他要说什么;但他多半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片刻,之后又突然放开手,站起来转身走回屋内的书房,一整天就在书堆里度过。 菲利浦爵士是个古怪的组合体,既喜爱户外运动,也热衷研读。他的藏书在英格兰几乎无人能比,最近更是喜欢阅读到深夜,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习惯。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如墓穴般宁静的书房时,他会拿钥匙打开宽敞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新买的薄书,静静地读过一遍又一遍。书的作者是个德国人,名叫卡尔·亨利希·乌利西斯。菲利浦爵士读着读着,眼神逐渐变得迷惘,然后伸手抓过一支铅笔,在干干净净的书页边缘写满小眉批。有时则会跳起来在房里快速踱步,并不时停下脚步凝视一幅画——是前一年,米莱为史蒂芬与母亲所绘的肖像。他注意到安娜的优雅美丽,是那么完美、那么令人安心,紧接着又发现史蒂芬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质,让她穿上那身衣服显得很不对劲,仿佛彼此格格不入,尤其与安娜相对照更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他会悄悄上床,尽可能蹑手蹑脚,担心妻子若被吵醒可能会问他:“亲爱的菲利浦,都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书?”他不想回答,不想告诉她,所以非得把脚步放得非常轻不可。 第二天早上,他会对安娜异常温柔——但对史蒂芬甚至更加温柔。 · 5 · 当春天跨着日益抖擞的大步迈入夏日,史蒂芬也逐渐察觉到柯琳丝变了。这番变化一开始几乎细不可察,但小孩的直觉不可轻忽。有一天柯琳丝对她很凶,又没有解释说是因为膝盖的缘故。 “好了,史蒂芬小姐,别老是在我跟前碍手碍脚的。别老是跟着我,也别老是盯着我看。我讨厌人家一直看我,你快上楼去幼儿室吧,地下室不是小淑女待的地方。”在这之后,只要史蒂芬一接近她,便经常遭到类似的排拒。 多么令人痛苦又难以理解啊!史蒂芬的心不停地思索着,就像一只瞎了眼、始终在黑暗中摸索的小鼹鼠。她异常迷惘困惑,但尽管受到如此狠心的对待,她的爱却是有增无减,还试图用糖果和巧克力来讨柯琳丝欢心,柯琳丝也因为喜欢这些东西便收下了。其实也不能全怪柯琳丝,因为她自己也是受感情摆布的傀儡。有个新来的仆人高大又英俊,他看上了柯琳丝,并对她说:“别再让那个讨厌的小鬼缠着你了,要不然她会把我们的事给泄露出去。” 如今史蒂芬深感寂寞,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对象。她甚至不敢对父亲说,他可能不会了解,可能会微微一笑,可能会取笑她,而他若是取笑她,不管多么温柔,她知道自己都会忍不住掉泪。就连纳尔逊也忽然变得好遥远。努力地想变成纳尔逊有什么用?再乔装打扮有什么用?装模作样有什么用?她不肯吃东西,开始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最后安娜忧心忡忡地请大夫到家里来。大夫来了以后,没发现病人有什么大问题,便开了一剂健胃散。史蒂芬将那难喝的药汤一饮而尽,吭也没吭一声,简直就像喝得很开心。 事情的结束总是来得突然,当时史蒂芬一个人在花园里,还在为了一连好几天都躲着她的柯琳丝愁苦不已。她信步来到一座旧的盆栽小屋,在那儿还能看见谁?当然就是柯琳丝和那个男仆;他们好像非常认真地在交谈,认真到没有听见她靠近。接着真正的灾难发生了,男仆亨利粗鲁地抓住柯琳丝的两只手腕,一把将她拉近,动作依然粗鲁,然后整张嘴凑到她的唇上吻她。史蒂芬瞬间觉得头昏脑涨,心中充满一种盲目的、难以理解的愤怒;她想大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顶多只是喷得唾沫横飞。但紧接着下一刻她已经抓起一个破花盆,正对着男仆用力一丢。花盆打中他的脸,划破他的脸颊,血缓缓流下。他似乎惊呆了,站在原地轻拭伤口,柯琳丝则是愣愣地盯着史蒂芬。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罪恶感太深,也因为太过惊讶。 史蒂芬随即转身发疯似的跑开,跑得远远的,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只要不用再看到他们就好!她边跑边捂住眼睛哭泣,穿过灌木丛时把衣服扯破了,冲撞拦路的枝叶时也刮破长袜与双腿。倏然间,一双强壮的臂膀将孩子抱起,她的脸紧贴在父亲身上,菲利浦爵士就这样把她抱回屋里,沿着宽敞走廊进入书房。他把女儿抱在膝上,忍着不去发问,起初她只是蜷缩着,像只不知怎的受了伤而惊吓过度的小动物。但她还太小,心里容不下这新的烦恼(感觉太沉重、无法负荷),便伏在菲利浦爵士的肩头,抽抽搭搭说出了心里的烦恼。他非常认真严肃地听着,只是不断轻抚她的头发。“好,好。”他轻轻地应和,接着又说,“说下去,史蒂芬。”她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半晌,但轻抚的动作依然没停。然后他说:“我想我了解了,史蒂芬,这件事好像比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更可怕,可怕太多了。不过你会发现事情总会过去的,你会完全忘记,这一点你一定要试着相信我,史蒂芬。现在我要把你当成男孩子看待,别忘了,男孩一定要随时都很勇敢。我不会假装你很懦弱,既然知道你勇敢,何必假装呢?明天,我会让柯琳丝离开,你明白吗?史蒂芬,我要把她送走,我不会凶她,但她明天就得走,我也不希望你再见到她。刚开始你会想念她,那很正常,但时间一久,你会发现你已完全忘了她,而现在这个烦恼也根本称不上烦恼了。亲爱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如果你需要我,记得我永远在你身边,你随时可以到我的书房来。只要你觉得不快乐,想找个伴说说话,随时可以来找我。”他稍一停顿,最后加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话:“别去烦你母亲,史蒂芬,来找我就好。” 气还没缓过来的史蒂芬双眼直视着他,点了点头,菲利浦爵士在女儿泪涔涔的脸上看见自己的哀戚眼神回望着他。但她的嘴唇抿得更坚定,下巴的凹洞也变得更明显,因为在心中生出一股新的、稚气的意志力想要勇敢起来。他弯下身,默默无语地亲她一下,仿佛在一份令人悲伤的契约上盖了印。 · 6 · 这桩重大事故发生时安娜正好外出,回家后发现丈夫正在门厅里等她。 “刚才史蒂芬不听话,现在人在楼上的幼儿室。她又闹了一顿脾气。”他说。 尽管他很明显是一直等在这里想拦住安娜,此时却又说得云淡风轻。柯琳丝和男仆非走不可,他对妻子说。至于史蒂芬,他已经和她长谈过了……安娜最好就让事情到此为止,那只是小孩耍性子罢了…… 安娜连忙奔上楼去找女儿。她自己小时候十分乖巧,因此史蒂芬每次一闹起情绪,总会让她感到无助;然而她已充分准备好要面对最糟的情况。不料却发现史蒂芬一手支着下巴坐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窗外,两只眼睛还肿肿的,脸色非常苍白,倒是看不出有情绪特别激动的迹象,她甚至还抬头对安娜微微一笑——一个十分僵硬的浅笑。安娜和蔼地说话,史蒂芬认真听着,偶尔点头默许。但安娜觉得不自在,这孩子好像不知为了什么急着想让她放心,那个微笑就是为了要让她放心——那是多么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笑容。都是母亲在找话说,史蒂芬不愿谈论她对柯琳丝的爱,关于这一点,她坚定而执拗地保持沉默。至于拿破花盆砸仆人的举动,她也没有推托或辩护。 她有事瞒我。安娜心想,也越来越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史蒂芬严肃地拉起母亲的手开始轻轻抚摩,像在安慰她。她说:“你别担心,不然父亲也会担心。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发脾气,但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再继续担心。” 或许看似荒谬,但安娜听见自己说:“那好吧,史蒂芬,我答应你。” Chap. 3 · 1 · 史蒂芬从未到书房去对父亲诉说柯琳丝带给她的悲伤。在如此年幼的孩子身上难得一见的沉默性情,加上一种新生的顽固自尊,使得她三缄其口,只能孤军奋战,菲利浦爵士也由着她。柯琳丝连同那个男仆消失了,有个新的助理女佣前来补缺,是宾恩太太的侄女,个性比柯琳丝还要胆怯,根本都不吭声。她长得丑陋,一双小小圆圆的黑色眼睛活像黑醋栗——不像柯琳丝那充满好奇的蓝眼睛。 史蒂芬会抿着嘴唇、喉咙发紧地注视这个入侵者匆忙来回地做着柯琳丝的工作。她会坐在那里,沉着脸、皱着眉,怒目瞪视那可怜的温妮菲,想一些小计谋折腾她,增加她的工作负担,例如踩翻簸箕里面的东西,或是把扫帚、刷子和抹布藏起来,到最后慌张失措的温妮菲总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它们。 “这抹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在幼儿室的椅垫下找到之后,她会这么喃喃自语,然后带着焦虑而恐惧的神色朝宾恩太太瞥一眼。 但是到了晚上,当史蒂芬孤单地躺在床上时无法入眠,白天里这些能让她稍感安慰的举动,这些可以说是不顾一切想对柯琳丝表达忠诚的举动,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愚蠢无用,因为柯琳丝既不会知道也看不到,这时候忍了一整天的泪水就会涌出史蒂芬的眼眶。在这些寂寞的夜里,她也无法鼓足勇气责怪耶稣,虽然觉得当初他要是让她得了女仆膝,应该就能帮上大忙。 她心里会想:他不爱我也不爱柯琳丝,他想把所有的痛苦留给自己,不肯分给其他人!但一转念又后悔了:对不起,耶稣,其实我真的知道你爱所有不幸的罪人!一想到自己对耶稣可能太不公平,更让她泪流不止。 那些在哭泣中、在怀疑主与他的仆人柯琳丝当中度过的夜晚真的很可怕。时间以令人难以忍受的漆黑面貌缓缓前进,似乎还同时包裹住史蒂芬的身子,让她觉得忽冷忽热。楼梯上的老爷钟走得好响,她听到那不自然的嘀嗒声头都痛了——每当整点与半整点钟鸣时,那声音好像把整栋房子都吓得发抖,连史蒂芬也会钻进被窝里躲避某种莫名的东西。但不一会儿,蜷缩在被毯底下的孩子便因为感到温暖安全而平静下来,神经放松,催人入眠的软床渐渐让她的身体松弛无力。然后突然冒出一个又大又舒服的呵欠,接着又一个,接着再一个,直到黑暗与柯琳丝与带有威胁性的大钟,还有史蒂芬自己,全都混杂融合进一个十分友善而和谐、既无恐惧也无怀疑的整体——也就是我们称为睡眠的幸福幻觉。 · 2 · 柯琳丝离开后的那几个礼拜,安娜尽可能地对女儿温柔,经常将孩子带在身边,也更勤于温柔地抚摸史蒂芬。母女俩会在花园里散步,或是一块儿漫步过草地。这时安娜会想起自己曾与梦想中的儿子在这片草地上玩耍,再一低头看见史蒂芬,眼神中顿时蒙上无尽的哀戚、无限的遗憾。而很快便看出那股神伤的史蒂芬,会用短小、不安的手指紧握安娜的手,她很想问问母亲为什么烦恼,却因为羞怯而说不出口。 草地的气息会让她二人感动不已——雏菊花心有种古怪、刺鼻的气味,毛茛略带有青草味,还有长在树篱边的绣线菊。有时候,史蒂芬非得用力扯住母亲的袖子不可,因为无法独自承受如此浓郁的芳香! 有一天她说:“站着别动,不然你会伤到它,我们周围全部都是。那是一种白色的味道,让我想到你!”话才说完她就脸红了,还很快地往上瞄一眼,生怕看见安娜在笑。 但母亲却是好奇而严肃地看着她,对这个看似充满矛盾的孩子感到困惑——有时那么刚烈,有时又那么柔和,甚至多愁善感。树篱下绣线菊的气味让安娜动心,也让她的孩子动心,因为这一点她们是一致的,母女两人的体内都流着克尔特人热情的血,而让她们注意到这类事情——要是她们能料想得到,两人之间或许就能借由这种单纯的事物互相联结。 在那片阳光照耀的草地上,安娜·戈登蓦地被一股爱人的强大意愿所占据,这股意愿将站在一起的两人同时笼罩,为成年与幼年之间的鸿沟架起桥梁。她们互相凝视,仿佛想向对方要求些什么,想在对方身上寻觅些什么;然后那一刻就这样过去了,她们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内心的距离并未拉近。 · 3 · 有时候安娜会带史蒂芬驱车到大马尔文的商店买东西,中午就在修道院饭店吃牛肉冷盘和营养的米布丁。出这几趟门都得盛装打扮,史蒂芬是百般不乐意,但还是都勉强去了,能陪伴母亲走在街上,尤其是走过教堂街繁忙的长坡道,让她觉得很光荣,因为在教堂街上每个人都会看到你。男人会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些更谦卑的还会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到额前行礼;女人会弯身鞠躬,有些甚至会向莫顿大宅的夫人行屈膝礼——这些是从乡下来的女人,戴在头上的遮阳软帽布满斑点,很像她们饲养的母鸡,而那一张张和善的脸则有如黑黑皱皱的苹果。这时安娜一定会停下来询问有关小牛、小婴儿、小马,等等,总之就是在农场上繁衍的所有小动物的近况,而且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因为她很喜爱这些小动物。 史蒂芬会略略退到她身后,想着她是多么优雅美丽;拿她纤细优美的双肩和班奈特老太太因为辛苦工作而变得粗厚的背来比较,也和年轻的汤普森太太那丑陋弯曲的背脊来比较;汤普森太太说话的时候会咳嗽,然后会说:“真对不起!”好像意识到不该在女神般的安娜面前咳嗽。 不一会儿,安娜会转头找史蒂芬:“原来你在这儿啊,亲爱的!我们得去杰克森那儿换母亲的书。”或者说:“奶妈想要多几个茶碟,我们再走到兰利那儿去买吧。” 史蒂芬会忽然全神贯注,尤其是过街的时候,她会想象有车辆往来而左顾右盼,并伸出手轻轻扶着安娜的手肘。 “跟我来,”史蒂芬会用命令的口气说,“小心那些水坑,别把脚弄湿了。跟着我走吧,母亲!” 安娜可以感觉到扶在手肘下的小手,心想她的手指异常地强壮有力,感觉就跟菲利浦爵士的手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总是隐隐感到不快。然而她还是会对史蒂芬露出微笑,让孩子带领她穿梭在水洼间。 她会说:“谢谢你,亲爱的,你就像狮子一样强壮!”并尽量不流露出不快的声调。 单独与母亲外出时,史蒂芬总是非常小心地保护母亲。她古怪的羞怯感未必能阻止她保护母亲,而安娜自己的羞怯感也无法让她免于受保护。面对这个默默进行、尽心尽力、看似温和却极度坚持的监护行为,她不得不顺从。但这是爱吗?安娜经常扪心自问。她很确定这和史蒂芬对父亲一贯的信任挚爱不同,倒比较像一种出于本能的孺慕,外加一份莫大的宽容善意。 她要是能像跟菲利浦那样跟我谈话,我也许就能了解她了。安娜会寻思道,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在想什么,老是怀疑她背地里隐藏着什么,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她们从马尔文坐车回家的途中多半是沉默的,因为史蒂芬会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母亲已不再需要她保护,现在有车夫照顾她们俩——除了车夫,还有两匹神情高傲却非常守规矩又温和的灰色马。至于安娜则会叹口气倚靠在角落,想到要找话题便感厌烦。她会好奇史蒂芬是累了或只是不高兴,又或者这孩子可能根本就是蠢笨。她是否应该为孩子感到难过?她始终拿不定主意。 此时,史蒂芬在享受马车的舒适之余,会开始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幻想当中,那是日暮时分,偶尔会出现在孩童脑海中的幻想。汤普森太太弯曲的背脊看起来像把弓——不是彩虹弯弓,而是射箭用的那种;如果从她的头到脚系上一条紧绷的弦,拉弓一射能不能射得准?瓷狗(兰利的店里有漂亮的瓷狗)会让你想起某人,是啊,当然就是柯琳丝,柯琳丝和一间摆着红色瓷狗的小屋。可是你试着不去想柯琳丝!有一道好古怪的光斜照在山丘上,是一种金色光辉,让人觉得难过——为什么像这样照耀着山丘的金色光辉会让人难过呢?米布丁,几乎和木薯粉一样难吃,但也不尽然,因为没有那么黏滑;木薯粉会躲避你的咀嚼,感觉很恐怖,好像一直在咬你自己的牙肉。路上闻起来湿湿的,很美好的气味!可是奶妈洗东西的时候只会有肥皂味……不过当然了,上帝是不用肥皂清洗世界的,既然身为上帝,也许根本用不着肥皂……你就需要很多,尤其是洗手的时候……上帝洗手也不用肥皂吗?母亲谈论着小牛和小婴儿,看起来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就是彩绘玻璃上抱着耶稣的那个,这让人想起教堂街,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在教堂街其实挺让人兴奋的。男人戴着可以脱下的帽子,不光只是微笑,多有趣啊。圆顶礼帽肯定比下颚系着蝴蝶结的来亨草帽有趣得多——你可没办法脱下这种草帽向母亲致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白色道路上,两旁是枝叶繁茂的坚实树篱,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野蔷薇。乌鸫和画眉高声啼鸣,声音之大,即使有轻快的马蹄声和马车沉闷的响声,史蒂芬还是听得见。这时她一定会偷偷看安娜一眼,因为知道母亲最喜欢乌鸫和画眉的歌声,却只见安娜双手交叠端放,脸则隐藏在阴影中。 接下来随着马厩的接近,马会加快速度奔过大门——莫顿庄园那两道高大铁门,也是永远象征着家的忠实大门。一棵棵老树飞掠而过,随后是在牧地上吃草的牛群——长着诡异白脸的伍斯特郡牛;接着是两座平静的湖,天鹅就在那儿养育小天鹅;然后是草地,最后接近屋宅处,车道形成一个大弯通往宏伟的家门。 这孩子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在金色暮霭中,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看见莫顿大宅这番美景,会让她喉头哽咽。她想以一种非常接近哭泣的方式呐喊抗议:“够了,够了,你让我好痛!”结果却只是用力地眨眼,紧闭着嘴唇,难过但也快乐。这种感觉很怪异,史蒂芬在精神层次上还很小,这负担对她而言太过庞大。将来莫顿的精神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会永远深植在她内心某个角落,离得远远的,不受往后年月以及生活的压力与丑陋所影响。若干年后,会有某些气味唤醒她的记忆——生长在水边的灯芯草湿润的气息;牛只那亲切的、略带奶香的气味;干燥玫瑰花瓣、香鸢尾根与紫罗兰,安娜房中总是随时飘着这些香气,此外还有隐约浮动的蜂蜡味。到那时,史蒂芬内心仍与莫顿相连的部分就会知道孤单寂寞的滋味,就像一具灵魂苏醒后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夹缝中漂泊游荡。 · 4 · 安娜与史蒂芬会脱下外套,到书房去找菲利浦爵士,他通常都在这儿等她们。“哈喽,史蒂芬!”他会用愉快低沉的声音喊着,目光却落在安娜身上。 史蒂芬的视线一定总是跟着父亲的视线,因此她也会站在那里看着安娜,有时候那平静满盈的美会让她惊异屏息。她始终没有对母亲的美习以为常,每次看见总会觉得惊诧;她的美也属于那种古怪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就像树篱底下绣线菊的香气。 安娜可能会说:“怎么了,史蒂芬?拜托,亲爱的,别再盯着我看了!”史蒂芬则会因为被安娜逮个正着,而羞愧惊慌得脸颊发烫。 菲利浦爵士通常会出面救她脱困:“史蒂芬,这是新的关于打猎的图画书。”或是:“我知道有一张纳尔逊年轻时的版画肖像,真的很不错,你要是乖的话,我明天就订来给你。”但片刻过后,他和安娜一定会聊起天来,不顾史蒂芬地自寻开心,像两个小孩似的发明一些荒谬的小游戏,只是这些游戏不一定会把那个真正的小孩包括进去。史蒂芬会默默地坐在一旁观看,内心被千奇百怪的情绪所苦,全是七岁小孩所无法应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情绪。她只知道看见父母如此相处,让她对某样东西充满渴望,那是她很想要却又说不上来,总之能让她和他们一样快乐的某样东西。而且这样东西总是会和莫顿、和像她父亲书房一样庄严气派的房间混在一起,也会和洒入大量阳光、飘进宽广庭园花香的窗子外面那辽阔的景致交融。她的心会试着搜寻一个理由,但又找不到理由——除非是柯琳丝,但柯琳丝无法融入这些画面;尽管爱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不属于这里,就像刷子、水桶和抹布不属于那间高贵的书房。 不久史蒂芬就得下楼喝她的下午茶,留下这两个大孩子独处,她心里暗忖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她——就连父亲也一样。 到了幼儿室后,她很可能会发脾气,因为心里觉得空虚、想哭;也可能因为照了镜子,实在很讨厌自己浓密的长发。于是一把抓起涂了奶油的厚片面包时,不是打翻牛奶壶、摔破新茶杯,就是用手指把洋装正面给抹脏,惹得宾恩太太大为光火。这种时候她若开口,多半都是语出威胁:“我要把我的头发全部剪掉,你们等着瞧好了!”或是:“我恨死这件白洋装了,我觉得像个白痴,我要把它烧掉!”然而一旦发作,她就会把几个月来的委屈不满全挖出来,还回溯到当初想成为年轻纳尔逊的时候,大声抱怨说身为女孩把一切都搞砸了,包括纳尔逊在内。接下来她就这样咕咕哝哝一整晚,因为当一个人不开心确实会咕咕哝哝,至少七岁的小孩会这样,事后回想似乎也没什么用。 最后洗澡的时间到了,嘴里还咕哝着的史蒂芬不得不屈服于宾恩太太,但即使被奶妈粗鲁地抓在手中,她仍扭来扭去,像只不肯乖乖剪毛的狗。她会站在那里假装打哆嗦,一个强壮的小身影,宽肩窄臀,腰身如猎犬一般结实细长,甚至比猎犬更无一刻安定。 “上帝不用肥皂的!”她可能会忽然脱口而出。 宾恩太太听了肯定会露出丝毫不和蔼的笑容说:“也许吧,史蒂芬小姐,那是因为他不必帮你洗澡,要不然我敢担保,他会需要很多肥皂!” 史蒂芬洗完澡,穿上睡衣,接着会有一段长长的暂停时间,叫作“等待母亲”。假如母亲因为什么事没来,这段暂停就可能延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要是史蒂芬够幸运,幼儿室的钟又没有太准确而古板的话。 “好了,现在该祷告了。”宾恩太太会命令道,“你最好请求亲爱的主原谅你——真是不敬,亏你还是个小淑女!竟然因为不能当男孩就这样胡闹!” 史蒂芬会跪在床边,但以当下的心情祷告,听起来自然充满愤怒。奶妈便纠正她:“别这么大声,史蒂芬小姐!祷告要慢一点,别对主大吼大叫,他会不喜欢!” 但史蒂芬仍继续对着主大喊,作为一种无力的反抗。 Chap. 4 · 1 · 幸而童年的忧伤转瞬即逝,因为只有在成年后变得松软的土壤中,悲伤才会深深扎根。柯琳丝带给史蒂芬的悲伤尽管强烈,也或许正因为如此强烈,才会像一场短暂的暴风雨般快速平息,过完秋天便已消磨殆尽。到了圣诞节,发作起情绪来已十分和缓,顶多只是挑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到了圣诞节,要想重新忆起柯琳丝的魅力,还真得费一番工夫。 史蒂芬感到相当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当初爱得那么深刻,如今竟然忘了!这让她自觉幼稚且愚蠢至极,仿佛只是为了割伤手指而哭泣。每当遇到重大事件,她总会想起天主,想起他对卑劣罪人的爱,这次也不例外。“请教我用你的方式去爱柯琳丝。”史蒂芬一边祷告,一边使劲地想挤出几滴眼泪,“请教我怎么去爱她,因为她又坏又无情,也不会是个乖乖悔改的罪人。”但眼泪流不出来,祈祷也变了样,当中缺了点什么——她祈祷的时候已不再冒汗。 接下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佣的影像渐渐模糊,不管史蒂芬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昔日曾令她深深着迷的某些偶然间流露的表情。现在即使在黑暗中绞尽脑汁,也丝毫无法清晰看见柯琳丝的脸。满心愤懑的她想到了求助于她向来不太喜欢的童话书,特别是涉及咒语、魔法与其他歪门邪道的那些。她甚至出乎宾恩太太意料之外地,要求她念圣经。 “你知道的嘛,”史蒂芬哄诱道,“就是上星期日他们在教堂念的那一段,说到扫罗和一个女巫,好像叫作埃德娜,说她招某个人上来,因为扫罗王忘记他长什么样子。” 但咒语和祈祷一样让史蒂芬失望,甚至产生有如倒念咒语般的效果,让她看见了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因为柯琳丝现在有个十分强劲的对手,最近才出现在马厩。这个对手没有真正的女仆膝,反而有四条令人悸动的褐色长腿——它多了两条腿、一条尾巴,这对柯琳丝而言相当不公平!那年圣诞节史蒂芬满八岁,菲利浦爵士买了一匹红褐色的健壮小马给她;她开始学骑马,由于天生灵巧胆大,现在已经会骑了。因为史蒂芬坚持要跨坐,与安娜发生多次激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非常倔强,每次坐上侧鞍总会摔下来——当然很明显能看出她是故意摔落,但已足以使安娜让步。 现在史蒂芬会长时间待在马厩里,穿着灯芯绒马裤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成天与老马夫威廉斯打交道,他很疼爱这孩子。 她会学着威廉斯的口气说:“来吧,马儿!”也会装内行说一些她根本还不懂的话:“那个球节是不是有点肿?我觉得看起来肿肿的,是不是应该替它敷个湿药布?” 这时威廉斯会搓搓布满胡楂的下巴,佯装思考地说:“也许要,也许不要。”他会机灵地敷衍她一下。 她越来越喜欢马厩的味道,这远比柯琳丝的香水味更迷人,她下午出门时总会喷一点“伊拉丝蜜”香水,当时觉得那气味多么芳香宜人。而小马呢!它是那么强壮、那么令人满意,还有一双圆滚滚又温柔的眼睛和一颗充满勇气的心,比起那个为了一个男仆就恶劣对待你的柯琳丝,小马当然更值得崇拜!然而,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对柯琳丝有所亏欠,就因为你曾经爱过她,而如今却再也不爱了。实在很想好好享受新小马带来的乐趣,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却拼命钻出来,真是烦死人了!史蒂芬会站在那里搓摩下巴,那模样与威廉斯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无法摩擦出相同的沙沙声,这动作依然具有安抚作用。 有一天早上,她灵机一动。“来吧,马儿!”她拍拍小马喝令道,“来吧,马儿,把你的耳朵贴过来,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接着她将脸颊贴在小马结实的颈部,轻声地说,“你再也不是你了,你是柯琳丝!” 于是柯琳丝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转移了,这是史蒂芬为了留住记忆所做的最后努力。 · 2 · 终于有一天,史蒂芬和父亲一起骑马去参加一场狩猎聚会,那是个值得纪念的光辉日子。他们二人并骑缓缓通过大门,看到史蒂芬跨坐在那匹漂亮的红褐色小马背上,模样和菲利浦爵士相像得十分滑稽,守门人的妻子必然会面露微笑。 “我们的小姐不是男儿身,真是太可惜了。”她对丈夫说。 这是一个无风、微霜的早晨,树篱北侧的路面滑溜难行,农场烟囱的烟笔直升空,尽管已经走远,却始终仍闻得到炉火或燃烧柴堆的味道。这是个清澈剔透的早晨,有如一湾春水,对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早晨总是美好的。 小马猛力扯动缰辔,兴奋得微微颤抖,因为它已不是新手,对于马厩里一切不寻常的迹象都心知肚明,例如一大早就以大量谷物喂食马匹,梳毛打理的时间特别长,还有镶着黄铜扣的粉红外套,就像菲利浦爵士穿的猎装外套。它轻快地往前奔跳,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骑在它背上需要有点本领。不过这孩子的手虽然强而有力却非常轻柔——她天赋异禀,驾驭马匹的力道分毫不差。 这比当小纳尔逊还好,史蒂芬心想,因为这样只要当我自己,我就很快乐了。 菲利浦爵士满足地低头看着女儿,觉得她英姿焕发。但他的满足感并不完备,因此很快又转移视线,轻叹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为史蒂芬叹气。 这次的聚会很盛大。大伙儿注意到了这孩子,领队的安崔姆上校驱马上前,口气亲切地说:“你这匹小马很不错,只不过需要稍微抓紧一点!”然后对她父亲说:“菲利浦,她跨坐安全吗?薇奥莉现在也在学骑马,不过是侧坐,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从来不认为小女孩跨骑能抓得稳。她们天生就不适合,没具备必要的肌肉,不过只要她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史蒂芬红了脸。“只要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这句话真可恨,实在太可恨了。薇奥莉在学侧坐骑马,那个每次一被捏就会尖叫、个性软弱的小笨蛋,那个穿戴着印花棉布与缎带、头发被奶妈的指头缠得卷卷的,老是一副受惊吓模样的家伙!天哪,薇奥莉每次来喝下午茶都一定会哭,每次玩游戏也一定会受伤!而且她那两条肥肥的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布娃娃——而你史蒂芬竟然被拿来和薇奥莉做比较!确实很荒唐没错,但这瞬间你也忽然觉得穿着这一身精美骑马装的自己其实没那么了不起。你觉得——倒也不是愚蠢,而是忸怩——不甚自在,有点不太对劲。几乎就好像又扮演起年轻时的纳尔逊,好像只是在过家家。 但你开口说:“我有肌肉,对吧?父亲,威廉斯说我已经有骑马的肌肉!”话才说完,你便用脚跟往小马身侧狠狠一踢,使得它倏然转身,一阵颠跳还直立起来。而你呢,还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这样还无法说服他们吗? “稳住了,史蒂芬!”先是菲利浦爵士的声音警告道。接着是上校领队的声音:“我得承认她骑马的姿势很不错,薇奥莉骑在马上会有点害怕,但应该会越来越有信心吧,但愿如此。” 这时猎犬开始朝猎物藏身处移动,一只只摇晃着尾巴,仿佛高举旗帜的军队。“喂,明星,花花!快抓住它啊!喂,闹闹,快往前去,闹闹!” 长鞭以惊人的准头挥出,一下抽在这只狗的侧腹,一下打中那只狗的肩膀,而这群四条腿的女战士则逐渐靠拢行列准备干正经活儿。“喂,明星!”鞭声咻咻,马儿变得躁动不安;史蒂芬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坐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她的肌肉或委屈,只能专心想着夹在她小小双膝之间的这头畜生。 “还可以吗,史蒂芬?” “是的,父亲。” “跳跃栅栏的时候要稳住,今天早上的路可能有点滑。”但菲利浦爵士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担忧,甚至还带有十分骄傲的口气。 他知道我不像薇奥莉,我不是个布娃娃;他知道我和她不一样。史蒂芬暗想。 · 3 · 猎犬冲出猎物隐蔽处时,狂吠着怪异、充满仇恨、令人心碎的声音;猎犬管理人踩立在马镫上大声地叫喊;马蹄声轰然,重重地、无情地奔驰过连绵起伏的绿色草地。草地向后飞逝,犹如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象,往你身后不断流去;无意间闻到的刺鼻马汗味、潮湿皮革味、泥土与遭践踏的草的气味——全都是突如其来、转瞬即逝——接着是旷野的气味、空气的气味,虽然清凉却又如醇酒般浓烈。 菲利浦爵士回过头说:“还好吗,史蒂芬?” “还好。”史蒂芬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稳住!别慌!” 他们来到一处栅栏,史蒂芬把缰绳拉得更紧一些。小马兴高采烈、毫不费力地一跃而起,刹那间仿佛生出翅膀飞翔于半空中,随后再次轻巧落地,停也没停又继续往前跑。“还好吧?史蒂芬。” “很好,很好!” 菲利浦爵士宽阔的背趴伏在猎马肩头,他后颈上微鬈的赤褐色毛发,有几处被冬阳照得闪闪发亮。当孩子追随在那果断背影后面,不禁感觉到一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在那一刻,那个背影似乎体现了所有的慈爱、力量与理解。 · 4 · 他们猎杀的地点距离伍斯特不远,这趟路不易应付,是这一季以来最好的一趟行程。安崔姆上校缓缓骑到史蒂芬身旁,对于她的勇敢既感到有趣也十分惊讶。 “哎呀呀,”他咧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姐,还是一边一脚地跨坐着呢,我得告诉薇奥莉让她加把劲了。对了,菲利浦,趁罗杰回学校以前,能不能让史蒂芬星期一过来喝下午茶?可以吗?太好了!好啦,那只狐狸尾巴呢?我想应该交给我们这位小史蒂芬。” 说也奇怪,难忘的时刻往往都和一些非常微小却极具假想分量的事件有关,尤其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当猎犬管理人走上前来呈上她的第一项狩猎战利品——一条可怜兮兮、又湿又脏、辛苦逃避了无数里路的小小狐狸尾巴——史蒂芬感到无比自豪,即便安崔姆上校送给她端放在红色天鹅绒垫上的英国皇冠,她恐怕都不会如此骄傲。看着手上那软软、毛毛的东西,她心里一度觉得害怕,只不过成就的喜悦依然炙热,何况得知自己如此勇敢更让她喜不自胜,于是在记起史蒂芬的英勇之际便忘却了狐狸的不幸。 菲利浦爵士将尾巴系在她的鞍上。“你骑得很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转向上校领队。但她知道这一天自己并未令他失望,因为与她四目交接时,他双眼闪烁着光;从那对忧郁的眼中她看见了伟大的爱,还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奇妙神情,是年幼的她所无法理解的。这时候许多人都对史蒂芬露出大大的微笑,同时拍拍她的小马,说它是飞毛腿。 有位老农夫说:“这畜生可了不起了,骑它的人也一样——您别见怪啊。” 史蒂芬听了肯定脸红,也变得有些扭捏,假装把所有功劳都归给小马,假装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走吧!”菲利浦爵士高呼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史蒂芬,你那匹可怜的小马这一天也够累的了。”此话不假,因为柯琳丝全身都在发抖,一方面是兴奋,一方面则是撒开短腿拼命想跟上其他高傲猎马的缘故。 马鞭轻点帽檐:“再见了,史蒂芬,很快再出来哦……星期二见了,菲利浦爵士,还有你的克鲁姆。”换乘坐骑之际,林野暂时平静下来,等候下一次的狩猎活动。 · 5 · 他们父女二人骑着马、踏着薄暮回家,此时树篱间已经没有野蔷薇,只见一片光秃秃的细枝交错,上头覆着灰蒙蒙的霜。土地散发一股清新干净的气味,犹如刚洗好的衣服(史蒂芬说这是上帝洗衣服的味道),左手边远处一间农舍传来看门狗的吠叫声。仍未挂上窗帘、感觉仍非常友善的小屋窗口,透出点点微光;远方宏伟的马尔文山丘在浅淡天色的映衬下显得青蓝,还燃烧着许多小灯火——那是山中人家在这山陵祭坛上新点亮的烛火,献给守护山陵与家园的神。路边的树上没有鸟鸣,但这一片静谧却比鸟鸣声更宜人;这是冬季沉思而神圣的宁静,是田畦信任等待的宁静。因为土壤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圣者,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恐惧或怀疑,只有满满的信念,萌发出滋养人类所需的一切美好事物。 菲利浦爵士说道:“你快乐吗,我的史蒂芬?” 她回答:“太快乐了,父亲,我快乐到觉得害怕,因为我可能不会一直很快乐,不会像这样快乐。”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知道原因似的;但他还是伸出慰藉的大手,搭在她拉缰的手上片刻。不久,夜晚的平和占据了史蒂芬,除此之外,还有健康的身体在剧烈运动后与凉风吹拂下筋疲力尽的平和感,因此她坐在马鞍上有些摇摇晃晃,几乎就要睡着。至于小马比骑在它背上的人还累,低着头、缰绳松垂地缓步前行,疲惫得就连蹲踞在一旁准备吓人的鬼魅黑影也吓不着它。它整个小脑袋瓜里肯定都在想着秣料、想着桶子里加了稀麦片粥的好喝的水、想着马夫替它擦拭身子、缠绷带时安抚的嘘嘘声、想着冬天里再舒服不过的温暖盖毯,还有最重要的是,现在马厩里想必已经备好厚厚的金黄稻草床在等着它。 此时一轮大大的明月缓缓上升。当月亮仿佛暂停下来凝视着史蒂芬,白霜变得晶亮如钻石,影子也变得更黑,像天鹅绒一般围衬在昏沉欲睡的树篱底下。然而树篱外的草地转为银白,回莫顿的路也一样。 · 6 · 终于回到马厩时已经很晚,老威廉斯提着灯等在院子里。 “有没有收获?”他照例问道,话刚说完便看见史蒂芬的战利品,不由得咯咯轻笑。史蒂芬想学父亲轻松地跳下马鞍,谁知两条腿竟似不听使唤。她惊恐又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腿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无法控制,更糟的是柯琳丝开始失去耐性,径自往厩房走去。这时菲利浦爵士伸出两只强壮的臂膀,像抱婴儿似的将史蒂芬整个人抱下来,接着一路抱到家门口(她只有轻微抗拒)——其实是抱入家门后,又一路来到温暖舒适的幼儿室,那儿有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正等着她。她的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膀,眼皮被理由充分的睡意压得张不开来,非得很用力地眨几下眼睛,才能抵挡瞌睡虫。 “开心吗,亲爱的?”父亲低声问道,同时将严肃的脸凑近。她可以感觉到一天下来已长出胡楂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很喜欢那种粗糙的感觉,便伸出手去抚摸。 “太……太开心了,父亲。”她喃喃地说,“真的……太开心了……” Chap. 5 · 1 · 第一个狩猎日过后的星期一早晨,史蒂芬一醒来便感觉心口沉甸甸的,不到两分钟就明白为什么了:今天要去安崔姆家喝下午茶。她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关系很奇特,不仅她自己这么想,其他孩子也这么想,虽然他们双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情况就是如此。个性活泼的她应该很有人缘,事实上却不然,她自己也猜到了,所以和玩伴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而其他孩子便也跟着不自在。她会觉得其他孩子都在说她的悄悄话,似乎也不为什么理由就说悄悄话嘲笑她;这种情况倒是发生过一次,却不像史蒂芬所想的回回如此。有时候她敏感到了极点,自己因而痛苦不堪。 史蒂芬最害怕的孩子当中,又以薇奥莉与罗杰为最,尤其是罗杰。今年十岁的他已经彻彻底底流露出男性的傲慢自大,这年冬天他刚升上伊顿中学,更让他骄傲得目中无人。罗杰·安崔姆有一双圆圆的褐色眼睛,像母亲,短而挺的鼻子或许有一天会变得好看;他其实是个矮矮胖胖的小男生,穿上伊顿中学的短夹克,屁股显得有点太大,尤其他又常常把手插在口袋里,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罗杰是个小恶霸,除了会欺负妹妹不说,也由衷地想要欺负史蒂芬,但史蒂芬总让他不知所措,因为她的手臂粗壮,怎么也没法像薇奥莉的手臂那样往后扭;捏她或用力扯她的新发带,也从来没能让她哭或展现任何情绪反应,倒是史蒂芬常常在玩游戏时打败他,让他深感愤恨。她投掷板球比他直得多,爬树的技巧和勇气也很惊人,尽管过程中不免把裙子给扯破,但一个女孩儿家竟然会爬树,也够狂妄的了。薇奥莉就从来不爬树,只会站在树底下赞赏罗杰的勇敢。他渐渐地将史蒂芬当成某种对手、某种入侵他特殊地盘的人,而痛恨起她来;他总是渴望能杀杀她的威风,但迟钝如他也只能想出一些蠢方法——硬去挑战史蒂芬没有用,她会立刻反击,而且通常更胜他一筹。至于史蒂芬也很讨厌他,加上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又羡又忌,觉得太没面子,厌恶感也就更深了。没错,尽管小罗杰有诸多缺点,她还是很羡慕他能穿厚重的靴子、能剪短发、能穿伊顿的制服;羡慕他能上学,能骄傲地称呼男性伙伴为“其他那些家伙”;羡慕他有权利爬树、打板球、踢足球——有权利展现最自然的一面;而最令她羡慕的还是他自信满满,认为身为男孩就相当于拥有人生一项特权。她当然能理解那种信心,但却只是让她更加羡慕罢了。 史蒂芬觉得薇奥莉蠢得叫人受不了,不管是自己撞到头或是惨遭罗杰欺凌,她都哭得一样凄惨。但真正惹史蒂芬生气的是,她怀疑薇奥莉对这些凌虐几乎是乐在其中。 “他实在太强壮了!”她偷偷对史蒂芬说,口气中还略带骄傲。 史蒂芬一直很想让她清醒过来。“我捏人也能像他捏得那么痛哦!”她语出恐吓,“你要是觉得他比我强壮,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薇奥莉一听,立刻尖叫着逃之夭夭。 薇奥莉已经会展现各种娇柔姿态,她喜欢娃娃,但她会装出更喜欢的模样。旁人会说:“你瞧瞧,薇奥莉还真像个小母亲,看到小孩子流露出这种本能真是感人!”然后薇奥莉就会变得更感人。她老是把娃娃推给史蒂芬,要她替它们换衣服、哄它们睡觉。“好啦,史蒂芬,你当奶妈,而我是葛楚德的妈妈,还是这次你想当妈妈——哎呀,小心点,你会把她弄坏的!你看,你扯掉一颗纽扣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多学学我才对!”此外薇奥莉会打毛线,至少她是这么说的——除了毛线结之外,史蒂芬从来没见她打出什么名堂来。“你不会打毛线吗?”她会轻蔑地看着史蒂芬说,“我会……母亲说我是个可爱的小家庭主妇!”这时史蒂芬便会失去耐性,粗鲁地说:“你是个可爱的小白痴!”她不得不陪薇奥莉玩这些无聊的娃娃玩上几个小时,因为罗杰不一定会在花园里玩真正的游戏。他很讨厌输,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投球就是投得比罗杰准,还能怎么办? 这些孩子之间毫无共通点,但安崔姆家就住在附近,就连一向宽容的菲利浦爵士也坚持要史蒂芬交一些同龄的玩伴。有几回孩子哀求要留在家里,他还说了相当严厉的话。事实上那天吃午餐时,他就说了重话:“请把你的布丁吃完,史蒂芬。好了,快点吃完!如果你是为了安崔姆家的孩子这么闹别扭,父亲可不容许,这太荒谬了,亲爱的。” 于是史蒂芬囫囵吞下布丁后,随即逃回楼上的幼儿室去。 · 2 · 安崔姆家住在距离雷伯利半里处,在山丘的另一边,从莫顿到他们家路程相当远,史蒂芬搭着轻便的双轮马车前去。她安静郁闷地坐在威廉斯旁边,外套衣领往上翻盖住耳朵。她感觉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内心充满苦涩:为什么他们非得逼她出这趟无聊的远门呢?就连父亲也在午餐时间生气,只因为她宁可留在家里陪他。为什么她非得去认识其他孩子呢?他们不想和她往来,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尤其是安崔姆家的孩子!那个蠢笨的薇奥莉,正在学侧坐骑马的薇奥莉,还有穿着伊顿制服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又爱吹嘘的罗杰,就因为他是男生所以老是在吹嘘,还有他们的母亲一定会对史蒂芬摆出施恩的态度,因为身为大人总得做做样子。史蒂芬已经可以听到她那令人恼火、专门用来应付小孩的声音说道:“你来啦,史蒂芬!好了,孩子们,快到教室去好好吃一顿。那里有很多蛋糕,因为我知道史蒂芬要来,我们可都知道史蒂芬有多会吃蛋糕!” 史蒂芬也可以听到这句俏皮话说完后,薇奥莉羞怯的咯咯轻笑和罗杰的放声大笑。她可以感觉到他用肥胖的手指捏她的胳膊;大摇大摆走在她身边的时候,偷偷趁机狠狠地拧她。然后压低声音说:“你这只猪!你比我还会吃,我母亲今天说的,而且男生需要吃得比女生多!”接着是薇奥莉:“我不太喜欢李子蛋糕,吃了会不舒服,母亲说是消化不良。我永远也不能像史蒂芬吃那么多李子蛋糕。奶妈说我的胃肠很弱。”然后是史蒂芬自己,一语不发,只是斜眼瞪着罗杰。 马车缓缓爬上“英国营地”,那是从小马尔文延伸出来的一片又长又陡的山坡。到达山谷上方时,冷空气变得更冷,却也不可思议地纯净。当天早晨下了一点雪,使得营地坡顶的轮廓线条更清晰可见,当他们爬到山冈顶上,阳光正灿烂地照耀雪地。怀河谷地开展于右侧远方,悠长美丽的河谷中布满深蓝色阴影,还有许多小农舍与慈母般守护的树,和缓起伏与开阔宁静的空间向外延伸,连接一片朦胧绵延的山群,连接恰恰位于边界上的威尔斯群山。由于深爱这片温柔的英格兰河谷,气闷的史蒂芬仍忍不住转头凝视,尽管满怀忧虑、心感不公,也剥夺不了她欣赏美景的喜悦。她一定要一看再看,一定要让如此美景的宁静与奇妙盘踞她的身心,不知不觉中泪水涌上眼眶,她却不知自己为何泛泪。 此时他们疾驰下坡,山谷已消失不见,换成了伊斯诺的森林完完整整、明媚秀丽地矗立眼前,那些树木的完美形态,任何手工制品都无法匹敌,除非出自上帝之手。史蒂芬的目光再次转移,她无法继续生气了,因为这里是她曾与父亲驾车出游的森林。每年春天他们都会两度来到这片森林,并且穿越林区前往另一头的广阔公园。公园里有鹿,他们偶尔会下车,好让史蒂芬去喂鹿。 她开始轻轻吹起口哨来,这是她相当引以为傲的一项技能。阳光在枯枝间闪耀,空气有如水晶般清澄明亮,马儿也几乎像是飞腾在半空中,威廉斯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得住,这一切都让她无法保持愤怒的情绪。 “慢着点,小伙子,稳住了!它感觉到这天气了——都渗进它的骨子里去了,让它这么心浮气躁的——好啦,缓一缓吧,你这小祸害!你瞧瞧它,把自己搞得满身大汗!” “让我来驾车吧,”史蒂芬哀求道,“拜托你,威廉斯,拜托啦!” 但威廉斯一边摇头一边咧开大嘴对她笑了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史蒂芬小姐,听说路上结霜的时候很容易把老骨头摔断的。” · 3 · 安崔姆夫人在客厅等着史蒂芬——她老是在客厅等着拦截她,至少史蒂芬是这么觉得。这间客厅的装潢太讲究了,里头摆满没用的小矮几和笨重的大椅子,让人常常撞到椅子又绊到桌子,至少史蒂芬会这样。此外还有一个怎么也躲不掉的致命陷阱,就是一张铺在地上、十分巨大的北极熊皮。填塞的熊头突伸的角度非常诡异,不管怎样大拇趾总会踢到。史蒂芬跌跌撞撞走向安崔姆夫人时,照例又把脚趾头踢得疼痛不已。 “天哪,”女主人说道,“你长这么大了,我看你的脚肯定有薇奥莉的两倍大!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脚。”然后就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笑起来。 史蒂芬很想揉揉大拇趾,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要的好,便默默忍住疼痛。 “孩子们!”安崔姆夫人喊道,“史蒂芬来了,我想她一定饿坏了!” 薇奥莉穿了一件浅蓝色丝质连衣裙,尽管只有七岁,却已经很在意外表。这件特殊的浅蓝色洋装通常只能穿去参加宴会,今天她哭了好久,母亲才答应让她穿上。她的棕色头发卷成一个个小发卷,想必花费不少工夫,还用蓝色缎带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安崔姆夫人很快地从史蒂芬瞥向薇奥莉,脸上流露出母亲的骄傲神情。 罗杰的身材把伊顿制服绷得好紧,圆鼓鼓的两颊十分红润,也充满攻击性。他冷冷地盯着史蒂芬看,颈间的白领显然刚刚洗烫过。上楼时,他捏史蒂芬的腿,史蒂芬立刻往后踢,动作迅速利落。 “你大概以为自己很会踢吧!”罗杰被踢到小腿骨,痛得不得了,不禁嘟囔着说,“其实你的力气还比不上一只跳蚤,我根本没感觉!” 应薇奥莉的要求,大人便让他们自己喝下午茶,她喜欢扮演女主人,她母亲也由着她。为此,他们特别搜出一只特殊的小茶壶,好让薇奥莉能拿得起来。 “要加糖吗?”她将糖夹举在半空中问道,“还要牛奶?”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加问一句。安崔姆夫人每次说“还要牛奶”的语气,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很贪心。 “喂,你够了没有?”小腿还在痛的罗杰吼着说,“你明知道我要加牛奶还要四颗糖。”薇奥莉的下唇开始颤抖,但意外坚强地把持住了。“亲爱的史蒂芬,你要多一点牛奶吗?或者你不要牛奶,只要柠檬就好?” “根本就没有柠檬,你明明知道!”罗杰大吼大叫,“快点啦,把我的茶给我,不然我就扯烂你的发带。”他一把抓起茶杯,差点就打翻了。 “啊,啊,”薇奥莉尖叫道,“我的衣服!”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吃东西,但史蒂芬发现罗杰在看她,她每吃一口都能感觉到罗杰注视的目光,便越来越不自在。她午餐吃得不多,所以很饿,现在却不能尽情吃蛋糕;而罗杰自己则是狼吞虎咽,只是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脸。这时,向来拙于应付史蒂芬的罗杰忽然想到一事,激动得差点噎着。 “我说你啊,”他顾不得满嘴食物开口就说,“听说有个年轻小姐出去打猎了!听说她把肥腿跨在马的两边,像猴子跨坐在竹竿上一样,大家都在笑!” “他们才没有!”史蒂芬顿时面红耳赤地大喊。 “怎么没有?大家可都笑了呢!”罗杰揶揄道。 史蒂芬若是够聪明,就不会再接话,因为没有对象的斗嘴很无趣,但八岁小孩不一定有这种智慧,何况这番话深深刺伤她的自尊心。 她说:“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得到狐狸尾巴。你连绕着练习场骑马都坐不稳!我就看过你只是跳个矮栏就摔下来,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打猎!” 罗杰又吃下一口蛋糕,现在不急,刚才抛出的饵已经让鱼上钩了。他原本很担心她可能不会上当——要让史蒂芬上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听好喽,”他故意慢吞吞地说,“我就告诉你吧。你以为跨在小马背上就很得大人赞赏吗?我敢说你穿上新马裤、戴上黑色绒帽,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你以为试着打扮成男生,大人就会觉得你像男孩吗?老实告诉你好了,他们都要笑破肚皮了,这可是我父亲说的。他一直笑说你骑在那匹肥得像鲸豚的烂小马上面,样子实在太滑稽了。其实他把狐狸尾巴给你只是觉得好玩,因为你还乳臭未干,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把狐狸尾巴给了史蒂芬·戈登,不然我想她可能会哭。’” “你骗人。”史蒂芬恨恨地低声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有吗?不相信你去问我父亲。” “不要再说了……”薇奥莉抽噎地说,“你们好讨厌,把我的宴会搞砸了。” 但罗杰却是头一次尝到完美胜利的滋味。他看到了史蒂芬眼中的神情。“而且我母亲说,”他扯开嗓门继续说,“你母亲一定是个怪人才会让你这么做,她说让女生那样骑马太离谱了,她说你母亲实在让她太惊讶,她说她本来以为你母亲是个懂分寸的人,她说那样做很不得体,她说……” 他话还没说完,史蒂芬忽然蹦起来:“你竟敢说这种话!你竟敢——我母亲!”她语无伦次地说。此时的她几乎气疯了,只意识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一心只想把罗杰痛打一顿。 有个盘子摔在地上碎了,薇奥莉轻轻惊呼一声。接着罗杰也把椅子往后推,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惊恐,他从未见过史蒂芬这个样子。此时她正在卷起罩衫的袖子。“你这无赖!”她嚷着,“我要向你挑战!”她说着便握起拳头朝罗杰挥舞,罗杰则慢慢从桌边移开。 她穿着自由牌罩衫站在那里,露出男孩般的强壮前臂,模样既愤怒又可笑。有一部分长发从发带散出,蝴蝶结松垮下垂,歪歪斜斜的,看起来很蠢。她脸上刚毅的部分顿时更显清晰:棱角分明的下巴、宽阔方正的额头、因为太浓太粗而称不上美丽的眉毛。然而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光彩——虽然荒谬可笑,但同时也绽放光彩——怪诞而辉煌,仿佛在动荡的过渡时期所孕育出的某种原始生物。 “你这胆小鬼,要不要跟我打啊?”她绕过桌子面对折磨她的人问道。 谁知罗杰双手往口袋里深深一插,摆足了架子说道:“我才不跟女生打架!”说完便优哉游哉地走出授课室。 史蒂芬两只手垂落身侧,呆站在原地,低头凝视地毯。她整个人好像突然间消了气,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就这样站在那里盯着地毯。 “你怎么可以这样!”薇奥莉鼓起勇气对她说,“小女生不可以打架,我就不打架,我会害怕……” 但史蒂芬打断了她。“我要走了,”她声音浓浊地说,“我要回家找我父亲。” 她步伐沉重地下楼来到门厅,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后,绕到屋后的马厩去找威廉斯和马车。 · 4 · “史蒂芬,你回来得好早。”安娜说,菲利浦爵士却盯着女儿的脸。 “怎么了吗?”他问话的声音透着担忧,“过来说给我听。” 这时史蒂芬冷不防地号啕大哭起来,她站在父母亲面前哭了又哭,把自己的羞愧屈辱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说罗杰是怎么说母亲的坏话,说她本来可以替母亲争个公道,偏偏罗杰不跟女生打架。她毫不克制地哭个不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菲利浦爵士托着头听她说,而安娜则听得既困惑又惊愕。她想要亲亲史蒂芬、想去抱抱她,但仍啜泣不止的史蒂芬推开了她;沉浸在巨大忧伤中的她讨厌别人安慰,最后安娜觉得孩子不想要她,便将她带到幼儿室交给宾恩太太照顾。 当安娜静静地回到书房,菲利浦爵士依然托着头坐着。她说:“菲利浦,你也该了解了,虽然你是史蒂芬的父亲,但我也是她的母亲。到现在为止,你都照你自己的方式来管教孩子,但我认为并不成功。你把史蒂芬当成男孩对待,也许是因为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仍严肃地接着说,“这样对史蒂芬不好,我知道这样不好,菲利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害怕。” “不,不会的!”他厉声回道。 但安娜很坚持:“会的,菲利浦,有时候我很害怕……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一切感觉都不对劲……我觉得……这孩子怪怪的。” 他用忧郁的眼睛望着她:“你就不能相信我吗?安娜,你不愿意试着相信我吗?” 但安娜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不能是你来相信我呢?菲利浦。” 这时候,由于对眼前这名心爱女子感到忧惧,菲利浦爵士做出了生平第一次怯懦之举——他不怕自己痛苦,却不能忍受让安娜痛苦。由于对史蒂芬的母亲怜爱无尽,他彻底且严重地背叛了史蒂芬,没有让这个母亲知道他已经确信她的孩子不同于一般的孩子。 “没有什么好懂的,”他坚定地说,“我只希望你凡事都信任我。” 接着他们坐下来谈论孩子的事,菲利浦爵士态度非常平静,令人安心。 “我是希望她有健康的身体,”他解释道,“所以有点放任她跑来跑去,不过现在或许应该照你说的,请个家庭女教师来,或者找个法国教师也行,看你的意思如何,亲爱的。再过一段时间,我打算请一位女学者,例如上过牛津的人。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不管付出多少心血与金钱,我都想给史蒂芬最好的教育。” 但安娜又再次表达反对:“女孩学这么多有什么好处?过去你曾因为我不会算术就少爱我一点吗?现在你会因为我用手指数数就少爱我一点吗?” 他亲她一下。“那不一样,你是你。”他带着微笑说,但眼神中已流露出她十分熟悉的那种冷静、坚决,也就表示再怎么费尽唇舌都是徒然。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楼到幼儿室去,菲利浦爵士用手遮住烛光,和妻子并肩而立一同俯视史蒂芬——孩子睡得正熟。 “你看,菲利浦,”安娜感到怜惜又震惊,悄声说道,“你看,菲利浦,她脸颊上还挂着两颗大泪珠呢!”他点点头,默默地伸手搂住安娜,呢喃说道:“走吧,说不定会吵醒她。” Chap. 6 · 1 · 宾恩太太离开了,主仆双方都不觉得依依不舍,而接替她的狄佛小姐是一位年轻的法国教师,史蒂芬看到她那张和蔼的长脸就想到马。就某方面而言,与马长得相似也算运气(因为史蒂芬一眼就喜欢上了狄佛小姐),但这并无助于让学生恭敬服从。相反地,史蒂芬毫不拘礼,感觉非常亲切熟悉、轻松自在;她会宠着狄佛小姐。狄佛小姐思乡寂寞,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也喜欢受宠。十一点一到,史蒂芬总会赶着去帮她拿枕垫、搬脚凳或是端她要喝的牛奶。 Comme elle est gentile, cette dr?le de petite fille, elle a si bon c?ur.(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好乖啊,心肠真好。)狄佛小姐会暗自心想,如此一来,地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算术也是——尽管老师试着要严厉,却总会被学生给哄住。 虽然长得很像马,狄佛小姐对马却一无所知,于是史蒂芬便志得意满地发表长篇大论,把夹板、跗节瘤、后肢踝关节、疝痛等等兽医学名词,杂七杂八地胡扯一通。威廉斯要是听到,八成又会搓下巴,只不过他都不在场。 至于狄佛小姐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Mais quel type, quel type!(好厉害!好厉害啊!)”她不时惊呼赞叹:“Vous êtes déjà une vraie petite Amazone, Stévenne.(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小小女战士了,史黛芬(1)。)” “N’est-ce pas?(可不是吗?)”史蒂芬也有同感,此时她已学会一些法语。 这孩子学法语颇有天分,让老师很欢喜;六个月之后,她已经能叽里咕噜说得流利,还会像法国人一样比一些快速的小手势、耸耸肩。她喜欢说法语,因为觉得很有趣,也不排斥学语法;但是听写“玫瑰丛书”那些冗长又可笑的样板文章,她实在受不了。狄佛小姐在其他方面都拿史蒂芬没辙,唯独对这些听写练习坚持到底。“玫瑰丛书”成了她展现师威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固守。 “Les Petites Filles Modèles(模范小女孩),”老师开始念了起来,史蒂芬却因为无聊到极点而打着呵欠,“Maintenant nous allons retrouver Sophie(现在我们要再来讲苏菲)——上次念到哪里了?哦,对,我想起来了:‘Cette preuve de confiance toucha Sophie et augmenta encore son regret d’avoir été si méchante.(这番信任的证明感动了苏菲,也让她更加后悔自己当初那么坏。)’ “‘Comment, se dit-elle, ai-je pu me livre à une telle colère?Comment ai-je été si méchante avec des amies aussi bonnes que celles que j’ai ici, et si hardie envers une personne aussi douce, aussi tendre que Mme. de Fleurville!(她心想,我怎能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些朋友这么好,我怎能对他们那么坏?又怎能对弗勒维夫人这么甜美温柔的人,如此放肆无礼?)’”有时候听写的内容不同,选的却是更八股的章节,例如Les Bons Enfants(好孩子)就让史蒂芬觉得不屑又可笑。 “La Maman. Donne-lui ton c?ur, mon Henri; c’est ce que tu pourras lui donner de plus agréable.(妈妈。亨利亲爱的,把你的心给她吧,这是你能送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Mon coeur?Dit Henri en déboutonnant son habit et en ouvrant sa chemise. Mais comment faire?il me faudrait un couteau.(我的心?亨利说着解开扣子、拉开衬衫。那要怎么做?得给我一把刀才行。)”史蒂芬听到这里就会咯咯发笑。 有一天她在空白处加上自己的一句评语:“小混账,他只是在装蒜!”老师无意中看见了,忍不住当着学生的面就笑起来。在这之后,教室里当然更不讲究规矩了,反倒是友谊增进不少。 然而安娜似乎相当满意,因为史蒂芬法文学得极好,而菲利浦爵士发现妻子最近比较不那么忧虑,便默不作声,等候时机到来。他暗自决定,以后女儿这种坦率活泼的松懈态度应该加以制止。与此同时,史蒂芬越来越喜欢这个慈眉善目的法国女老师,而老师也很疼爱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经常对史蒂芬倾吐烦恼,家庭教师往往有许多家族方面的问题,诸如妈妈老了,身体不好又缺钱;姐姐嫁了个脾气暴躁又挥金如土的丈夫,现在只好替巴黎的百货商店做小包包,但酬劳很低,她姐姐为了做那些小串珠包,视力越来越差,而百货店根本不关心,还是付那么一点钱而已。狄佛小姐会把部分收入寄给母亲,有时候当然也得帮姐姐一把。她妈妈每个星期天都一定要吃鸡肉:“Bon Dieu, il faut vivre – il faut manger, au moins –(唉,人总得活下去,至少得吃东西吧……)”而且是用鸡骨加几片包心菜熬煮成非常美味的鸡汤,妈妈最喜欢喝鸡汤了,温热的感觉让她老化的牙龈很舒服。 史蒂芬会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并显得颇能感同身受。她会好像十分了解似的点着头说:“Mais c’est dur.(真辛苦啊。)”还会发表评论:“c’est terriblement dur, la vie!(生活实在太不容易了!)” 但她从未吐露自己的心事,狄佛小姐有时候会纳闷:Est-elle heureuse, cet étrange petit être?(这个古怪的小家伙,她快乐吗?)她也会想:Sera-telle heureuse plus tard?Qui sait!(她以后会幸福吗?谁知道呢!) · 2 · 闲散平和的气氛在教室里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曾任中士的史麦理出现,宣称自己是体育与击剑教师的那一刻起,教室里便不再平静了,认真说起来是整栋屋子都不平静。尽管狄佛小姐辩称体育与击剑会让脚踝变粗,尽管安娜表示反对,史蒂芬仍旧完全置若罔闻,只去征求父亲的意见。 “我想像山道(2)一样健美。”她告诉他,好像在讨论她未来的职业。 他笑着说:“山道?那么你打算从何做起?” 这时候史蒂芬说出前中士史麦理的事。 “原来如此,”菲利浦爵士点点头说,“你想学击剑。” “还要学习用腹部举重。”她连忙说。 “怎么不用你的大门牙呢?”他逗趣道,接着又说,“好吧,不管击剑或体育都没有害处,当然,你可不能像参孙推倒非利士人的房子(3)那样把莫顿大宅给毁了;依我看,这种事很可能会发生……” 史蒂芬咧嘴笑道:“但如果我剪掉头发,可能就不会发生了!我可以剪头发吗?就让我剪吧,父亲!” “当然不行,我宁可冒这个险。”菲利浦爵士的口气相当坚定。 史蒂芬噔噔噔地跑回授课室。“我要去上那些课了!”她得意扬扬地宣布,“下礼拜起我就会被送到马尔文去,从礼拜二开始我就要学击剑,然后就能杀死那个对你姐姐很坏的姐夫,我要像巴黎的男人那样,为苦难的妻子们决斗,我还要学会用腹部举起钢琴——好像要扩张一个叫横膈肌还是什么的——而且我还要把头发剪掉!”她最后撒了谎,同时斜觑一眼,看看丢出这枚炸弹会引起什么后果。 “上帝啊,请仁慈一点吧!”狄佛小姐仰望苍天低声说道。 · 3 · 不消多久,前中士史麦理便发现史蒂芬是可造之材。“如果你真的够努力,将来应该可以成为冠军剑士呢,小姐。”他对她说。 史蒂芬并未学会利用腹部举起钢琴,但确实渐渐成了体育与击剑高手。狄佛小姐还偷偷对安娜说,看她如此柔软、年轻,动作又利落,其实还是很迷人的。 “她击剑的模样就像个天使,”老师充满怜爱地说,“她现在击剑的技术几乎可以媲美骑术了。” 安娜点点头。她自己也曾多次看过史蒂芬击剑,觉得年纪这么轻的孩子有如此表现确实不俗,只是她对击剑这件事感到不满,很难开口称赞史蒂芬。 “我很讨厌女孩子做这些事。”她缓缓地说。 “不过她击剑的时候像个男人,那么有力又那么优雅。”粗枝大叶的狄佛小姐不假思索地说。 如今史蒂芬的生活充满新乐趣,一种完全以身体为中心的乐趣。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值得珍惜的、是真正具有价值的,因为它的力量能令她欣喜;尽管她年纪轻轻,照顾身体却极为勤勉,早晚都会用微温的水洗澡——她不准洗冷水澡,而热水澡听说有时候会使肌肉松软无力。练体育时她会绑马尾,但不知不觉中那条马尾也开始入侵其他场合。虽然多次受到申斥,她依旧老是记不住,拖着一条整齐油光的辫子就下楼吃早餐,最后安娜也只好由着她,无奈地叹气道:“孩子啊,你要是觉得非绑马尾不可,那就绑吧。不过我真的觉得这发型不适合你,史蒂芬。” 而狄佛小姐则是傻傻地疼爱着她。有时课上到一半,史蒂芬会卷起袖子检视自己的肌肉,这时狄佛小姐不但不加斥责,还会笑着欣赏她那小得可笑的二头肌。史蒂芬对体育的狂热与日俱增,现在连授课室也开始遭殃。书架上出现了哑铃,角落里也丢着半磨损的运动鞋。除了对于锻炼身体的热忱之外,这孩子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接下来菲利浦爵士别无选择,只能写信到爱尔兰,为女儿购买一匹地道的纯种猎马。他也只能说:“这下看看小罗杰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史蒂芬发现自己想到小罗杰的时候,可以轻松地笑了;这一笑大大有助于治疗她内心那道刻骨铭心的伤痕——或许这正是菲利浦爵士写信到爱尔兰买马的原因。 猎马送来了,它一身灰毛,身材纤瘦,眼神柔和犹如爱尔兰的清晨,英气勃发犹如爱尔兰的阳光,年轻的心犹如爱尔兰狂野的心,但又专一、忠诚,急于侍主,而且名字喊起来是那么悦耳——它与诗人同名,叫拉弗瑞。史蒂芬爱拉弗瑞,拉弗瑞也爱史蒂芬。他们是一见钟情,经常在厩房里聊上好几个小时,用的不是爱尔兰语或英语,而是一种言辞极少却包含许多细微声音与细微动作的安静语言,这对他们俩而言更胜有声的语言。拉弗瑞说:“我会勇敢地背负你,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来侍奉你。”她回答:“我会日夜照顾你,拉弗瑞,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于是在充满芳香干草味的马厩里独处的史蒂芬与拉弗瑞,郑重地立下盟誓,当时拉弗瑞五岁,史蒂芬十二岁。 当史蒂芬第一次与拉弗瑞一同去狩猎,再也没有哪个骑士比她更骄傲、更快乐;当拉弗瑞跃过栅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再没有哪匹年轻马儿比它更聪明、更勇敢。那天史蒂芬骑在拉弗瑞背上,风迎面吹来,心中的火熊熊燃烧,生命是如此美好,就算是骑乘飞马的希腊英雄柏勒洛丰也绝不可能像她这般兴奋、胆大。猎程一开始,狐狸就往莫顿的方向跑,甚至穿越北侧的大马场后才再度转向,逃往厄普顿。马场里头耸立着一大片树篱,背后堆放着木柴,这对年轻的搭档还能怎么做?当然只能向前直冲安全跃过——凡是目睹拉弗瑞飞跃那道树篱的人,对它的英勇绝不可能再有怀疑。他们回到家时,安娜已经等着要抚摸拉弗瑞,它实在让她难以抗拒。因为身为爱尔兰人,她喜欢用纤纤细指去感觉马儿细致的肌肉,也因为她确实想对史蒂芬表现出温柔与理解。但是当史蒂芬下马,身上溅满泥浆、满头乱发,脸上神情又与父亲相像到诡异的地步时,安娜原已挂到嘴边的话还是又咽了回去——她从孩子身旁退开,只是当时孩子过于雀跃并未留意。 · 4 · 充满幼稚成就的日子快乐又美好,但时间过得太快,春去秋来,转眼间便到了史蒂芬十四岁的那年冬天。 某个阳光灿烂的一月午后,狄佛小姐坐着擦眼泪,因为她必须离开心爱的史黛芬,让位给一个能教希腊文与拉丁文的对手。可怜的狄佛小姐要回巴黎,去照顾日渐年迈的妈妈。同一时间,年满十四岁、身形抽高又瘦巴巴的史蒂芬则是站在书房里面对着父亲。她站定不动,目光却一直飘向窗外,外头的阳光似乎在召唤她。她已经穿上马裤和绑腿准备去骑马,满脑子都是拉弗瑞。 “坐下。”菲利浦爵士的声音非常严肃,她的思绪猛然间跳回现实,“史蒂芬,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什么事,父亲?”她略一迟疑后,倏地坐下来。 “你太懒散了,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游手好闲会造就一个愚钝的史蒂芬,除非我们能振作起来。” 她将那双好看的大手搁在大腿上,弯身向前,专注地端详父亲的脸,只见从嘴角到眼神都展现出一种平静的坚决。她顿时感到不安,就像年轻马儿抗拒咬马嚼子那十分不舒服的训练过程。 “我会说法语,”她冷不防地说,“我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我读写法文的能力也跟老师一样好。” “但除此之外,你所知极少,”他告诉她,“相信我,史蒂芬,这样是不够的。” 接着两人都沉默许久,她用马鞭轻拍着腿,他则思量着她的事。随后他口气相当平和地说:“我考虑过这件事,我考虑过你的教育问题。我要你像儿子一样受教育、享受优势条件……我是说尽可能。”他最后又补一句,同时将眼光从史蒂芬身上转开。 “可是我不是你的儿子呀,父亲。”她说得很慢,说的时候甚至感到沉重——从小至今,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这种沉重悲伤。 听到这句话,他重新看着女儿,眼中有爱,还有一种看似怜悯的神色。接着他们四目交接,眼神定定地交融了好一会儿,虽然未发一语,却多多少少表达了各自的心意。她眼前变得迷蒙,便低头盯着靴子看,觉得可能快掉泪了而难为情。他看出来了,赶紧接着说下去,仿佛急着为她掩饰慌乱的情绪。 “你对我来说就像儿子一样,”他对她说,“你很勇敢又四肢强健,但我希望你有智慧,这是为你自己好,史蒂芬,因为要想拥有最好的人生就需要有大智慧。我希望你学着和书本做朋友,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因为……”他顿了一下,“因为你可能会发现生活一点都不轻松,我们没有人不这么觉得,而书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是要你放弃击剑和体育或是骑马,只是希望你有所节制。你已经锻炼了身体,现在就锻炼你的心智吧,让你的心智和肌肉相辅相成,而不是相互妨碍。这是可以办到的,史蒂芬,我自己就办到了,而你在许多方面都很像我。我养育你的方式和大多数女孩不同,这点你想必很清楚,看看薇奥莉·安崔姆就知道了。也许我是宠你,但我不认为你被宠坏了,因为我绝对相信你。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我也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判断。但现在必须由你来证明我的判断正确,我们两人都必须向自己也向你母亲证明——她对于我不寻常的方法一直很容忍——现在我要接受考验了,裁判就是她。帮帮我吧,我将需要你全力协助,万一你失败,我也会失败,我们的命运相连。但我们不会输,等新老师来了以后,你会努力用功,等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你非成功不可,亲爱的,我太爱你了,你不能让我失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接着他伸出手来,又说,“史蒂芬,你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女儿啊,什么是荣誉?” 她直视着他不安、探询的双眼,一言以蔽之:“你就是荣誉。” · 5 · 史蒂芬与狄佛小姐亲吻道别时哭了,因为觉得好像有什么将一去不返——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要走了,和狄佛小姐一样。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那么傻傻地疼爱人、那么轻易地受支配、那么欣然地被说服,即使你摆明了偷懒,她还是那么愿意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在不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在不该大笑的时候大笑,现在却在哭泣——但那哭法可是地道拉丁民族的哭法,泪流成河、号啕哭泣。 “Chérie-mon bébé, petit chou!(亲爱的,我的宝贝,小亲亲!)”她紧搂着瘦巴巴的史蒂芬,啜泣哭喊。泪水流到狄佛小姐的披肩上,已经看起来很破旧的劣等毛皮被泪水沾湿后纠结在一起,颜色也变得暗淡,狄佛小姐便试图将它擦干。不料她的手帕帮了倒忙,越擦越湿,史蒂芬正打算帮忙擦,才发现自己的大手帕也不怎么干。 从马尔文车站来的那辆老旧出租马车驶近后,脚夫提起狄佛小姐的行李。由于行李不多,他一只手便举起行李箱,并挥挥手示意车夫不用帮忙。这时狄佛小姐忽然脱口说起英语来——谁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吧。 “这不是告别,不会是永远的……”她呜咽着说,“我有预感,你会到巴黎来。我们会再相见的,史黛芬,我可怜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一点,我们两个会再相见……”此时个头已经高过老师的史蒂芬真希望自己能再缩小,只为了能让老师开心。不过即使在真情流露的时刻,法国人终究还是务实的民族,狄佛小姐取过手提袋,在里头摸索一阵,掏出半张纸来。“这是我姐姐在巴黎的地址。”她抽抽鼻子说,“就是那个做小包包的姐姐。史黛芬,你要是听说有谁,有哪位女士想买个小包包……” “好的,好的,我会记得。”史蒂芬喃喃地说。 她终于走了,出租马车辘辘驶下车道,最后转过弯去。直到最后,都一直有张泪湿的脸探出车窗外,有一条泪湿的手帕朝史蒂芬消沉地挥舞着。狄佛小姐的眼泪想必和雨水交混了,因为此时天气忽然转坏,下起雨来。薄雾逐渐笼罩塞汶河谷,并开始漫上山坡,在这样的日子离开真是凄凉…… 史蒂芬走进空荡荡的授课室,里面只剩一片混乱,某些人所经之处都会如此混乱,狄佛小姐便是如此。摆得歪歪斜斜的椅子上放了好些无用的杂物:揉起的纸团、一支断掉的鞋拔,还有一只缺了两颗扣子的褐色旧手套,另一只下落不明。桌子上有一本饱受摧残的粉红色吸墨纸,史蒂芬把四角都撕了,却没有挨骂。纸本上一遍又一遍地覆盖上优雅的法文字迹,直到那伤痕累累的表面变成青紫。另外还有一瓶半空的紫色墨水,瓶颈周围还留有未干的墨渍;还有一支笔尖像针一样的钢笔,那尖细、爱闹别扭的笔尖经常把纸戳破。紫色墨水瓶旁边塞了一张小小的圣若瑟圣像卡,显然是从狄佛小姐的弥撒书里掉出来的——圣若瑟看起来非常可敬又慈祥,很像大马尔文那个鱼贩。史蒂芬拿起圣像卡注视着圣若瑟,旁边有个角落好像写了什么,仔细一看,那极小的字体写着:“Priez pour ma petite Stévenne.(请保佑我的小史黛芬。)” 她将圣像卡收进书桌,墨水与吸墨纸,连同那支爱闹别扭又会戳纸、根本应该烧毁的钢笔,都一起藏到柜子里。接着她将椅子摆正、垃圾丢掉,然后找来一把掸子,为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包括“玫瑰丛书”)一一掸去灰尘。她将听写练习簿和其他几本错误百出的笔记本堆放成一叠,其中有算术练习簿,多半写得很不用心,被打了叉;有英国历史作业簿,史蒂芬竟然在其中一本写起了马的历史!地理作业上,狄佛小姐用浓浓的紫色墨水批注道:“Grand manque d’attention.(太不专心。)”最后她开始收拾破烂的课本,这些书随意散置在抽屉或橱柜里,或仰躺,或侧卧,或俯趴,就是很少排放在书架上。因为书架上收容了其他不少杂七杂八、与功课毫无关系的东西,诸如大小不一的哑铃,有木制也有铁制;几根瓶状木棒,其中一根的握把处断裂了;运动鞋的棉质鞋带和一件束腰长衫的腰带。此外还有马厩的纪念品,包括拉弗瑞在某个特殊场合戴过的头饰带,被柯琳丝一脚踢到半空的迷你马蹄铁,吃了一半、如今已经干瘪发霉的红萝卜,以及两根狩猎用的马鞭,只是鞭带都不见了,正等着送到马具店修理。 史蒂芬搓着下巴陷入沉思(现在这已经变成反射性的习惯动作),最后终于选定那张宽敞的箱形沙发为适当的收藏所。只剩那半截红萝卜了,她紧握在手中呆站良久,心烦意乱,难过不已——为了严格锻炼心智所做的这番行动准备,确实很令人沮丧。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把红萝卜丢进火里,任它痛苦地挣扎,发出吱吱嗡嗡的哀鸣。然后她坐下来,黯然盯着火焰将拉弗瑞的第一根红萝卜慢慢烧尽。 (1) 传统的法语名字有阴阳之分,Stévenne就是一个阴性词,因此按照狄佛小姐的语言习惯翻译为“史黛芬”。 (2) 尤金·山道(Eugen Sandow, 1867-1925):本名费德里希·威廉·缪勒(Friedrich Wilhem Müller),出生于东普鲁士科尼斯柏(即现在俄罗斯的卡里宁格勒),为世界健美运动创始人,被誉为“现代健美之父”。 (3) 参孙是《圣经》中一个拥有天生神力的犹太战士,曾因头发被剪力量全失,后来长出头发恢复神力,推倒了非利士人的神殿,与敌人同归于尽。 Chap. 7 · 1 · 狄佛小姐离开后不久,莫顿出现了两项很不一样的创新。普朵顿小姐前来接管了授课室,还有菲利浦爵士买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潘哈德汽车,在塞汶河畔的厄普顿一带造成极大的轰动。英格兰中部地区民风保守,对所有创新发明都不信任,因此一直没有人买汽车,如今回想起来虽有些不可思议,但菲利浦爵士的确被视为某种先驱人物。这辆潘哈德是个耸肩、塌鼻的畸形儿,声音响亮粗野,脾气阴晴不定。由于火星塞不健康,经常引发消化不良的症状。车内座位坐起来不舒服到了极点,原始的排挡杆操作不易,噪声又大,但是它的时速却能达到二十四公里左右——只要托上帝与司机之福,它消化不良的毛病没有发作的话。 安娜对这项新买的产品心怀疑虑。她就像其他年过四十的女人,宁愿平平稳稳地坐在厢型马车里,若是夏天便乘坐轻巧迷人的法式敞篷马车。她讨厌自己戴起大大的防风眼镜的模样,讨厌被迫系紧帽带,也讨厌搭汽车时,菲利浦爵士总会坚持要她穿上厚重又男性化的粗呢外套。这些东西都不属于她,它们违反了她的美感,她对于轻软合身服饰的喜好,她偏爱平静、缓慢、温和举动的天性,以及她对于女性化的美丽事物的喜爱。年届四十四的安娜依然苗条,一头深色秀发当中连一根白发也没有,那双爱尔兰人特有的蓝色眼睛,也还是和当年嫁到莫顿时一样清澈率真。她美丽依旧,由于丈夫的缘故,这个事实令她暗自心喜。但安娜并未忽视中年,她带着尊严与勇气与它妥协,如今她穿的轻软洋装色彩趋于保守,一举一动比以前略微谨慎,心思也更严加管制与警戒——这些日子警戒过度,使得兴趣范围缩小的她逐渐失去了耐性。至于汽车本身并不重要,只是它具体呈现了安娜某种衰退的倾向,某种排斥不寻常事物的本能,某种对未知事物根深蒂固的恐惧。 老威廉斯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敌意,他认为汽车冒犯了他的马厩;那洁净无瑕的马厩,有宽敞的马车房,有大束大束的干草整整齐齐地与红蓝相间的马鞍绳带编在一起,还有在此之前始终保持得干干净净的马厩庭院。潘哈德来了以后,你瞧,石板地上那一摊摊油渍,那绿绿的难闻的油渍连刷都刷不干净;还有马车房里那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工具,全都油腻腻的,手一碰就会弄脏;还有大罐大罐看起来像黑色凡士林的东西;还在木架上钉了钉子挂放备用轮胎;还有一个虎钳台专门修理经常被拆解下来的汽车内装。原本停放在这间车房的双轮马车已被无情地赶出去,现在不得不和一辆轻型四轮马车挤在一块儿,把车房让给那个俗艳的入侵者和它的年轻侍从。那个年轻侍从又称为司机,来自伦敦,穿着皮衣,说话满口伦敦腔,还当着威廉斯的面在马车房里吐口水,再用脚把口水蹭掉。 “你不许在我的马车房里吐痰,听到了没!”威廉斯火冒三丈,大声咆哮。 “拜托,老爹,少来了!我们又不是在挪亚方舟上!”这个新人就这么回应威廉斯。 威廉斯和波顿之间水火不容——波顿非常鄙视马。 “你过时啦,老爹,”他常常这么说,“马都过时啦,最好还是学开车!” “我宁可早点死,也不会去做那种低贱的事,你这小兔崽子!”威廉斯气不过大吼道。他实在太生气了,结果用餐后消化不良引起胃胀气,很不舒服,他的妻子不由得为他担心。 “亚瑟,别操那些心了,”她连哄带劝地说,“你跟我都老了,世界却一直在进步。” “什么进步,根本就是堕落!”威廉斯揉着肚子呻吟。 更糟的是,菲利浦爵士的行为完全像个获得某种奇妙新玩意儿的小学生。马夫无意间发现他仰躺在地,两只脚从汽车引擎盖底下伸出来,当他爬出来,颧骨、头发,甚至鼻尖上都沾了煤灰。他显得好腼腆,威廉斯后来对妻子说:“真要命,他那么一个体面的绅士把自己弄得全身乌漆墨黑,还穿着那个波顿的一件脏兮兮的破外套,那个波顿咧嘴冲着我笑,手一面指着,没出声,因为主人看不见他,主人还很亲热地对波顿喊着:‘我说呀,这排气管问题可大了!’波顿却偏偏唱反调:‘是活塞的问题。’口气酷得跟什么似的。” 史蒂芬对车子的热衷程度也不亚于父亲。她和讨人厌的波顿交上了朋友,一心急着寻求盟友的波顿很快便开始教她认识引擎零件,也在菲利浦爵士默许之下教她开车,于是他们三人会一起出门,留下威廉斯狠狠瞪着扬长而去的汽车。 “亏她还是个优秀的女骑士呢!”他会闷闷不乐地摩搓下巴,一边嘟囔着。 若说威廉斯觉得心碎也不为过,他就像一个非常不快乐的老小孩,看他乱发脾气、嘀嘀咕咕、恨得没牙的牙龈痒痒的,的确很幼稚。其实根本不必要,因为菲利浦爵士父女俩从骨子里便无法抗拒马的魅力,何况还有拉弗瑞,拉弗瑞爱史蒂芬,史蒂芬也爱拉弗瑞。 · 2 · 乘车兜风当然再好玩不过了,但是(而且是要特别特别强调的“但是”)每当史蒂芬回到莫顿家中的授课室,总会有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坐在书桌前改作业,或是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功课。那个小小灰色身影可能会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微笑的脸十分迷人,但若是不笑,就是张丑陋的脸,线条太分明、轮廓太方正,除了圆圆亮亮的额头,就像裸露在外、充满知性的膝盖。假如小小灰色身影站起来,你会意外发现它好像全身都四四方方:方方的肩膀、方方的臀部、扁扁方方的胸部线条,还有方方的指尖、方方的脚趾,而且全都小小的;整个身影让人联想到四角整齐拼接的迷你盒子。年龄不详,脸色苍白,铁灰色头发,灰色眼睛,一律穿着深灰色的普朵顿小姐,看起来不怎么振奋人心,事实上她丝毫没有权威感。但再仔细一看,你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虽小,却极具攻击性。嘴型也流露着坚毅,只有微笑时的温暖与幽默能融化这份坚毅——那微笑会嘲弄、怜悯并质疑这个世界,或许也包括普朵顿小姐本身。 打从普朵顿小姐抵达的那一刻起,史蒂芬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深信这个矮小古怪的女人会有所盘算,会成为固定的一分子。可不是嘛,她马上就安顿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史蒂芬就觉得普朵顿小姐好像已经在莫顿待了一辈子,好像一直就坐在那张胡桃木大书桌旁,用那冷冷的、平板的牛津腔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然后说,“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 授课室里的改变着实惊人,没有一本书乱放,没有一层书架杂乱无章,就连那张箱形躺椅也得打开来,将里面的哑铃和木棒一对对整齐放好——普朵顿小姐总喜欢让事物成双成对,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追求婚姻的本能吧。如今,史蒂芬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套上缰绳,这感觉令她痛恨不已。由于规定太多,只好在授课室的黑板钉上一张大大的课程表。 “因为呢,”普朵顿小姐钉上课表时说道,“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那是会传染的。这张课表是我的抗毒剂,所以请不要把它撕成碎片!” 数学与代数、拉丁文与希腊文、罗马史、希腊史、几何学、植物学,这些把史蒂芬的脑袋变成像蜂窝一样,只要稍有动静,里头的每只蜜蜂便会嗡嗡叫。她会以一种惊奇的心情看着普朵顿小姐,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可怕的知识!看见她的眼神时,普朵顿小姐会露出最温暖迷人的笑容说:“对,我知道,但只是一开始比较辛苦罢了,史蒂芬;不久你的心思就会像授课室一样整齐,到时候你想找什么就不必这么费劲了。” 不过做完作业后,史蒂芬常常会溜到马厩去找拉弗瑞。“拉弗瑞啊,我真的好痛苦!”她会这么对它说,“我现在知道给你套上马具的感觉了,硬邦邦的木车辕,还有兜带呢,拉弗瑞。可是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给你套上马具!” 拉弗瑞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据它所知,所有人类都得夹在车辕中间跑——他们尽管像上帝一样,却无疑地必须夹在车辕中间跑…… 史蒂芬完全是凭着对父亲的挚爱,才能撑过前半年的学习——当然也凭着她自己顽强、自傲、不服输的意志力。她会带着一股气愤挥甩木棒和哑铃,一边想着自己的肌肉自我安慰,普朵顿小姐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了。 “史蒂芬,你一定觉得老师是个小矮人,一个令人厌烦的小矮人,巴不得一掌挥开!”这时史蒂芬也笑了:“是啊,你个子的确很小,扑通……啊,对不起……” “无所谓,”普朵顿小姐跟她说,“你可以叫我扑通,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普朵顿小姐好像从家里消失了,由扑通取而代之。 这个扑通看似无足轻重,有时却非常固执己见。她总是很乐于帮忙家务,例如帮安娜整理混乱的账目,或是列出购书清单给杰克森书店,然而她也非常维护自己的权利,会迅速表达并坚定自己的立场。扑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努力争取,无论是在授课室内外。但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给多少就拿多少,拿多少就给多少,没错,只是有时候会多给一点点——其实那多出来的一点点便是整个教学的艺术、整个生活的艺术,普朵顿小姐自己也知道。于是慢慢地,一开始真的很慢,她磨去了学生不自觉的抗拒心。她用灵活的小手指抓住史蒂芬的头脑,加以抚摸,并以自己的方式去塑形。她对着那个头脑说话,让它看见新景象,给予它新思想、新希望与雄心壮志;她让它自信能成功并因而感到自豪。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轻视史蒂芬的肌肉,扑通从未取笑过她的健壮体格,即使对学生自有想法,她也未曾表现出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似乎将史蒂芬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或好奇,史蒂芬和她相处也渐渐变得自在。 “扑通,跟你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史蒂芬会用满足的口气说,“你就像一把舒适的椅子,虽然很小,却让人有地方伸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扑通听了微微一笑,那微笑虽有些嘲弄史蒂芬,却让她感到温暖;其实它也嘲弄了扑通。她们便一起分享这个既有趣又和善的温暖笑容,谁也不觉得受伤或尴尬。她们的友情生了根,逐渐茁壮、青葱翠绿,就像授课室里一棵绿意盎然的月桂树。 史蒂芬终于开始领悟到扑通的才华——教书的才华、迫使学生和她一样热爱古典文学的才华。 “史蒂芬哪,你要是能读这篇的希腊原文就好了!”她会用兴奋异常的声音说,“那种美、那种壮阔尊贵,就像大海一样,史蒂芬,可怕却又壮丽,它就是这样一种语言,比拉丁文有活力多了。”史蒂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所感染,便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学希腊文。 不过扑通不单单活在古人的世界里,还教史蒂芬领略所有文学的美,因为她发现这个学生有非常细腻的思考力,对于字句的平衡十分敏感。广泛的新兴趣从此开启,史蒂芬开始展露写作天分,她自己也深感讶异,竟能写出许多在她心中蛰伏已久的事物,例如那诸多大自然的美景。还有童年的印象:山丘上的金光;布谷鸟的第一声啼鸣,神秘而奇妙地令人心荡神驰;狩猎后与父亲一同骑马回家的路程——光秃的田畦,那些光秃田畦所蕴含的意义。后来,又有多少古怪的希望与期待、古怪的喜悦与更不寻常的沮丧感。充满力量的喜悦,莫大的体力与勇气;因为健康、熟睡与苏醒时神清气爽的喜悦;感受到拉弗瑞在马鞍下跃动的喜悦;拉弗瑞往前奔跃时风呼啸而过的喜悦。然后呢,还有什么?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顿时一大片虚空与黑暗;突如其来一种强烈的忧惧感:“我迷失了,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什么都不是——没错,我是史蒂芬,但这根本不代表什么——”接着便是那可怕的忧惧感。 写作仿佛神妙的膏药,仿佛深泉涌出,仿佛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带来一种轻松、宽慰的感觉。写作时可以说出很多事情而不觉得难为情,不觉得畏缩、羞愧或愚蠢——甚至可以写当年乔扮年轻纳尔逊的事,边写边露出淡淡的笑。 有时候扑通会独自坐在卧室里,反复阅读史蒂芬的奇怪文章。她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地看着这些属于年轻人的激动倾诉。 她心想:这可是真正的才气,真正炽盛的才气——出现在那个强壮灵活的大女孩身上,倒是有趣。不过她会怎么利用她的才气呢?她得对抗全世界,但她却不知道!想到这儿,扑通摇摇头满脸疑虑,为史蒂芬也为全世界感到遗憾。 · 3 · 史蒂芬就这样再度征服另一个领域,十七岁的她不仅是运动健将,也是博学之士。经过扑通三年的巧妙调教,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头脑与肌肉感到同样自豪——有点太自豪了,因而变得自负、自满,甚至于傲慢,连菲利浦爵士都忍不住要揶揄她:“问问史蒂芬吧,她会告诉我们。史蒂芬,和阿得曼托斯有关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说什么专心致力于真实存在之类的,那不是出自尤里皮底斯的哪部作品吗?哎呀,不是,我都忘了,作者当然是柏拉图,我的希腊文真是荒废到丢脸的地步!”史蒂芬知道菲利浦爵士在嘲弄她,但态度非常和蔼亲切。 尽管从书本获得了许多新知识,史蒂芬仍经常与拉弗瑞谈天。它如今已经十岁,也长了不少智慧,因此总是仔细倾听。 “你知道吗?”她告诉它,“锻炼脑力也和锻炼肌肉一样非常重要,我现在是两者并进——不要乱动,拉弗瑞!别管那个旧饲料桶了,眼睛也别滴溜溜地转——锻炼头脑非常重要,这样你才能占有优势,并且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征服各种环境呀,拉弗瑞。” 拉弗瑞其实并没有想着饲料桶,而眼睛打转也是为了想回答她;它的语言能力顶多只能发出一些小声音、做一些小动作,它想说说超越这个范围的东西,想说说它强烈感觉到史蒂芬并不了解真相。但它又怎能奢望让她了解所有不能言语的生物的古老智慧?那属于原野与原始森林的智慧,那来自天地初创时的智慧。 Chap. 8 · 1 · 在一般人眼里,安娜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女人,但十七岁的史蒂芬不但高过她,还几乎和父亲一般高——在邻居看来可不觉得是优点。 安崔姆上校会摇着头说:“我喜欢丰满紧实的女人,那样比较有魅力。”接着他那个确实丰满又紧实的妻子(紧身褡把她包得紧实到几乎呼吸困难)会说:“不过史蒂芬向来就与众不同,几乎——怎么说呢,几乎有一点点不太正常,这孩子真是可惜又可怜,这个缺点太严重了,男孩子最讨厌这种外表了,不是吗?” 尽管如此,史蒂芬平板宽阔的肩膀与修长的身材倒也显得英挺,而且她举止果断、态度从容,展现出运动员的自在与自信。就女性而言,她的手虽然大却很修长,并受到细心的保养呵护,她很引以为傲。至于容貌,和童年相比几乎少有改变,依然带有菲利浦爵士那开阔、宽容的神情。即使稍有改变,也只是更加深这对父女的神似度;她现在由于稚气的圆润感逐渐消退,脸部轮廓更为明显,那刚毅的下颚线条分明是遗传自菲利浦爵士,还有那中间微微凹陷的阳刚下巴、唇形优美而敏感的嘴唇也都像他。那张脸很好看,赏心悦目,但一戴上安娜坚持要她戴的帽子(那些装饰着缎带或玫瑰或雏菊,据说能使五官变得柔和的大帽子),就显得不对劲。 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史蒂芬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看起来很怪吧?她心想,如果把发型弄得跟母亲一样呢?想着便将一头浓密秀发披散下来,中分之后松松地往后拢。 效果总是和她很不相称,因此史蒂芬会匆匆地重新绑起辫子,并用黑色缎带蝴蝶结将紧扎的辫子固定于颈背。安娜讨厌这种发型,也经常直说,只是史蒂芬顽固得很:“我试过你的方式了,母亲,那样子活像个稻草人。亲爱的母亲,你很美丽,但你的小女儿并不美,这让你很难接受。” “她根本不努力去改善自己的外表。”安娜会非常严厉地谴责。 最近,她们常常为了穿着问题开战,但战况相当平和,因为史蒂芬已逐渐学会控制脾气,而安娜则是向来温和。然而这还是一场公开的战争,两个个性相反的人试图借由衣装来表达自我,自然免不了冲突,毕竟服装是一种展现自我的方式。有时这方获胜,有时是另一方。有时候史蒂芬会穿上厚厚的羊毛衫,或是偷偷向马尔文那个手工精巧的师傅订制的粗呢套装;有时候安娜会特地跑到伦敦购买轻软昂贵的洋装,回到家都相当疲倦,女儿为了讨她欢心不得不穿上,所以赢的是安娜。大致说来,这阵子多半是安娜如愿,因为史蒂芬看到安娜失望的神情便会突然放弃抗争,这比一个劲儿的反对有效多了。 “好吧,衣服给我!”她会一把从母亲手上抓过优雅的洋装,一边粗鲁地说。 然后她会仓促跑开,把衣服乱穿一通,安娜只能仿佛绝望般地叹口气,这里拍一拍、那里调整调整,这里解开来、那里再系上,尽力让明显互相敌视的穿衣人与她身上的服装和平共处。 有一天史蒂芬忽然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的脸,我的脸不对劲。” “胡说!”安娜大声驳斥,脸颊有些泛红,好像女儿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于是连忙掉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史蒂芬看到了那瞬间的表情,母亲离开后她呆呆站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公,气愤之余,脸色渐渐变得沉重阴郁。她扯下身上的洋装使劲地丢开,恨不得将它撕裂、损坏,同时也伤害自己,只是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情绪又骤然变成自怜,她想坐下来为史蒂芬哭泣,甚至突然兴起一股冲动想要为史蒂芬祷告,好像她是旁人,却又与她的困扰息息相关。她走到洋装旁边,慢慢将它抚平,这可怜的东西被丢在那儿,皱成一团、垂头丧气,却似乎有一种莫大的重要性,祈祷的重要性。只不过如今的史蒂芬已经不常祈祷,自从上过“比较宗教”之后,上帝变得很不真实、难以相信,全身心投入学习的她不知不觉中便将他抛到一旁了。但此时的她是那么渴望祈祷,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两难。“亲爱的、未必存在的上帝啊,我真的很不快乐……”这样开头似乎不太恰当。然而此时此刻,她希望有上帝,一个有形的、如慈父般的上帝,一个留着白长须、额头宽阔的上帝,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会从天堂探出身来,在各级天使撑托着的云端侧耳倾听。她想要的是一个被无数天堂亲戚所环绕、智慧充盈的家族上帝。尽管苦恼,她还是无力地笑起来,笑了也好,因为笑能消弭自怜感,也不至于冒犯那位依然在孩童心里保持着形象的“年高德劭者”。 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件新洋装,将蝴蝶结拉平、荷叶边理顺。一双大手很笨拙,但现在已心甘情愿,已深切悔悟、唯命是从。这双手摸索一阵后停下来,接着又继续摸索那无数巧妙隐藏的小钩扣。她叹了一两次气,但仍相当有耐性,或许史蒂芬毕竟还是以这种方式祈祷了。 · 2 · 安娜依然不断地为女儿担心,头一件就是史蒂芬完全不善交际,许多女孩到了十七岁就会被带入社交圈,但史蒂芬光是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最后也只得作罢。她在园游会上的表现总是不合格,显得局促不安又冒失无礼。握手握得太用力,害得对方手指被戒指紧紧挤压,这纯粹是紧张的反射反应。她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太随意地喋喋不休,使得正在和别人说话的安娜变得心不在焉,转而全神贯注地聆听女儿说些什么——这当然让安娜很不好受。但是史蒂芬比她更不好受,她对这类喜庆聚会恐惧万分,这份恐惧甚至已经完全失控,变成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她的自信似乎荡然无存,倘若扑通碰巧在场,便会严厉地将这个史蒂芬拿来和那个优雅、敏捷、擅长运动的女孩做比较,也和那个聪明、有点顽固,而且很快就要青出于蓝的学生做比较。是的,扑通会坐在那里严厉地做比较,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稍后她多少能感受到学生的苦恼,所以也势必要为她分担一些,大多数时候她倒是想把史蒂芬摇醒。 天哪,她心想,她怎么就不能反击呢?为一群小家子气又没什么学问的乡巴佬受气,太荒唐、太离谱了,亏她还那么聪明,实在太离谱了!她要是不想一败涂地的话,面对人生的态度还得更强势才行! 但史蒂芬全然无视扑通,径自深陷于猜疑的痛苦中,这份猜疑从童年时期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别人在笑她。因为过于敏感,哪怕是只字片语、匆匆一瞥,都会让她内心崩溃。其实旁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她,更别说是讨论她的外表了。但没有用,她总觉得哪句话、哪个眼神具有某种单纯针对她的意义。她会不当地拉扯帽子,或是姿态笨拙、有点无精打采地走路,直到安娜悄悄地对她说:“腰挺起来,你驼背了。” 或者直到扑通生气地大喊:“史蒂芬,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来只会让史蒂芬更不自在,也更加深她的痛苦。 她和其他女孩毫无共通之处,而她们也对她很不耐烦。关于某些话题,她会害羞到拘谨的地步,一听人提起甚至会脸红。这让同伴们觉得她既古怪又荒谬,大家毕竟都是女孩——当然谁都知道有时候不应该把脚弄湿,有时候不能玩游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谈话当中和这类话题沾上一点边,史蒂芬·戈登那惊骇的表情会让人觉得那肯定是一件可耻的、丢脸的、不体面的事!再说了,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也很奇怪,她有太多不想听闻的事。 到头来她们对她彻底失去耐心,便丢下她一人去胡思乱想,大家都不喜欢她在场时那种被监督的感觉,也不喜欢她让人觉得一提起人类天生的必要功能,就好像很不端庄似的。但有时候史蒂芬很讨厌自己被孤立,就会扭扭捏捏试图接近她们,带着歉意的眼神,犹如一只失宠的狗。她会加入同伴们的轻松谈话,并尽量表现得自在。她会在宴会上信步走到一群女孩旁边,面露微笑,好像对她们说的小笑话很感兴趣,又或者会一脸严肃地聆听她们谈论服装或某个曾经来过马尔文的名演员。只要她们不提及过于私密的细节,她就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兴趣通过考验了。这时候她会抱着强壮的手臂站在那里,努力地用心倾听,以至于脸部表情有些紧绷。虽然瞧不起这些女孩,她仍渴望和她们一样——的确,在这种时候她很渴望和她们一样。蓦然间,她会觉得她们在闲聊之际,看起来非常快乐、非常自信。在她们的闺友密谈中有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一种众心一致、互相理解的可靠感,而且也能了解彼此的抱负。或许她们会心生嫉妒,甚至会吵架,但她总是能感受到潜藏在底下的一体感。 可怜的史蒂芬!她从来就骗不了人,她们总能看穿她,仿佛看穿一扇窗。她根本不在意衣服和名演员,她们清楚得很。于是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然后完全无法继续,她的在场让她们肠枯思竭。每当她试着迎合别人就会把事情搞砸,说实话她们还比较喜欢脾气暴躁的她。 若能平等地与男人相处,史蒂芬一定会选择男性同伴。她比较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的观点直率、开放,与她又有许多共通点,运动就是其中一项。但假如她鼓起勇气畅抒己见,男人会觉得她太聪明,假如突然害羞文静,又会觉得她太无趣。除此之外,她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气,让人有些反感。即便她是害羞的模样,他们仍感觉得到那份傲气,不免自觉处于守势而不痛快。她长得俊秀,只是无论身心都太大、太顽强,他们喜欢有依赖心的女人。他们是橡树,偏爱柔美的常春藤,或许会缠得很紧,或许最后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他们宁可如此。所以他们厌恶史蒂芬,因为隐隐察觉她有几分橡实的味道。 · 3 · 这段时间,史蒂芬所遭受最严酷的考验,就是由郡内各户殷勤好客的人家轮流操办的晚宴。这些餐宴都很漫长,因为菜色繁多;很沉重,因为交谈时须得彬彬有礼;很气派,因为摆出了传家银器;最主要是非常保守,像婚礼仪式一样保守,对于男女的区别也几乎一样严格。 “蓝姆西上尉,请你陪同戈登小姐入席好吗?” 一只手臂随即礼貌地屈伸起来:“十分荣幸,戈登小姐。” 接着便是隆重而荒谬至极的行进队伍,宛如动物登上挪亚方舟般两两成对,非常肯定神会保佑他们——是他造出了他们这些雌与雄!史蒂芬的裙子很长,可能会绊脚,而她又只剩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于是队伍会停下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想到这里真叫人难以忍受,行进的客人竟然被她挡下来了! “对不起,蓝姆西上尉!” “我能帮忙吗?” “不用了……其实……没什么,我自己应该可以……” 可是天啊,她心里乱糟糟的,又羞又恨,羞是因为觉得肯定有人在笑她,恨则因为不得不搀着满脸耐心等候的蓝姆西上尉的手臂。 “没什么要紧的,我想只是扯破了裙摆的蕾丝边,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你们女人是怎么办到的。要是男人穿上这身长裙,真是不敢想象……你能想象我穿上这身衣服吗?”说完笑了笑,没有恶意,倒是有些难为情,还有更多一点的自得。 被安全带到长餐桌的座位后,史蒂芬会尽力佯装开朗地微笑谈话,而她的男伴则会暗想:老天爷,她真是沉闷,要是换成她母亲就好了,那才是个可爱的女人! 史蒂芬会想:为什么我让人觉得厌烦?接着又想,但如果我是男生,就不会让人厌烦了,只要当我自己就好,我会觉得再自然不过。 她的脸会沾染上恼恨忧虑之色,她会觉得脖子发热,两只手怎么摆都不对。尴尬之余,只好坐盯着自己的手看,越看就越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无处可逃!无处可逃!蓝姆西上尉心肠好,会极尽恭维之能事,注视着史蒂芬时,那双灰色眼睛也会努力表达礼貌性的赞赏。他的声音会变得比较柔和、亲密,那是好男人专门用来与好女人说话的声音,带着保护心态与敬意,却也有些许强烈的性别意识,有点期望得到怯生生的回应。但史蒂芬觉得对方每个善意言辞与献殷勤的暗示,只会让她越来越僵硬。当可怜的蓝姆西上尉或其他某个受害者试图展现绅士风度时,她都会明白显现敌意。 有一回,她在这样的情绪下喝了香槟,只喝一杯,那是她生平的第一杯。她满心绝望地一口干了,结果并没有为她壮胆,反而开始打嗝。持续不断、无可救药的剧烈打嗝声,沿着长长的餐桌回荡不绝,把谈话当中那些怪异的短暂沉默空隙填得满满的。然后安娜开始高声说话,安崔姆夫人和女主人都面露微笑。最后女主人招呼管家前来,低声说道:“给戈登小姐倒杯水。”此后,史蒂芬对香槟避之唯恐不及——她心想,绝望沮丧总比打嗝好! 说也奇怪,在社交方面的努力,她那颗聪明的脑袋似乎毫无作用,向拉弗瑞吹嘘时尽管自信满满,却似乎完全帮不上忙。也许是衣着的缘故,只要她依安娜的意思穿着打扮,就会丧失一切自负。这段时间内,史蒂芬受衣服的影响极大,可以给予也可以击垮信心。但无论如何,众人都觉得她很独特,这也就表示他们并不认可。 史蒂芬就这样慢慢了解到对她而言,在莫顿那两扇坚固、友善的老旧大门之外,没有任何真实而永恒的城市,于是她越来越依恋家与父亲。每次在社交场合,不知所措又不快乐的她总会去找父亲,傍着他坐下。这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像个小小孩似的坐在父亲身边,因为觉得孤独,因为年轻人最应当痛恨孤独,也因为她尚未学到艰难的一课——她尚未学到:这世上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性别的模糊地带。 Chap. 9 · 1 · 菲利浦爵士和女儿有了一个共同的新兴趣:现在他们可以讨论书、书的制作、书的触感和气味与精髓——这种联结力量强大,而且令人陶醉无比。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能够互相了解,每次在父亲书房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菲利浦爵士因而发现女儿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的抱负,就如同埋藏在土壤深处的种子,而他作为她身心的好园丁,便为这颗抱负的种子翻土、浇水。史蒂芬会把自己古怪的文章拿给他看,然后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有一天晚上,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表情,微笑着说:“这么说你想当作家喽。好啊,有何不可?你很有天分的,史蒂芬,要是你成了作家,我会感到很光荣。”之后,他们之间关于书籍制作的讨论就更具有关键的迷人魅力了。 但安娜越来越少到书房来,而会一个人闲坐。在楼上授课室里忙活的扑通,可能正在猛啃希腊文,以便与史蒂芬齐头并进。安娜则是双手端放腿上,坐在宽敞的起居室里,这里面布置得如此和谐美丽,光泽亮丽的胡桃木旧家具显得如此恬适,蜂蜡与香鸢尾根与紫罗兰的气息如此芳香,安娜就这样独坐在开阔的空间里,白皙的双手闲闲地交叠。 虽然渐渐上了年纪,她仍一如既往地美丽祥和,但并不博学,是呀,差得远了——事实上,正因如此,菲利浦爵士才会爱她,才会觉得她无比地平静恬然,也才会在这么多年后依然爱她如昔;她的单纯比博学更能抓住他的心。但现在安娜越来越少进书房了。 并不是他们让她感到不受欢迎,只是他们无法掩饰对某些话题的浓厚兴趣,而这些话题她又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她哪里知道又哪里在乎古典文学?她哪里会对伊拉斯谟的作品感兴趣?她的神学知识无须旁征博引地讨论,她的哲学就是好好地打扫布置家里,至于诗人,她喜欢简单的诗句,其余的诗情则全在丈夫身上。这一切她都明白,也无意改变,但最近安娜突然感到心痛,一种让她备感折磨又不敢明言的心痛。当她来到书房看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在一起,看见他坐在那里念书给史蒂芬听,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丈夫的快乐毫无助益,她就感到痛苦万分。 她凝视着女儿,看到父女俩相像得古怪,相像得令人生厌;也发现他们的举动相像到怪异的地步,他们的手不仅长得像,还做着相同的手势,这时她的心会因为那股无以名状的恼恨而畏缩,同时懊悔并颤抖地责备自己。然而尽管懊悔并颤抖,安娜有时仍会用一种令自己暗自羞愧的方式对史蒂芬说话。她会意有所指、机灵巧妙地语带讽刺,技巧高明得让女儿迷惑不解地抬头看她,技巧高明得连菲利浦爵士都无法对她的话提出异议。然后她多半会一笑了之,好像一切都只是打趣罢了,于是史蒂芬也会跟着笑,笑得灿烂又友善。但菲利浦爵士不会笑,他会带着质问、讶异、难以置信又生气的眼神直盯安娜的双眼。就因为这样,现在只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待在书房,她便几乎都不去了。 但有时候与丈夫独处时,安娜会忽然默默地依偎着他,把脸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越贴越紧,仿佛感到害怕,仿佛为他们这份深挚的爱感到害怕。他会定定站着,忍住不动,忍住不问,又何必问呢?他已经知道了,而她也知道他知道。不过这件万分痛苦的事,他们俩谁都没说出来,沉默犹如有毒的沼气笼罩四周。史蒂芬的幽灵似乎在看着他们,于是菲利浦爵士会轻轻推开安娜,当她抬头一看,会看见他疲惫的眼神,不再有怒气,只是非常不快乐。她心想这双眼睛在恳请、在哀求;她心想:他在为史蒂芬哀求我。这时她眼中会涌出悔恨的泪水,当天晚上也会长跪向造物主祷告。“请赐给我平静,”她会恳求道,“启发我的心,让我学会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 · 2 · 如今菲利浦爵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老,对此安娜几乎无法忍受。她全身细胞发出反抗的呐喊,希望将时光倒推回去,希望以自己纤弱之躯加以阻挡。即便岁月大军的刀剑已出鞘,她也愿意以血肉之躯相抗。 现在他经常在书房里一待就到凌晨,这个习惯越来越明显。安娜半夜醒来发现独自躺在床上,心下不安,便会悄悄下楼倾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她听到他孤寂的脚步声。为什么他要这样来回踱步?为什么她总是不敢问他?为什么当她伸出手想要转动门把总会觉得害怕?唉,偏偏这股横阻在他们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相当于他们两人结合的力量。它的生命来自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情,来自他们的热情那种灿烂辉煌、意味深长的意义。它就这样精力充沛地骤然诞生,如今硬生生介入他们之间。他们已逐渐老去,除了爱(已变得较为温和,或许也较完美的爱)和对彼此的信任(这也是那份爱的一部分)和内心的平静(这是平静的莫顿大宅的一部分)之外,所剩不多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那孤寂的脚步声始终不间断。平静?这间书房里肯定不平静,倒是有某种带有威胁性、预知性的苦恼!但预知了什么呢?她不敢问,她甚至不敢转动门把,始终有种灾难将至的预感挥之不去,使得她将问题压下悄然走开。 接着她会受到一股力量牵引,不是回到卧室,而是再上一层楼到女儿的房间。她会很轻很轻、一点一点地打开房门,举起手来遮住烛光,然后站着俯视熟睡的史蒂芬,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也曾这么做过。但如今看到的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是能激起母爱怜惜的无助的小东西。在平整的被毯底下,史蒂芬躺得笔直,又大、又长。这时往往会有一条手臂伸到床外,袖子往上翻起,那手臂看起来结实、强壮,充满占有欲,还有烛光下的那张脸也是。她睡得很熟,气息均匀平稳,身体正在充分地养精蓄锐,早上醒来洁净无比、神清气爽,然后这个身体会吃东西、会说话、会走动——会在莫顿大宅内到处晃来晃去。去马厩、去花园、去邻近的马场、去书房——她会在莫顿大宅到处走动。安娜直盯着那具光彩焕发的年轻躯体,觉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自然如此的安排真叫人难以承受。她会追溯这个陌生人幼年时期的回忆,来鞭笞自己的心与不安的灵魂。“好小,当时的你是那么小!”她低声呢喃,“你会吸我乳房的奶,因为你饿了,小小一个,却总是饿得不得了,不过是个好宝宝,是个满足的小宝宝……” 偶尔史蒂芬会在睡梦中翻身,好像隐约感觉到安娜的存在。但只是翻个身,随后又静静躺着,深深地、和缓地吸入睡眠的滋养。这时,内心与不安灵魂依然受到无情鞭笞的安娜会弯下身亲吻史蒂芬,但只是在额头上很轻、很快地啄一下,以免惊醒女儿,以免女儿醒来后要回亲她。 · 3 · 年轻人的眼力非常敏锐。年轻人有他奇佳的状况与灵敏的直觉,即使是普通的年轻人也不例外——但是那些立于两性中间地带者的直觉是那么冷酷、尖刻、精准、致命,便有如多了一种折磨。史蒂芬就是凭着这种直觉,发现父母之间不太对劲。 他们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到目前为止,莫顿外在的安宁丝毫未受干扰。但他们的孩子用心灵之眼看穿了他们的心,她身为他们的骨肉,也是他们的心所生,因此知道那两颗心很沉重。他们没有吐露只言片语,但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人都为某种深沉、秘密的烦恼所苦,从他们的眼中便能看出,从他们没有说出的话语中也能听见——它就在那儿,填满了各个短暂的沉默空隙。她觉得父亲缓慢的动作也泄露了一些——他最近的动作确实越来越慢了,不是吗?而且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满头都能见到白发。某天早上看见坐在阳光底下的他,她才察觉到这点,不禁有些惊愕——那颈背上的毛发在阳光下,看起来一向是赤褐色,如今竟整个都变得灰白。 但这不重要。即便是他们的烦恼,与另一样更重大的东西比起来也无关紧要,那就是他们的爱——她觉得这是唯一要紧的,但也是目前最岌岌可危的。他们之间的爱始终辉煌灿烂,她从出生至今都与这份爱共生共存,但直到它似乎受到威胁,她才真正了解它的实质意义——那是莫顿有血有肉、美丽平和的灵魂,没错,这正是它的实质意义。不过在她看来这只是一部分,另外还有比莫顿更重大的意义,也就是圆满的象征——她记得从很小就能依稀感受到那种圆满。这份爱一直有如盛大而友善的烽火燃烧发光,坚定不移,令人无比安心。她想必经常借着它来取暖,靠着它来化解怀疑与模糊的忧虑,自己却浑然不觉。那一直是他们俩对彼此的爱,这个她知道,但那也一直是她的烽火台。然而现在台上的火焰不再稳定,不知是什么东西竟敢破坏它的明亮。她好想振奋起青春的力量,将这个东西逐出她最神圣的殿堂。那火不能灭,不能把她留在黑暗中。 但她知道自己全然无助。她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幼稚而不恰当。“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想起圣徒保罗这段话,她更闷闷不乐地认定自己始终没有长大。她可能坐在那里直盯着他们看,看那对饱受打击的可怜恋人,眼神充满恐惧与深切责难,“你们绝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你们的爱,我需要它。”她的双眼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转而以独占而猛烈的方式去爱他们,“你们是我的、我的、我的,是我唯一完美的东西。你们是一体的,是我的,我好害怕,我需要你们啊!”她的思绪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伸手抚摸他们,笨拙地、害羞地,用她瘦巴巴的强健手指抚弄他们的手——先摸父亲的手,再摸母亲的手,然后可能两人的手一起摸,使得他们即使心烦也会淡淡一笑。但她却不敢站到他们面前指责道:“我是史蒂芬,我就是你们,因为是你们生养我的。我不许你们让自己失望也让我失望,我有权利要求你们不能让我失望!”不,她可不敢挺身说出这样的话——她从来没有向他们要求过什么。 有时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把他们想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同胞,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接着她会愕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了解得多么少。他们曾经是小婴儿,然后长成幼童,对生命一无所知,完全依赖他人。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对生命一无所知——她的父亲竟然也曾那么软弱、依赖。他们甚至也曾和她一样进入青春期,也许偶尔也曾不快乐。他们有过哪些想法?埋藏过哪些思绪?有过哪些从未说出口的模糊疑虑?当女性的印记盖到自己身上时,母亲可曾愤慨而抗拒地退缩?肯定没有吧,因为母亲是那么完美,降临于她身上的一切必然也是完美的——母亲将自然纳入怀中,视之为朋友,为挚爱的伴侣。但史蒂芬自己从未有过那种友善的感觉,她猜想这势必意味着自己缺乏某种细腻的本能。 母亲在爱尔兰度过她的年轻岁月,她偶尔会提起,但却说得含糊,仿佛那些日子已经离得太遥远,从来没有真正重要过。然而,她曾经是美丽可人的安娜·莫洛伊,备受仰慕、喜爱,追求者众多;至于父亲也曾到处游历,罗马、巴黎,还经常上伦敦——那段时期他不常待在莫顿。想想多奇怪呀!竟然会有一段时间父亲是不认识母亲的。他们曾经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她则是二十年多一点,但却又同时不断地拉近距离,越靠越近。然后就到了远在克雷尔郡的那个早上,两人在刹那间看见对方,并从那一刻起明白了生命与爱的意义,只因为他们眼中有了彼此。父亲很少说起这些事,但至少说过这么多,一切都变得相当清楚了——当他们彼此认知是什么感觉?把事情看得透彻、知道它最深层的因由,又是什么感觉? 莫顿——母亲来到这个家,让美好的大宅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当她第一次穿过那道厚重的白色大门,上方的半圆扇形窗正闪耀着阳光。她走进古老的方厅,厅里铺着熊皮,悬挂着戈登祖先们一身盛装、模样滑稽的肖像——那是史蒂芬放置马鞭的鞭架所在的大厅,还有美丽灿烂的窗户,可以俯瞰草坪与种植着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花坛。接下来,他们或许是手牵着手,穿过大厅,父亲身为男人,母亲身为女人,一同面对已然注定的宿命,而那个宿命就是史蒂芬。 十年。十年之间他们只有彼此,只有彼此与莫顿,那必定是美好的年月。但那些年,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丝毫想到过史蒂芬?唉,她又怎能奢望自己知道这些事情,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觉、他们内心的宏愿——当时她根本还没有进入母胎,根本还不存在呢!他们活在一个她还看不到的世界,日日夜夜飞逝成为月月年年。时间已经存在,但她史蒂芬还没有。他们活过那段岁月,那段岁月也成为造就他们的要素;现在的他们是那岁月阵痛的结果,是从它的子宫孕育出来的,就像母亲的子宫孕育了她,只不过她并不属于那岁月阵痛的一部分。没有希望!但她仍得努力去认识他们这两个人,去了解他们的每一寸心思,了解之后,便得尽力去守护他们。但父亲优先,是啊,他优先,她没有问为什么,只知道因为自己如此爱他,所以凡事都要以他为先。爱就是这样,只依随冲动,从不提问,美丽而简单。但为了他,她也必须爱他所爱,也就是她的母亲,可是这份爱似乎很不一样,与其说是她的爱,倒不如说是父亲的,是他硬塞给她的,而不是她个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付出这份爱,因为要让这个人快乐就得让另一人快乐。他们是不可分的,身与心都是一体,如今却不知是什么偷偷钻入他们之间,试图将这个整体捣得支离破碎,因此她身为他们的孩子,不得不挺身尽力帮助他们,因为她不正是他们合而为一的结果吗? · 4 ·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想必是弄错了,其实父亲并未蒙上烦恼的阴影,那就是当他们两人一块儿坐在书房的时候,因为此时的父亲看起来心满意足。被书本包围的菲利浦爵士,抚摸着书的封面,神情再次显得无忧无虑、轻松快活。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书一样的朋友了。”他告诉她说,“你看看这个穿着旧皮外套的老友!” 偶尔出外打猎时,他看起来也非常年轻,就像第一次出猎时的拉弗瑞。但如今已经十岁的拉弗瑞,却比经常像个小学生般莽撞的菲利浦爵士还来得理智。他会领着史蒂芬越过可怕危险的地方,等她安全落地后,才转头对她咧嘴一笑。最近他喜欢让她骑他最优秀的猎马,也会偷偷炫耀她的本事。这项消遣能让他眼中重现旧日光彩,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是快乐的。 她暗忖:我一定是全都搞错了。一股莫大的安心感随即涌上心头。 他们缓缓骑马回莫顿的途中,他可能会说:“你有没有看到我这个小伙子跳过那根难度很高的横木?对一匹五岁的小马来说很不错了,将来还会更好。”也许还会接着说:“五后面再加个三,我这匹老马表现得也还不错!我都五十三岁了,史蒂芬,要是再不及早戒烟,肯定很快就不行了!” 这时史蒂芬知道父亲觉得自己还年轻,非常年轻,也希望她能恭维几句。 但这种心境持续不久,往往在他们俩回到马厩时便已改变。她会忽然感到心痛,因为发现父亲走路时驼着背,但还不严重,只是些微。她深爱他那宽阔的背,向来深爱着。那是个充满慈祥、令人安心、能保护人的背。但一转念又想到或许正因为无比慈祥,才会像是扛着一副重担似的佝偻着背,接着又会想:他确实扛着重担,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但是谁的呢? Chap. 10 · 1 · 随着圣诞节到来,女孩的十八岁生日也到了,但笼罩在她家四周的阴影并未稍减,而在这片阴影中摸索的史蒂芬,也无法找到通往光明的路。每个人都尽量显得欢乐快活,因为即使再伤心的人到了圣诞节也会这么做。园丁搬来了大束大束的冬青,用来装饰戈登家族的画像——这些色泽鲜亮、长着红色小莓果的冬青原本生长在山丘上,年复一年都会有人送到莫顿来。装点着冬青花环的祖先们,眼神勇敢、不带笑容,仿佛正在想着史蒂芬。 大厅里竖立着她儿时的那棵圣诞树,因为深受菲利浦爵士喜爱的日耳曼古老习俗,似乎主张无论老少都应该在上帝的生日当天与他同乐。树的末梢挂着圣婴的小蜡像,身穿亮晶晶的睡袍,还系着金色与蓝色缎带;圣婴小蜡像有些前倾、偏斜,因为他虽然小却很重——又或者就像史蒂芬也还小的时候所想的,是因为他想找给他的礼物。 早上他们全都上村里的教堂去,教堂里闻起来冷冷的,还有新摘下的绿色植物的气味——因为有月桂、冬青和气味浓烈的松枝镶点着祭坛,并做成花环装饰橡木讲道坛;还有那只以双翼背负着《圣经》、一脸迫切的老鹰,看起来也十分喜气洋洋。这间小教堂充满英格兰气息,里头的唱诗班男童脸颊如苹果般红扑扑的,身上穿着刚洗过的长袍;牛津大学毕业的年轻牧师,夏天会打板球以荣耀上帝、造福郡民;仪态端正的信众则都是邻近地区的绅士,他们最近买了一台很高级的管风琴,因此现在听着赞美诗的前奏可以感到几分自满,也因为那些悦耳的圣诞老歌而有一种更接近天堂的感觉。唱诗班扬起了不分性别、无烦无忧的歌声唱道:“牧人看守羊群……”安娜柔美的中音混合着丈夫的低沉嗓音与扑通的高音。史蒂芬也纯粹为了享受歌唱的喜悦而开唱,尽管她的声音顶多只是倾向于沙哑。“牧人夜间看守羊群……”史蒂芬欢唱时,不知怎的想到了拉弗瑞。 出了教堂,便是一贯的圣诞祝福:“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你也是,祝你快乐无比!”然后回到莫顿家中,享用中午的大餐,有火鸡肉、葡萄干布丁配上清爽的白兰地奶油,还有扑通吃了一定消化不良的碎肉派。接下来是点心,有各式各样从盒子里取出的鲜甜水果、有会让手黏黏的糖渍水果、有出自莫顿温室的水果,还有谁也不记得从哪儿来的优雅的粉红小苹果,要是嘴馋的话,连皮带核两口就吃光了。 漫长的下午就等着天黑,等着安娜点亮圣诞树烛火;在此之前不能摇铃烦扰仆人,最后他们会列队前来领取礼物,而礼物就高高堆在安娜已点亮小烛火的树底下。暮色降临——拉起窗帘,现在天色够黑了,有人得去帮安娜拿点烛火用的细蜡烛,但她得顾好圣婴小蜡像,他虽然喜欢很多烛光,却可能被融化。 “史蒂芬,你上去一下,把圣婴绑好,他的脚趾都快碰到那根蜡烛了!” 然后安娜便拿着长长的细蜡烛,将树枝上的蜡烛一一点亮,动作非常缓慢而肃穆,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而她便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安娜非常纤瘦高挑,身上洋装的柔软褶边在手臂上轻轻滑动,并凭靠在脚踝边。 “请摇三次铃好吗,菲利浦?我想应该都点亮了……不,等一下……现在可以了,刚才忘了点最上面那根。史蒂芬,麻烦你开始分拣礼物吧,你父亲刚刚已经摇铃叫仆人们进来了。对了,扑通,能不能请你把桌子推过来,我可能用得上……不,不是那张,是窗边那张……”一阵模糊的低语、掩嘴的轻笑声。仆人们鱼贯穿过绿色的粗毛呢门,只有管家和几名男侍的模样还熟悉,其余的人穿着便服,看起来都很陌生。厨子威尔森太太身穿黑丝长袍,佩戴黑玉饰物,洗涤女仆穿着靛蓝色开司米毛衣,有一名女仆穿的是淡紫色,另一个是绿色,还有一个层级高于前两人的女仆穿着暗红褐色,至于安娜的贴身女仆则穿了一件安娜的旧洋装。接着是户外男工,在花园与马厩里工作的人,平常戴在头上的帽子现在已脱去,只见老威廉斯秃头的范围越来越大;今天的老威廉斯穿着合身长裤,而非平时的马裤,走起路来很僵硬,因为新西装像纸板一样硬邦邦,因为白衬衫的衣领太高,也因为那个现成的黑色硬领结会歪斜。马夫与马童的头发上全抹了油,梳得整整齐齐,鼻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光鲜亮丽——穿着短袖上衣、双手粗糙的马童感觉非常不自在,为了尽量不要磨磨蹭蹭却反而有点磨蹭。园丁由严肃的霍普金斯先生带头,他穿着星期天专用的黑色礼服像是要去做礼拜,因为对葡萄各种病虫害的知识,让他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忍耐、痛心的表情。这些人尽管用力擦洗过,身上还是有土味,脖子和手上有无数卡着土的细小纹路纵横交错,因为总是弯腰照顾土地,背早早就驼了;他们站在一脸严肃的霍普金斯先生后面,眼睛看着又大又亮的圣诞树,却瞧都不瞧一眼自己长时间辛苦栽种出来的花。是啊,他们竟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树,就好像那棵装饰着蜡烛、圣婴等的树,是皇家植物园邱园里某种奇怪的异国植物。 接着安娜一个个叫着下人的名字,并递上那一年的圣诞礼物;他们谢谢她、谢谢史蒂芬、谢谢菲利浦爵士;然后菲利浦爵士也谢谢他们的忠心服务,这个良好习俗在莫顿已行之多年,连爵士自己也记不得有多久了。这一天就这么依照惯例度过,整个宅子上上下下全都照顾到了;安娜也没有忘记送给村民的礼物:暖和的披肩、一袋袋的煤炭、止咳药水和糖果。菲利浦爵士送了一张支票给教区牧师,足以让他有好一段时间可以悠哉地穿着法兰绒打板球;史蒂芬则是拿了根红萝卜给拉弗瑞和两块糖给又胖又老的柯琳丝,但因为老马瞎了一只眼睛,不仅没吃到糖还咬了她的手。扑通写了封长信给住在康瓦尔的妹妹,要不是到了圣诞节这种能唤起记忆的日子(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来),这个妹妹总是被疏忽。仆人们把肚子塞得饱饱的,猎马待在充满干草香的马厩里休息,外边田野间有一群老远飞进内地来的海鸥,也以较卑微的生物为食大饱口福——例如蛆虫、蛞蝓和其他被鸟儿视为上等美食却被农夫恨之入骨的不幸的小东西。 夜幕笼罩宅子,黑暗中传来村内学童渴切而稚嫩的声音。“圣诞节,圣诞节……”渴切而稚嫩的声音高唱着,还带有莫顿女主人送的糖果的温润感。菲利浦爵士拨了拨大厅壁炉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安娜则无力地坐在一张很深的椅子上看着火焰。她因主持诸多仪式而疲惫的双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火光照见了她手上的戒指,与那较白的钻石光芒相互辉映。随后菲利浦爵士站起身凝视着妻子,而她只顾看着柴火,似乎并未发现;但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的史蒂芬,好像看见一道黑影悄悄溜进他们之间——幸好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清,否则肯定会认出那个影子来。 · 2 · 除夕当天,安崔姆夫人举办了一场舞会,目的是取悦薇奥莉,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薇奥莉年纪还很轻,不能参加狩猎舞会,却又喜欢热闹,尤其喜欢跳舞。丰腴、俏丽又充满青春气息的她,最近已经坚持要绾发,她喜欢男人,因此男人也总是喜欢她,因为两性之间的喜爱是会相互影响的,而且薇奥莉充满了所谓的“魅力”,简单一点说就是性吸引力。罗杰从桑赫斯回家过圣诞,所以也会在场帮母亲的忙。他现在快满二十岁了,是个长相俊秀的青年,留着一撇小胡子,时不时便试探似的伸手摸一摸。他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情,宛如这十九年来早已历尽风霜、饱经世事。由于再过不久便有望投身军旅,更使得他大为自负。 安崔姆夫人若能忽视史蒂芬·戈登的存在,八成就会这么做。她不喜欢这个女孩,一直都不喜欢,史蒂芬身上有一种她称为“古怪”的特质让她起疑,至于疑心些什么,她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肯定是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还像男人一样骑马,我说那才叫荒唐!”安崔姆夫人如是说。 十八岁的史蒂芬对安崔姆夫人的惧怕丝毫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减,这么说铁定错不了。她知道那一家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喜欢她,就是矮小、惧内的上校。他喜欢史蒂芬是因为他本身也是杰出的骑士,很钦佩她出猎时的骑术与勇气。 “当然啦,她长那么高是有点可惜……”他会嘀咕道,“但她的确很懂马,也知道怎么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其实我那两个孩子真该送到马盖特去,他们也就只能在海滩上骑骑驴子了!” 然而在舞会上,安崔姆上校做不了主,事实上他在自己家里几乎都做不了主。史蒂芬只得忍受安崔姆夫人和薇奥莉,还有桑赫斯回来的罗杰。他们的对立始终未曾完全消失,或许是因为太根本了。如今他们会以礼貌的外衣将它遮蔽,但内心里两人依然敌对,他们自己知道。是啊,史蒂芬是不想去参加舞会,却还是为了讨母亲欢心去了。当天晚上,她怀着紧张、别扭又忧虑的心情来到安崔姆家,殊不知最善于恶作剧的命运之神正在转角处等着她。那天晚上,史蒂芬遇见了马丁,马丁遇见了史蒂芬,他们的邂逅对两人而言都蕴含着预兆,只是他们又怎么可能知晓?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种事总是如此。罗杰引见了马丁·哈兰,史蒂芬说自己很不会跳舞,而马丁则提议坐到一旁,就不跳舞了。接下来——倘若是命中注定,也发生得太快了——他们忽然就知道自己喜欢对方,知道某根心弦起了愉快的共鸣。于是当晚他们略过许多支舞,交谈了许久。 马丁住在英属哥伦比亚,似乎在那里拥有几座农场和几片果园。母亲过世后他去那里待了六个月,但因为爱上那个地区而留下定居。这次他回英格兰度假,因而结识罗杰·安崔姆,他们在伦敦相遇后,罗杰邀请他前来住上一星期,他也就来了,但再次回到英格兰却几乎有种奇怪的感觉。接着他聊起那个又新又如此古老的地区,说到它的广袤、说到白雪覆顶的山脉、说到大小峡谷、说到深邃壮丽的河川、说到湖泊,更说到宏伟的森林。当马丁提及那些宏伟森林,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近乎恭敬,因为这个年轻人以一种原始本能、一种无法解释的怪异热忱爱着树木。因为他喜欢史蒂芬,所以能谈论他的树,因为她也喜欢他,所以能倾听他的谈话,并感觉自己也会爱上他的恢宏森林。 他的脸蛋非常年轻,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瘦削,棕褐色的手骨瘦如柴,指尖方宽;至于其他方面,则是身材很高,体态显得懒散,因为经常骑马,走路时有点驼背。但他脸上有一种迷人的风采,尤其是说到树木的时候,那张脸熠熠生辉,仿佛从内在燃起了火焰,在请求对方能真正地、衷心地理解树木的耐性、美丽与善良——它渴望着你能理解。但尽管有时候无法自制地在声音中流露出这些许浪漫特质,他说话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像两个男人在交谈,非常简洁,不会试图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谈论树木就如同某些男人谈论船只,只因为喜爱这些事物与它们所代表的要素。而原本别扭的、害羞的、张口结舌的史蒂芬,听见自己也开口说话了,说得十分随性,她听到自己向他提出无数有关森林、农业与照顾偌大果园的问题,全是一些有深度的问题,不浪漫但得体——就如同一个男人会询问另一个男人之类的。 随后马丁想多了解她,他们便谈起她的击剑、她的课业、她的骑术,她还对他提起以诗人之名命名的拉弗瑞。两人交谈之际,她感到很自然又快乐,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将她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似乎全然不觉得她或她的品味有何怪异之处,只是简简单单、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假如去问马丁·哈兰何以能接受这个女孩原来的自我,他想必也说不上来——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说的。但无论原因为何,这份突如其来的友情吸引了他。 带着女儿离开舞会之前,安娜邀请了这个年轻人到家里玩,史蒂芬很高兴母亲提出邀请,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和莫顿分享她的新朋友了。当天夜里,她在卧室对莫顿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马丁·哈兰。” Chap. 11 · 1 · 马丁去了莫顿大宅,而且去得很勤,因为菲利浦爵士很喜欢他并鼓励两个年轻人往来。安娜也喜欢马丁,由于他还年轻又丧母,她尽量让他觉得受欢迎,甚至有点宠他,就好像自己没有儿子,只得领养别人家的儿子来宠似的。因此他只要有一点烦恼琐事,就会找安娜倾吐,出去打猎时感染严重风寒,她也会悉心照料。这类事情,他总是本能地会去找安娜,不管与史蒂芬交情再好,也从未找过她。 不过现在他和史蒂芬倒是形影不离,自然也就在厄普顿的旅馆一直住下去;表面上是为了打猎,实际上则是因为史蒂芬在他长久空虚的生活中填补了一个位置,一个专为完美同伴保留的位置。这个马丁·哈兰是个古怪而敏感的人,对树木与原始森林的喜爱异乎常人,这种人交不到什么挚友,因此势必孤单。他对书籍涉猎甚少,求学时也是怠惰的学生,但史蒂芬与他有其他共通点:他精于骑术,不仅喜欢也了解马,而且剑术高明,现在经常和史蒂芬练习击剑,即使输了也不气恼,仿佛视胜负为兵家常事,只会笑自己学艺不精。出外打猎时,他二人会尽量拉近距离,还会一块儿骑回厄普顿去;或者他会随她回到莫顿,因为安娜总是乐于见到马丁。菲利浦爵士让他自由出入马厩,就连老威廉斯也忍住不嘀咕抱怨。 “这个人很可靠,”威廉斯说,“马儿都知道,也表现出来了。” 但马丁吸引史蒂芬的并不只运动一项,因为他的心和她一样,对美丽事物灵敏易感。她为他引见她所深爱的乡野,从厄普顿到莫顿城堡的公有地——就是山坡底下那片公有土地。她还带他到比莫顿城堡更远的地方。他们会沿着蜿蜒小径骑往布朗斯贝洛,然后越过夹钳磨坊旁的小溪,穿过冬天里一片光秃的伊斯诺森林,缓缓骑马回家。她为他引见那片山丘,说当初安娜怀着孩子(理应是儿子)坐看那片山林的丰满胸脯,总会将之联想成一个身穿绿衣、怀着儿子的母亲。他们或是爬上守护着马尔文七山、令人肃然起敬的伍斯特郡烽火岗,或是漫步横越威尔斯的山丘,前往怀河河谷上方的“英国营地”。河谷中一半明亮,一半覆罩着阴影,再过去便是威尔斯与朦胧的黑山山脉。这时史蒂芬的心会微微揪紧,每回见到这美景总是这样,于是有一天她说了:“马丁,我小的时候,这里总会让我想哭。” 他回答道:“看到美丽事物时,我们内心总有某个角落会流泪,这些事物会令人感伤。”但是当她问到为什么,他却缓缓摇头,无法回答。 他们有时会走过冬青丛树林,随后爬上充满恐怖传说的乱石山,据说凡是被它的阴影笼罩的人,都会遭逢厄运或死亡。马丁会停下脚步检视荆棘树,这些古老的有刺灌木已然历经无数严冬。他会温柔怜惜地伸手触摸,说道:“你看,史蒂芬,这些老家伙多勇敢啊!它们全都扭曲纠结、动弹不得,看了就叫人不忍,但它们还是坚忍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有一天他又说道:“你别以为我疯了,但如果我们死后生命仍能延续,那么树木也可以,所有忠诚的树一定都能升上某种树木天堂。但愿它们会带着鸟儿一起去,有何不可呢?‘就连死时也不分离。’”他说着笑了起来,但她发现他的眼神十分严肃,便问道:“马丁,你相信上帝吗?” 他回答说:“相信,因为有他那些树。你不信吗?” “我也不知道……” “唉,我可怜的、盲目的史蒂芬!再仔细看看吧,看到你相信为止。” 他们自然而然地讨论了许多事,因为这两人之间毫无羞怯犹豫的感觉。他的青春遇见了她的青春,然后携手同行,她这才知道在马丁到来以前,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孤寂。 她说道:“除了父亲以外,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不知怎的,我们的友谊竟是如此美好。我们就像兄弟,连喜好都一样。” 他点点头:“我知道,的确是美好的友谊。” 想必是群山让史蒂芬说出它们的秘密,那些最隐秘的岔路的秘密,那些不起眼的绿色小洞穴的秘密,那些只有靠隐藏才能存活的羊齿植物的秘密。她甚至可能泄露鸟儿的秘密,带他去看春天里害羞的布谷鸟的游戏场。 “它们在这上面飞得很低,可以看得见,去年就有一对从我身边飞掠过去,还一面啼叫。马丁,如果你不那么快走,我们可以过一阵子再来,我很想让你看看它们。” “我也很想让你看看我的巨大森林。”他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能跟我回加拿大?这该死的习俗真是莫名其妙,你和我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以后我一定会孤单得很。天哪,我们活在一个多么愚蠢的世界呀!” 她只简单回了一句:“我很愿意跟你去。” 于是他开始对她讲述那片巨大森林,那辽阔的绿意简直是无穷无尽。他说到那些大树,那些昂然耸立的枞树已经生长数百年,树干粗如巨人腰围。此外还有许多较谦逊卑微的树,他形容它们有如亲爱而熟悉的友人:生长在河道旁的铁杉,喜爱冒险与清澈流水;细长的白色云杉生长在湖畔;赤松在夕阳下闪耀如铜。这些美丽的赤松其实很不幸,因为建筑业者会觊觎那坚固强硬的木材。 “但我不会用它们身上砍下的木材来搭建屋顶。”马丁说道,“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凶手!” 他们在山林与马厩度过快乐的时光,在拥有这份美妙友谊之前(这是史蒂芬从未有过的),始终孤单寂寞的这两人,如今终于有了快乐时光。呵,能有他在身边真好,他是那么年轻、那么强壮又那么善解人意。她喜欢他带着谨慎腔调的平静声音,他那双缓缓转动、仿如深思的蓝色眼睛,因此当他目光飘来也是缓慢的——偶尔她带着微笑,拦下他的目光。她一直渴望能与男人往来,能得到他们的友情、善意与包容,如今由于马丁如此善解人意,她全都得到了,甚至得到更多。 某天晚上在授课室里,她对扑通说:“我喜欢上马丁了,才交往短短两个月,这不是很奇怪吗?可是他就是不一样,他要是走了我会想念他的。” 她这番话对扑通产生了异常奇怪的效果,她忽然对史蒂芬灿烂一笑并亲吻她——向来不轻易流露感情的扑通,忽然就对史蒂芬灿烂一笑并亲吻了她。 · 2 · 史蒂芬的双亲对马丁与女儿不加约束,惹来了一些闲言碎语,不过这些闲话大致都是善意的,说者总是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这个女孩毕竟也和其他女孩一样——他们几乎不再憎恶她了。同时,马丁也继续待在厄普顿,被史蒂芬的迷人与奇怪特质钉得牢牢的——真正吸引他的其实是她的奇怪之处,但他总是想着他们的友谊,甚至不承认她有何奇怪。他利用友情的想法来欺骗自己,然而菲利浦爵士与安娜并未受骗。一开始他们几乎是有些难为情地对望,后来安娜才壮起胆子对丈夫说: “这孩子会不会是爱上马丁了?马丁肯定是爱上她了。天啊,亲爱的,要真是这样,我实在太高兴了……”此时她心中对史蒂芬充满了爱,自从女儿脱离襁褓时期,她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的希望远远超前了事件的发展,她开始计划女儿的未来。马丁必须放弃他的果园与森林,买下目前正在出售的天利园,那座庄园内有几个大农场和几块上好的牧草地,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快乐又忙碌。接着安娜会突然深思熟虑起来:天利园也有几间很不错的幼儿室,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又宽敞又明亮,除了附有浴室,还装设了窗棂——万事俱备。 菲利浦爵士摇着头警告安娜别操之过急,但眼神中难掩欣喜之情,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希望。难道是他误会了?也许到头来是他弄错了——如今希望在他心中不停地怦然跳动。 · 3 · 终于到了冬尽春来的时候,从莫顿城堡公有地到洛斯,甚至更远的地方,全都开遍了黄水仙,河岸边更是花团锦簇。当千金榆让树篱出现斑斑绿意,当山楂树冒出一簇簇小花苞,当莫顿大宅草坪上那棵老雪松的优雅指尖开始微微泛红,当山坡上的野樱桃树勤勉地开出嫩叶鲜花,马丁望向自己的内心,看见了史蒂芬——蓦地惊觉她是女人。 友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疯狂、如此盲目,身心都如此冷漠。他给予这个女孩友谊的冷淡躯壳,侮辱了她的青春、她的女人身份、她的美丽——因为此时他是以恋人的目光看她。对他这样一个敏感内敛的人,爱情的来临必然目眩神迷。他对女人所知甚少,而他知道的那一点点也仅限于几段他认为最好将之遗忘的遭遇。大致上说来,他过着相当纯洁的生活——与其说是有所顾忌,倒不如说是天生挑剔。但如今他深深坠入情网,那么多年的克制反而让可怜的马丁深受其害,对于自己如此强烈的激情惊诧得浑身颤抖,慌张狼狈。向来含蓄、拘谨的他,肯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完全变了个人。有一天他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一大早就跑到莫顿去找史蒂芬,最后来到马厩,发现她正在和威廉斯、拉弗瑞说话。 他说:“别管拉弗瑞了,史蒂芬,我们到花园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听到他的声音,再见到他怪异的苍白脸色,她心想一定是他家里传来坏消息。 她随着他离开,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马丁停下脚步开始说话,他说得很快,而且是令人惊讶、不敢置信的话:“我亲爱的史蒂芬,我是真真切切地爱你。”他张开双臂,她却惊慌地退缩,“我爱你,我深深爱上你了,史蒂芬。你看着我,难道你还不了解吗?亲爱的,我要你嫁给我,你也爱我的,是吧?”紧接着他好像冷不防挨了她一击似的缩了回去,“我的天啊!史蒂芬,你是怎么了?” 她仿佛吓呆了一般瞪着他,瞪着他那双欲望迷蒙的眼睛,接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出现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他在她脸上看到恐惧与厌恶,还有一种像是愤慨的神情。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不敢相信自己视为神圣的一切竟受到如此羞辱,一时之间他也只能回瞪,然后往前靠近一步,却依然无法相信。就在这个时候,她倏然转身狂乱地逃离他身边,逃回到自始至终保护着她的屋子;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逃离途中甚至一次也没有驻足回首。但尽管在这惊慌失措的时刻,这女孩还是意识到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对自己感到惊愕,她一面跑一面喘着气说:“是马丁……马丁……”接着又重复道,“是马丁啊!” 他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她消失在树影背后。他整个人呆了,无法理解,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离开史蒂芬、离开莫顿、离开随后而来的思绪。不到两个小时,他便开着车前往伦敦,不到两星期,他已经站在轮船甲板上,这艘船将送他回到地平线彼端的森林。 Chap. 12 · 1 · 莫顿大宅内谁也不曾开口问,大家几乎什么都没说。就连安娜也似乎从女儿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些什么,而忍住没有询问。然而与丈夫独处时,她终究免不了流露出疑虑与极度的失望:“真令人伤心啊,菲利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两个看起来那么情投意合。你问问孩子好吗?我们当中总得有个人去……” 菲利浦爵士淡淡地说:“我想史蒂芬会告诉我的。”听他这么说,安娜也只得作罢。 如今史蒂芬在莫顿大宅里走动时总是安静无语,眼神显得迷惑且非常不快乐。夜里,她会醒着躺在床上想念马丁,悼念马丁,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但她无法毫无质疑地接受这个死亡,无法不觉得其实自己也有错。她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呢?竟会对马丁这样的恋人如此反感。但她确实反感,即便同情那个男人,也抹不去这种更强烈的感觉。她之所以赶他走,是因为内心隐隐地不能忍受马丁那新的一面。 唉,可是她真的惋惜他那美好、真诚的友谊,他把它带走了,那是她最需要的东西,但话说回来,所谓友谊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掩饰另一种感情的借口。接下来,躺在愈益深沉的黑暗中,她不禁对未来感到畏缩,因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有可能再度发生——这世上不止马丁一个男人。傻瓜,以前竟然从未设想过这种事,竟然从未正视过这种可能性,现在她明白自己为何厌恶男人的声音变得轻柔、带有暗示。是的,而且她也彻底了解了恐惧的意义,是马丁,她的朋友,她全心全意信赖的男人让她觉醒,看清事实,领悟了它的意义。恐惧,赤裸裸的恐惧,还有这种恐惧带来的羞耻——这就是马丁遗留给她的东西。但是一开始他让她那么快乐,让她感到那么满足,与他相处那么自然;只不过那是因为当时他们像两个男人,两个同伴,分享着彼此的兴趣。一想到这里,她几乎就要被痛苦的情绪所淹没,他太残忍、太懦弱,竟然这样欺骗她,说穿了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要把另一样东西强加在她身上。 但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当思绪悄悄溜回童年时期,发现过去有不少令她困惑的事。她一直都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一直都很孤单、不快乐,一直都试着要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才会扮成年轻的纳尔逊。回忆起那段日子,她便想起了父亲,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像当时那样帮她?马丁的事是不是应该请他解释一下?父亲很有智慧,也有无比的耐心,但不知为何有种出于本能的惧怕,让她不敢去问他。孤独——这么孤独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好可怕。有一段时间,她对这种差异倒是颇乐在其中,她相当乐于假扮成年轻的纳尔逊。但她真的喜欢吗?或者只是作为某种无力而幼稚的抗议?但若真是如此,装扮成他人、在屋里昂首阔步的她,又是为了抗议些什么?当时她想当男孩——这就是可怜的年轻纳尔逊所代表的意义吗?那么现在呢?她原本希望马丁视她如男人,原本期望他能这么做……这些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在黑暗中不断累积,那么多、那么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整个人都快垮了。“我不知道,上帝啊,我不知道。”她会喃喃自语,一面辗转反侧,像是要把那些问题全部甩掉。 终于有一天晚上,天将破晓之际,她再也受不了了,渴望慰藉的需求战胜了她的恐惧。她要请求父亲为她解释她自己,她要把马丁带给她的深切忧伤告诉他。她要说:“父亲,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才会对马丁有那样的感觉?”然后她会试着平心静气地解释自己的感觉和那感觉的强烈程度。她会试着让他了解,她怀疑自己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绝对不只是不爱马丁,也绝对、绝对不只是不想嫁给他而已。她要告诉他为什么她觉得如此张皇失措,告诉他她多么喜爱马丁强健而年轻的身体、他诚实黝黑的脸、他缓慢转动深思的眼睛,与他悠哉率性的步伐——这些她都喜爱过。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恐惧与由衷的厌恶,因为马丁意外地变了,从朋友变成情人,事实上也仅仅如此而已,朋友变成了情人,并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她给不了他,也给不了任何男人的东西(因为有那种由衷的厌恶存在)。但是马丁应该毫无令人厌恶之处,而她也不是小孩,不该感到那么害怕。她认知到人生的某些事实已经有一段时间,那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并不会令她反感,只有当她自己碰上了,才会感到既惊恐又厌恶。 她下了床。再躺下去也睡不着,那些萦绕不去的问题不断地掐着她、折磨她。她很快地换好衣服后,蹑手蹑脚地走下通往花园门口那道宽宽浅浅的阶梯,然后进入花园。晨曦中的花园显得陌生,好像一张熟悉的脸瞬间变了形。它仿佛陷入虔诚的狂热当中,有一种疏离且令人敬畏的感觉。她尽量放轻脚步,因为带着烦恼闯了进来而觉得歉疚;有某样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却是花园的灵魂所知所爱,它们正在进行一种奇异的宁静的交流,两者合而为一,却被带着烦恼出现的她惊扰了。这种合体既神秘又美妙,充满慰藉,她只愿能懂得其中的真实意义——虽然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有所感触,却是怎么努力也抓不住,或许就连花园也将她摒除在它的祈祷之外,因为她赶走了马丁。这时,雪松上有一只画眉开始啼唱,歌声中充满欢欣鼓舞。“史蒂芬,看看我,看看我!”画眉唱道,“我好快乐,好快乐,一切都这么简单!”鸟鸣声中有种无情的东西,只会让她想起马丁。她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一面陷入沉思。他走了,不久便会回到他的森林——她没有试图挽留,因为他想成为她的情人……“史蒂芬,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群鸟齐声唱道,“我们好快乐,好快乐,一切都这么简单!”马丁走在幽暗、青绿的地方——她可以想象他在遥远森林中的生活,一种男人的生活,因为充满有趣的危险而美好,那危险是一种原始、强悍、无可逃避的东西;一种男人的生活,本该属于她的生活。她眼中涌出沉痛懊悔的泪水,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哭泣,只知道内心被某种强烈的失落感、某种强烈的缺失感所占据,她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再以手指一滴一滴地擦去。此时她刚好经过那间盆栽小屋,当初柯琳丝倒在男仆怀里的地点。她忍住眼泪停在小屋旁,试着回想那个女孩的长相。灰色眼珠——不对,是蓝色;丰腴的身材——圆胖的手,柔细的皮肤总是被肥皂水弄得皱皱的;疼痛不堪的女仆膝:“有没有看到那个凹下去的地方?水就在那里……我真的难过死了。”接着有个打扮成年轻纳尔逊模样的古怪小女孩说:“我想为你承受很大的痛苦,柯琳丝,就像耶稣为罪人受苦一样……”盆栽小屋散发着泥土味与湿气,有一侧较低,呈倾斜状……柯琳丝倒在男仆怀里,柯琳丝被他亲吻,放肆地、粗鲁地……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破花盆……愤怒,怒不可遏……心灵极度痛苦……因讶异而苍白的脸流血了,鲜红的血流个不停……奔逃,狂乱、无法言语的奔逃,跑得远远的,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皮肤被刮破的痛楚,长袜被撕扯的裂痕…… 这些事已经多年未曾想起,她原以为差不多都忘记了,现在唯一能让她想起柯琳丝的,也只有一匹上了年纪、肥胖、半瞎且受娇宠的小型马。奇怪的是这些记忆又在今天早晨回来了;最近她总是躺在床上,试着回想柯琳丝在她心里诱发的幼稚情感,却都白费力气,不料今天早晨回忆十分清晰地重现了。但如今花园充满了新的回忆,充满了对马丁的忧伤回忆。她倏地转身离开小屋,走向远处微微闪亮的湖水。 湖边有一种非常寂静的氛围,即使鸟鸣啁啾也丝毫无损,因为这个地方有种奇怪的心灵上的平静感,似乎可以穿透声音。一只天鹅在它的小岛前面游来游去,戒护着,因为它的伴侣生了一整窝的小天鹅。虽然与史蒂芬熟识,它仍不时怒目瞪视,毕竟现在有了小天鹅。它为自己一身的光泽亮丽、洁白无瑕感到自豪,当了父亲更让它骄傲不已,因此尽管史蒂芬在口袋里找到一块饼干想要喂它,它却不肯接受。 “咕咕,咕咕咕!”她叫唤着,天鹅却边游边侧斜着脖子,看似轻蔑地拒绝。“它可能以为我是个怪人。”她郁闷地暗忖,也因为这只天鹅而更感孤单。 湖水周围环绕着巨大的山毛榉老树,树下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仿佛在莫顿大宅那朴素的棕色土地上,铺了一张美丽光亮的树叶地毯。每年春天都会有一些新的小纺梭,及时为地毯添织绿纱,于是地毯一年比一年更软更厚,一年比一年更光辉灿烂。史蒂芬从小就爱这个地方,现在本能地来到这里求取安慰,谁知它的美却只是平添她的忧郁,因为美丽事物可能像双刃剑一样伤人。她无法回应此地心灵上的平静,因为她自己的心灵都平静不下来。 她心想:我再也不可能获得偌大的平和感,以后永远只能站在这片宁静之外了——不管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宁静与平和,我都永远只能置身于外。这想法就像某种预言似的,她不禁心中一凛。天鹅偏偏在这时候开始高声嘶叫,只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的确当了父亲。“彼得,”她责怪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就不能相信我吗?我可是喂了你一整个冬天啊!” 但看样子彼得一点也不信任她,只见它朝着从树丛间出来的伴侣嘎嘎大叫,母天鹅也跟着嘶叫起来,一面愤怒地用力鼓翅,说白了意思就是:“走开,史蒂芬,你这个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的可笑家伙,你破坏了鸟巢、惊动了幼鸟,这美丽的清晨竟然出现你这个没有翅膀的大污点!”然后两只天鹅一起嘘她:“走开,史蒂芬!”史蒂芬只好走开,让它们去照顾小天鹅。 她想到拉弗瑞,便往马厩走去,那里正处于一片混乱与喧嚷中。老威廉斯正怒气冲冲地在骂人,丝毫不留情面:“那该死的小子,他在干吗?拜托你快一点,替那两匹马套上辔头,还有今天别再忘了它们的护膝……那个水桶怎么会放在那里?还有那支扫把也是!吉姆带那头沙毛畜生到铁匠那里去了没有?搞什么鬼,为什么没有?它的蹄铁都已经薄得像纸了!吉姆,你不准再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要不然……喂,小子,那两匹马弄好了没?好啦,那就骑上去吧!你可别想用马鞍,免得把它们的背给磨伤!” 毛色亮泽、模样俊美的猎马被牵了出来,背上罩着盖毯(初春清晨仍相当寒冷),精瘦又好动的拉弗瑞也在其中,它戴着头罩,两只眼睛从以饰带整齐镶边的眼孔,射出如鹰一般的锋利眼神。头罩上方还有两个洞,伸出它小小、尖尖的耳朵,此时正兴奋地动个不停。“等一下!”威廉斯咆哮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缰绳弄短一点,又不是在表演马戏!”随后看见了史蒂芬,便说:“对不起,史蒂芬小姐,不过那匹马要是不仔细牵着,后果不堪设想,它会闹脾气闹到颠颠跳跳!”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拉弗瑞跳过栅门,老威廉斯轻声说道:“它真是奇迹——我在马厩里工作五十几年了,从来没像爱拉弗瑞这样爱过一匹马。不过它可不是普通的马,它像人一样,而且比我知道的很多人都还要好……” 史蒂芬回答道:“说不定它正如其名是个诗人,我想它要是能写字,应该会写诗。听说爱尔兰人都有一颗诗人的心,也许他们也把这项天赋传给马儿了。” 话一说完,他二人面露微笑,各自有点不好意思,但眼中蕴含着对彼此的深厚感情,如今他们俩都深爱的拉弗瑞更巩固了这份多年的情谊——这也难怪,因为马厩里从来没出过比它更英勇、更有礼的马儿。 “哎呀,”威廉斯叹息道,“我已经老了,拉弗瑞也快十一岁了,可是它还不像我手脚这么多毛病。今年冬天,我可被风湿给整惨了。” 她又多待了片刻安慰威廉斯,然后才很慢很慢地走回屋里。可怜的威廉斯,她暗想,他老了,不过谢天谢地,拉弗瑞安然无恙。 整栋屋子暴露在斜照的明亮阳光下,好像在晒肩膀似的。她往上一瞥,正巧与屋子四目相对,不禁觉得莫顿正在想着她,因为那些窗子仿佛在召唤:“回家吧,回家吧,快进屋里来,史蒂芬!”她就像听到它们说话似的,回答道:“我来了。”随即加快迟滞的脚步奔跑起来,以回应这份充满怜惜的慈祥善意。是的,她跑着穿过半圆扇形窗底下的厚重白门,进入大厅后奔上楼梯,厅里悬挂着戈登历代祖先的滑稽肖像。这些人早已远离尘世,却仍神奇地活着,因为他们的思想造就了莫顿的美丽妥帖,他们的爱孕育了父子相传的后代——父子相传,直到史蒂芬的出现。 · 2 · 那天晚上,她去了父亲的书房,当他抬起头来,她感觉到他在等她。 她说:“我想跟你谈谈,父亲。” 而他回答:“我知道,坐到我身边来吧,史蒂芬。” 他用瘦长的手遮着脸,因此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隐约觉得父亲很清楚自己为何到书房找他。接下来,她告诉他马丁的事,告诉他一切事情的经过,巨细靡遗。表面上,她是为了朋友令她失望而伤心,内心里却是因为自己辜负了这个情人而伤心——菲利浦爵士一言不发地听着。 她说了好久,最后终于提起勇气问出她的问题:“父亲,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才会对马丁有那样的感觉?” 终于来了。他的心好似挨了一拳。他用来遮住苍白脸庞的手在发抖,因为觉得自己的灵魂正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他的灵魂瑟缩在身体里面,不敢正视史蒂芬。 她在等着,然后又问一遍:“父亲,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歉疚与不确定,他知道她的泪水很快就要夺眶而出,知道假如现在抬起头,会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看见泪水让她的眼皮变得红红丑丑的。看着眼前这个由他体内孕育出来的果实,他充满怜悯,身子也因此发疼——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一种让人忍无可忍的怜悯。他害怕了,因为怜悯而怯懦,就像许久以前面对她母亲的那一次。慈悲的上帝啊!身为一个男人能怎么回答?身为父亲的这个男人能说些什么?他虽然坐着,心里却已跪倒在她跟前:“史蒂芬哪,我的孩子,我的小小史蒂芬。”在他怜悯的眼中,她又再度变得好小、好小又好无助。他想起她婴儿时的手,那么小、那么粉红,小小的指甲完美无缺。当时他一面玩弄她的手一面惊叹,对那双干干净净、完美无瑕的小手感到不可思议:“史蒂芬啊,我的小小史蒂芬。”他想对上帝大声抗议,他想呐喊:“你残害了我的史蒂芬!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父亲,还是我父亲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或是再往前三四代……”史蒂芬还在等他回答。这时菲利浦爵士将杯子端到灵魂的嘴边,迫使灵魂喝下那欺骗的苦汁:“我不会告诉她的,你不能做这种要求,有些事情就算是上帝,也不应该开口要求。” 接着他转过身来从容以对,微笑着直视她的双眼,若无其事地撒谎:“亲爱的,别犯傻了,你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有一天你或许就会遇见一个你能爱的男人。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呢?史蒂芬,婚姻并不是女人的唯一出路。最近我正好在想你的写作,我打算让你进牛津,但是不许你再胡思乱想,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像你呀,史蒂芬。”她注视着他,而他很快地转开头,支吾道:“亲爱的,我还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谢谢你,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来问问你马丁的事……”她只简单说了一句,很轻很轻地。 · 3 · 她离开后他一人独坐,灵魂还能感觉到谎言的苦涩,他因羞愧而掩面——却因心中的爱而哭泣。 Chap. 13 · 1 · 马丁的消失引起诸多流言蜚语,其中安崔姆夫人也有所贡献,而且还贡献不小,每当有人提及史蒂芬的名字,她就会表现出一副知道内情、神秘兮兮的模样。每个人都深感愤愤不平,本来已经那么热切地想要欢迎史蒂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如今竟发生这种怪事——这让他们自觉愚蠢,也因而感到愤怒。 春天的狩猎聚会上,众人的沉默谴责使得气氛十分凝重——像哈兰这么好的年轻人不会无缘无故跑掉;何况他们俩要是没有订婚,那就太不知羞耻了,他们可是一块儿把这一带都跑遍了呀。这番沉默的谴责波及了菲利浦爵士,并透过他波及了安娜,因为她太放任他们了,母亲应该要看着女儿,但史蒂芬一直都太被纵容了。这无疑是她跨坐骑马、击剑又做了许许多多荒唐事的结果,当她真的碰上一个男人,就不顾一切一头栽进去,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当然了,如果两人有正式婚约的话——但显然根本没有。他们想起自己的宽容,大感惊异,如此开阔的心胸真是非比寻常。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一直就怪里怪气,现在也不知怎的,看起来更加古怪了。史蒂芬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伤人的话,但她知道邻人的好意只是暂时的,这全都多亏了马丁。是他提升了她在众人之间的地位——是他这个陌生人,他甚至和这个郡毫无关联。他们全都认定她打算嫁给马丁,这项事实立刻让他们变得友善,接受了她;史蒂芬忽然强烈地渴望被接受,并从心底里希望自己当初能嫁给马丁。 奇怪的是就某种程度而言,她可以理解这些邻居,也因此正直如她,实在无法苛责他们。的确,假如造物主造她时少一点大胆创新,她很可能就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生儿育女,撑起一个家,仔细勤奋地管理牧场。虽然曾经向往过森林,史蒂芬其实并没有真正开拓者的精神,她属于莫顿的土地与丰硕,属于它的牧场与草地、它的农场与牲畜、它的宁静与高雅规律的传统,还有它那栋不浮夸的老红砖屋的尊严与傲气。这一切是她的归属,永远的归属,因为是戈登历代祖先的思想造就了莫顿的美丽妥帖,是他们的血肉最后造出了史蒂芬。是啊,那些已逝的先人,她是他们的一分子,或许他们会摒弃她(因为他们向来生龙活虎地生养儿子),甚至可能从天堂往下看时,横眉竖目地说:“我们绝对不承认这个叫史蒂芬的怪物。”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抽干她的血,而那也是他们的血,因此不管他们怎么做,都绝不可能彻底切断与她的关联——他们身上都流着相同的血。 然而他们的另一个后代——菲利浦爵士却不太能谅解这些爱议论的邻居。因为他爱得深,自然痛苦也深,有时候更是饱受愤恨的折磨。如今每当与史蒂芬出门打猎,他总是小心翼翼、谨慎焦虑,唯恐发生任何小事惹她伤心,唯恐有任何时候让她觉得孤单。当猎犬停住,猎人们全都聚拢过来,他会开一些小玩笑逗女儿开心,他会绞尽脑汁想这些不高明的小笑话,好让大伙儿看见史蒂芬笑。 有时候他会压低声音说:“让他们吃点苦头吧,史蒂芬,你骑的这匹小马还挺喜欢跳栅栏的——别在意我,我知道你不会弄伤它的膝盖,你就跑到他们前面去,看看他们追不追得上!”由于众人确实多半都追不上,才让他那伤痛的心能够获得片刻满足。 但她连这样的胜利都会遭人嫉妒,说她的坐骑太出类拔萃:“只要骑上那种马,谁都办得到。”他们会在史蒂芬背后窃窃私语。 但个子小、个性却不一定温和的安崔姆上校若是听到,就会予以反驳:“该死的,不是那样,是因为骑术。那女孩骑术好,这才是重点,至于你们其他这些人……”接着便噼里啪啦地一大串脏话。“要是我认识的几个王八蠢蛋能骑得像史蒂芬那么好,我们就能他妈的少付一大笔钱给农民了。”接着他会说出更多类似的话,每句都夹杂着不少诅咒——这个矮个儿上校安崔姆,据说是英伦诸岛中嘴巴最不干净的狩猎领队。 不过啊,他是真心爱惜好骑士,只是会以恶言咒骂来表达赏识。甚至于某天有一位爱好运动的主教在场,他也没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事实上,他当着主教的面指着史蒂芬时,还兴高采烈地满口脏话。这个摆不出威风又怕老婆的矮小男人——他在家里几乎连“该死”都不能说;除了那间幽暗、不舒适的书房之外,绝对不许抽雪茄;不许养他喜爱的诺威治金丝雀,因为安崔姆夫人说那会招老鼠;也不许在屋里养狗,“粉红小子”就因为薇奥莉被赶出家门。还有他的艺术品位受到严格审查,即使在他自己的盥洗室墙上,也只能挂一幅十六年以前与孩子们合照的全家福相片。 每个星期日他会坐在不舒服的教堂长椅上,听妻子用孔雀般的嗓音唱圣诗。“来啊,我们要向耶和华歌唱。”她唱诵着,同时衷心为自己救赎的力量感到欣喜。他忍受着这一切和其他更多更多事情,其实他有大半辈子都是在忍耐中度过——若非有出门打猎这些特殊日子,恐怕已经无聊到陷入忧郁。但在那些日子,由于真正拥有实权,倒是大大有助于重振他疲弱的雄风,说起字正腔圆的英语便会受到某种根深蒂固的情结所左右,红光满面、直言不讳、脾气火暴、态度得意扬扬,有时则是完全随心所欲——尤其若是正巧想起安崔姆夫人,他就更随心所欲了。 但现在他的咒骂却救不了遭受邻居冷言冷语的史蒂芬,自从马丁走后,就再也无计可施,因为他们其实是不自觉地畏惧她,因为畏惧而产生敌意。他们直觉地认为她是个离经叛道之徒,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维护自然的运作。 · 2 · 自尊心严重受伤的安娜会坐在布置得和谐美丽又宽敞的起居室里,害怕邻居们几乎毫不掩饰的疑问,害怕丈夫不祥的沉默。于是昔日对这孩子的反感又回来了,就好像污鬼聚集了另外七个更邪恶的鬼,使得她的状况比先前更不好,有时候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看史蒂芬。如此受折磨的她,现在对丈夫说话越来越不那么委婉,总是连连逼问:“菲利浦,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史蒂芬去书房里跟你说了什么?” 而他则极力耐着性子回答:“她说她无法爱马丁——这又不是什么罪过。安娜,你就别去烦那孩子,她已经够不快乐了。为什么不能让她清静点呢?”话才说完便连忙转移话题。 但安娜没法让史蒂芬清静,她怎么也没法不提起马丁。她会对着史蒂芬念叨,直到女儿满脸通红,菲利浦爵士见状便会阴沉地皱起眉头,等到与妻子在卧室独处时,经常会激烈地责备她。 “真残忍,安娜,你真是残忍得可恨。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这样去烦史蒂芬不可?” 安娜原本紧绷的神经会更拉紧到几乎要断裂,因此回答的时候,口气自然也很激烈。有一天晚上,他冷不防地说:“史蒂芬不会结婚,我不想让她结婚,那只会是个灾难。”安娜一听立刻愤怒地抗议。为什么史蒂芬不应该结婚?她希望女儿结婚。他难道疯了不成?他说灾难是什么意思?没有婚姻的女人永远不会圆满——他说灾难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蹙眉不答,只说史蒂芬必须去上牛津,他已经决心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优秀的作家。婚姻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看看扑通好了,她就上过牛津,是个非常出色、身心健全又通情达理的人。明年他就要送史蒂芬去牛津。安娜嘲讽道:“是啊,就看看扑通好了!她正是那高等教育的产物——一个孤单、失败的老处女。”安娜不希望女儿过那种生活。接着又说:“菲利浦,很遗憾你不能老实说出那天晚上她在你书房里说了什么。我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马丁实在太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有什么事让他不告而别……” 他因为感到内疚,便立刻发怒了。“我才不管什么马丁!”他气冲冲地说,“我只关心史蒂芬,她明年就会去牛津。安娜,她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紧接着安娜忽然整个人失控,让他看穿了她受折磨的灵魂;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说出的一切,如今她以最露骨、最恶毒的字眼说给他听:“你根本已经不在乎我了,你和史蒂芬联合起来对付我,已经好多年了。”这番话连她自己都吓着了,但却停不下来,“你和史蒂芬……啊,这么多年来我都看着呢……你和史蒂芬。”他注视着她,眼神中有警告的意味,但她依然胡乱地喋喋不休:“我都看了好多年了,那么残酷的事实,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还是我亲生的孩子,多么残酷又不堪的事实!” “残酷,是啊,但不是史蒂芬,而是你,安娜——那孩子长这么大,你从来就没爱过她。”丑陋、可耻又可怕的片面事实,他知道全部的事实,只是不敢说出来。不能让灵魂知道自己是个懦夫,还是逃入单纯的言语暴力比较恰当。 “是的,就是你,她的母亲,你在凌虐史蒂芬,在折磨她。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是恨她!” “菲利浦……我的老天!” “没错,我觉得你恨她,不过小心点,安娜,因为恨会生恨,还有请你记住,我会保护我的孩子的权利,如果你恨她就得恨我,她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她独自承受你的恨意。” 丑陋、可耻又可怕的片面事实。当他们彼此反唇相讥,心却疼痛不已,当他们用没有泪水的双眼,带着责难、敌意与愤怒瞪视对方,心却在哭泣。他们从未真正起过口角,如今竟然互相指责直到深夜,有时候正如他所说的恨意会像火焰般迸现,烧灼着两人。 “史蒂芬,我的亲生孩子,她介入了我们之间。” “是你逼她介入的,安娜。” 疯了,真的疯了!他们曾经是那么忠诚的恋人,更因为这份爱才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知道这样很疯狂,却仍不肯善罢甘休,任由怒气凿出一道深渠,好让后续的怒气能更流畅。他们无法原谅,也无法入睡,因为在没有得到对方原谅之前,谁也睡不着,至于偶尔迸现于他们之间的恨意,则会被他们内心流的泪所淹没。 · 3 · 就和某种繁殖力强的讨厌东西一样,这第一次的争吵衍生出更多的争吵,粉碎了莫顿的平静。宅子似乎陷入哀伤,把自己封闭起来,史蒂芬想寻找它的魂魄却是徒劳。“莫顿,”她喃喃地说,“你在哪里?莫顿,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太需要你了。” 如今史蒂芬知道他们争执的原因,也认出圣诞时分悄悄溜进他们之间的那道阴影。知道了之后,她张开双臂想向莫顿寻求慰藉:“我的莫顿,你在哪里?我需要你。” 扑通像个灰色小盒子待在授课室里,因为太过生气,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气安娜不该如此对待史蒂芬,但更气菲利浦爵士明知所有真相(至少她是这么怀疑),却不肯向安娜坦白。 史蒂芬双手抱头坐着。“扑通啊,都是我的错。我破坏了他们的感情,而他们是我的全部……他们是我所拥有唯一完美的东西……我无法承受……为什么我会介入他们之间?” 扑通想起过去而涨红了脸,她的心思飞回到多年前的旧哀伤、旧痛苦,本来早已妥善深埋,如今却被这个可怜的史蒂芬给挖了出来。她重新经历那些岁月,那不悔的心也大声抗议着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她皱眉望着学生,厉声说道:“别像傻瓜一样,史蒂芬。你的脑子哪儿去了?你的骨气呢?别再抱着头,去读你的拉丁文。天哪,孩子,以后你还会遇到更惨的事——人生可不是只有享乐,这点我可以保证。好了,来吧,开始读拉丁文。别忘了你很快就要上牛津了。”但不一会儿,她可能会拍拍女孩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我没有生气,史蒂芬。我了解,亲爱的,我真的了解,只是我总得让你有点骨气。你太敏感了,孩子,敏感就会痛苦,我只是不想看你痛苦罢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的拉丁文读够了,我们穿过草地走到厄普顿去。” 史蒂芬紧紧抓住这个小盒子般的女人,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扑通的强硬反而起了抚慰作用——感觉很具体,是你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东西,她们的情谊也如同青绿的月桂树盛开得枝繁叶茂,变得更扎实、更恒久。她们俩当然都需要这份友情,因为现在的莫顿已经几乎没有了欢笑,菲利浦爵士与安娜非常不快乐——不断的争吵让他们自觉丢脸。 菲利浦爵士心想:我得告诉她实情,我得告诉她我对史蒂芬所猜想的实情。他想着便去找妻子,但找到之后又会张口结舌地呆站着,眼中充满怜悯。 有一天,安娜忽然没来由地痛哭失声,只因为感受到他深切的怜悯。不知道也不在乎丈夫为何怜悯的她哭了起来,因此他也只能温言安慰。 他们像两个悔悟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安娜,原谅我。” “原谅我,菲利浦……”争吵之际,他们有时也会像孩子一样,天真地请求对方原谅。 菲利浦爵士将妻子哭得红肿的眼眶上的泪水吻干,决心也跟着削弱了。他寻思道:明天,明天再告诉她,今天我不忍心让她更伤心了。 倏忽又过了几个星期,他仍然开不了口,夏天来了又走了,轮到秋天来临。接着莫顿又过了一个圣诞节,菲利浦爵士还是没开口。 Chap. 14 · 1 · 二月里下了几场暴风雪,强烈程度已经多年未见。山丘上密密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雪白,山脚下的谷地和莫顿的广阔花园也都一样——放眼望去一整片白雪茫茫。湖水结冰了,山毛榉的树枝宛如水晶,光亮树叶地毯变得脆硬,脚一踩便噼啪作响,这是这个一向万籁俱寂的地方在冰封的天地里唯一的声响。那只傲慢的天鹅彼得已变得友善,现在和家人都很欢迎早晚会去喂食的史蒂芬,并十分欣然地接受她的慨赠。安娜在草坪上放了一个喂鸟用的盘子,装着切碎的板油、种子和小团小团的面包屑;至于马厩里,老威廉斯把干草铺成大圈供马匹活动,因为莫顿四周的路况太糟,马儿根本出不了院子。 花园静静地躺在雪中,丝毫未受扰乱惊动。只有园中一名成员感到忧虑,就是那棵老雪松,因为横空的枝丫被积雪压得发疼——它那些枝干就像老人家的骨头一般脆弱,所以它才忧心忡忡。偏又不能出声呐喊或是抖落身上的沉重负担,不行啊,它只能耐心忍受,希望安娜会发现它的苦恼,因为她每年夏天都会坐在它的凉荫下——自从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当时她坐在树荫下梦想着要为丈夫生个儿子。某天早上,安娜终于留意到它的处境,便开口呼唤菲利浦爵士,爵士急忙从书房跑来。 她说:“你看,菲利浦!我替我的雪松感到害怕,树枝都压弯了,我真担心。” 于是菲利浦爵士遣人到厄普顿,买链子和结实的毛毡垫来支撑树枝,他自己则得指挥园丁爬到树上去推落积雪,还得确保毛毡垫安置妥当,以免磨损了树枝。因为这是他心爱的安娜所心爱的雪松,因此他必须站在树下指挥园丁。 忽然间,响起一阵可怕的断裂声。“爵士,小心!菲利浦爵士,小心啊,爵士,树枝断了!” 轰隆一声,接着一片静寂,可怕的静寂,远比那断裂声更可怕。 “菲利浦爵士,天哪,在他胸口上!压在他胸口上了……是大枝干断了!去请大夫,快去请伊凡斯大夫。天哪,他嘴巴流血了……树枝压在他的胸口……有没有人去请大夫啊?” 霍普金斯先生发出严肃又颇有架势的声音:“稳着点,汤玛斯,你慌张也没用。罗伯,你快到马厩去叫波顿开车去请大夫。汤玛斯,你来帮我把这根树枝抬起来……慢慢来……稍微往右边移,好,抬起来!慢慢来,再往右边一点……好,轻点,轻点,来,抬吧!” 菲利浦爵士躺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血慢慢从唇间渗出。他直挺挺地躺在那片雪白当中,两条长腿伸得笔直,看起来高得诡异,汤玛斯见了还傻里傻气地说:“他还真高大……我以前从来都没发现……” 这时有人匆匆跑过雪地,气喘如牛、踉踉跄跄,一蹦一跳的模样怪异可笑。是老威廉斯,没戴帽子,穿着衬衫就来了。他边跑边喊:“主人啊,主人!”他跑过滑溜的雪地,一面怪异地蹦跳着,“主人啊,主人啊!” 他们找到一个栏架,谨慎恐惧地将莫顿大宅的主人搬到架上,缓慢恐惧地抬着栏架通过草坪,走进先前菲利浦爵士自己没有关紧的那扇门。 他们慢慢将他抬进大厅,他便缓慢地睁开疲惫的眼睛,低声说道:“史蒂芬呢?我要……见那孩子。” 老威廉斯声音浓浊地呢喃道:“她就来了,主人,她正在下楼梯。她来了,菲利浦爵士。” 这时菲利浦爵士试图挪动身子,同时大声地说:“史蒂芬!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孩子……” 她走向他,未发一语,心里却想:他快死了,我的父亲! 她拉起他的大手轻轻摩挲,但依然没开口,因为当你爱一个人,当你最爱的人奄奄一息,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像只不会说话却想请求原谅的狗。她知道他的眼神想求她原谅某件事,而那件事超出了她浅薄的理解范围,因此她只能点点头,继续抚摩他的手。 霍普金斯先生轻声问道:“我们该把他抬到哪儿去?” 史蒂芬也同样轻声回答:“去书房。” 她亲自带路前往书房,脚步稳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好像进了书房还会看见父亲斜靠在扶手椅上看书。然而一路上她不断地暗想:他快死了,我的父亲……只不过这念头显得荒唐而不真实,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思绪,实在太不真实以至于荒唐。当他们将他安顿到书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号施令。 “请普朵顿小姐立刻去找我母亲,婉转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我会留下来陪菲利浦爵士。请你们当中一位去叫个女仆拿海绵、几条毛巾和一盆冷水来给我。你们说波顿已经去请伊凡斯医师,是吗?那就好。现在我要你们上楼去搬一张床垫下来,蓝色房间那张就可以了……动作快一点。顺便拿几条毯子和几个枕头来,可能还需要一点白兰地。” 大伙儿听从指示分头办事,没多久她便帮忙着将父亲搬到床垫上。他略微呻吟,接着感觉到她的强壮臂膀抱着自己时,还露出微笑。她不断替他擦拭嘴边的血,手指上沾染了血迹,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却无法理解(这不可能是她的手),就像方才的思绪一样,这肯定是别人的。此时他的眼神越来越急躁,他在找人,他在找她的母亲。 “威廉斯,你跟普朵顿小姐说了没?”她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 于是她说:“亲爱的,母亲就快来了,你躺着别动。”她的声音轻柔、有说服力,像是在跟一个受苦的幼童说话,“母亲就快来了,你静静躺着别动哦,亲爱的。” 接着她来了,不敢相信,却仍惊恐地睁大眼睛。“菲利浦啊,菲利浦。”她扑倒在他身边,苍白的脸颊贴着他在枕头上的脸,“亲爱的,我亲爱的……你一定痛得厉害……跟我说哪里痛,跟我说呀,亲爱的。树枝断了……是雪的缘故……压到了你,菲利浦……但你跟我说哪里最痛,亲爱的。” 史蒂芬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全都低着头慢慢退开,菲利浦爵士一直是他们的好朋友,他们爱他,各以各的方式与能力去爱他。 那个可怕的声音还继续说个不停,可怕的是因为不太像安娜的声音,它用平板的语调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同一个问题:“你告诉我哪里最痛,心爱的。” 但菲利浦爵士正在与痛苦搏斗,剧烈的、无法抗拒的、足以令人失去勇气的痛苦。他静静躺着,没有回答安娜。 后来,她轻声细语地诉说自己家乡的回忆来哄他。“而你是最可爱的男人。”她小声地说,“你的眼里有上帝的光。”但他躺在那儿无法回答。 此时的她似乎忘了史蒂芬的存在,用着恋人的口吻在对恋人说话——傻气地、深情地,想出许多昵称,就像恋人之间的相处。史蒂芬看着他们,目睹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睁开眼睛与母亲四目交接,这时仿佛有一道光照在他二人悲戚的脸上,以某种胜利之姿、以爱改变了他们,于是这两人在死亡谷的阴影中,重新为他们的孩子燃起了烽火。 · 2 · 医师到达时已是傍晚,他整天都在外面,而且道路难行。他一接到消息,尽管马车在雪中寸步难行,仍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尽力了,但能做的不多,因为菲利浦爵士清醒着,并希望保持清醒,不肯让他们用药物减轻他的痛苦。他可以很慢很慢地说话。 “不……不要那样……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不要用药……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伊凡斯。” 医师将下滑的枕头调整好,然后转过身小心地对史蒂芬低声说:“照顾好你母亲。我想,他快走了……不会太久了。我在隔壁的房间等着,需要的时候就喊我一声。” “谢谢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她应道。 这时候菲利浦爵士偿还了最后一丁点的债,他以巨大勇气战胜肉体的痛苦,为自己焦虑而可怜的心偿债。他拼尽逐渐衰退的力气,做出一次大大的、可怕的努力:“安娜……是史蒂芬……你听我说。”她们握着他的手,“史蒂芬……我们的孩子……她,她……史蒂芬……不像……” 他的头猛然间垂下,之后便动也不动地靠在安娜的胸口。 史蒂芬将握着的手松开,因为安娜已经俯身亲吻他的嘴唇,绝望地、激烈地亲吻着,好像想把生命气息重新吹入他的体内。除了上帝——死亡与苦难的上帝,但同时也是爱的上帝——谁都不应该目睹这一幕。她转身悄悄离开他们身边,留下他们在渐暗的书房独处,留下他们怀着永恒挚爱独处——生者与死者,手携着手。 Chap. 15 · 1 · 菲利浦爵士的死剥夺了他孩子的三样东西:真正理解她的心灵同伴、她与世界之间的坚强壁垒,还有最重要的一样是爱——为了不让她受苦而欣然承受一切痛苦的那份忠贞不渝的爱。 震惊带来了堪称幸运的麻木感,从麻木中复苏的史蒂芬面对第一波深切的悲痛,只能完全茫然地呆立,犹如一个孩子不知怎的松开了始终牵引着他的手,迷失在人群中而不知所措。想到父亲,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依赖这个极度仁慈的男人,有他随时保护的感觉有多么可靠,她又多么将这份保护视为理所当然。因此除了持续不断的哀伤,与随时随地渴望有他陪伴的心痛之外,她也体会到真正孤独的滋味。一想到父亲在世期间自己有多常感到孤单,她便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时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触到他,只要一说话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眼前。如今她还认知到小东西带来的凄凉,认知到那些没有生命、继续存留下来的小东西(像是一本书、一件旧衣、一封未完成的信、一张心爱的扶手椅),隐藏着令人痛苦无比的力量。 她心想:它们继续留着……它们毫无意义,却继续留了下来。碰触这些东西很痛苦,但她总是忍不住会去摸。多奇怪,这张旧扶手椅的寿命比他还长,这么一张旧椅子……摸着椅子皮的皱痕,摸着椅背上因为父亲的头经常倚靠而凹陷的地方,她会恨这个没有生命却存留的东西,也可能会爱它而不禁哭泣。 莫顿变成一个缅怀的地方,用回忆将她团团围住、握在掌心。这很苦,但如今她更爱它了,爱它的每块石头,爱它草地上的每根草。她想象宅子也为父亲哀伤,并转而向她寻求安慰。为了莫顿,日子必须过下去,所有繁杂琐事必须照例完成。有时候她可能会质疑为何非得如此不可,可能会在刹那间充满愤恨,但一转念,又会把这个家当成一个需要她与母亲照顾的生物,愤恨之情便随之消散。 她非常严肃认真地听着伦敦来的律师说话。“你母亲在世时,这房子归她所有。”他对她说,“她去世后自然就是你的了,戈登小姐。不过令尊另外做了安排:再两年左右,当你年满二十一岁,将能继承一笔可观的收入。” 她问道:“那样的话,莫顿的钱够用吗?” “何止够用而已。”他微笑着做出保证。 在这栋宁静的老宅中有其纪律与秩序,死神来了又走了,这些却没有消失。一如旧衣与心爱的椅子,纪律与秩序在此巨变之后存留了下来,填补各个空虚的厅房,有时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怪异感觉,一种令人非常迷惘的新疑惑:生与死,究竟何者才是真实的?仆人们刷洗、打扫、掸灰尘。有个年轻钟表师傅每星期会从马尔文来一趟,十分谨慎准确地为时钟调时间,他走后所有的钟都会在同一时间响起——相当急促地同时响起,好像对于时间莫大的重要性感到慌张。扑通核计账目,给厨子列清单。高大的男仆擦窗子——面向草坪那扇明亮的窗子和半圆扇形窗。花园的工作一切如常。园丁修枝、松土、勤奋栽种。布谷鸟欣喜迎接渐渐转浓的春意,树木开了花,菲利浦爵士书房外的老式单瓣郁金香也绽放得鲜艳亮丽,那是他最喜爱的花。鳞茎已经依照惯例种下,现在也依照惯例开出郁金香。马厩里的猎马已经赶到牧场上去,天花板与墙壁也重新粉刷过。威廉斯到厄普顿买了绳带,马夫们正忙着编扎;山毛榉树林旁的一处马场里,有两匹母马生了健壮的小马——莫顿大宅里的所有事情,就这样依循时序完成。 但有些人的脸上从此失去了笑容,如今号令如山的安娜便是其中之一,她默默地承受哀伤的打击,眼中流露出耐心等待的神情。她对待史蒂芬虽然温柔,却极其冷淡,即使在这最需要的时刻,她二人仍无法超越那道藏伏已久的屏障。但史蒂芬越来越依恋莫顿,早已完全放弃就读牛津的念头。扑通试图说服她改变心意,每天提醒学生,菲利浦爵士非常渴望她能去,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史蒂芬总是这么回答:“莫顿需要我,父亲会希望我留下,因为他教我要爱这个家。” 扑通也无能为力。被迫保持缄默的她能做些什么呢?她不敢让史蒂芬了解自己的情况,不敢说:“为了你自己好,你必须上牛津,将来你会需要智慧所能给予的一切武器,像你这样的人,你会需要每一种武器。”若是说了,史蒂芬一定会开始提出疑问,而她身为老师必须负起责任,绝不能回答那些问题。 扑通觉得实在太可恶了,世界这只狡猾的老鸵鸟,为了自己的安逸舒畅,便施行这种顽强自私的沉默暴政。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什么都看不见,就能逃避真相了。它对自己说:“假如眼见为凭,那么我不想看见,假如沉默是金,那么在这个时候,沉默也是高度权宜之计。”有时候扑通真的好想对世界大吼。 有时候她想着要辞职,这么为史蒂芬烦恼实在太累人了。她会暗想:我自己在这儿担心有什么用?我帮不了那个女孩,但我能帮我自己——看起来这纯粹是自保的问题。但紧接着她内心里忠诚的那部分便会反驳道:最好再撑下去,她很可能有一天会需要你,你得在这里帮她。于是扑通决定留下来。 她们几乎都不上课了,忧伤的史蒂芬变得懒散,不再关心自己的功课,也无法从写作中获得慰藉,因为愁绪引发的结果往往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文思泉涌便是肠枯思竭,而发生在史蒂芬身上的是后者。她冀望从文字中找到纾解的出口,但如今文字总是回避着她。 “我再也写不出来了,没有灵感了,扑通——他把它带走了。”说完便流下泪来,泪水溅落在纸上模糊了字句,她自知那几行字内容贫乏,几乎或完全没有意义,更加悲从中来。她像个孩子愁容满面地呆坐,扑通心想第一次遭逢哀伤的她看起来多么幼稚,也暗暗惊讶那些泪水竟让一向强健的她变得如此颓唐。由于她自己的泪水也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只好不时厉声对史蒂芬说话。这时史蒂芬便会去甩动她的大哑铃,试图借由运动来发泄,试图让肉体筋疲力尽,因为她的心已经忧伤得疲惫不堪。 八月到了,威廉斯带回了牧场上的猎马。史蒂芬偶尔会起个大早,帮忙带马儿去运动,但尽管如此,老人心中仍忧虑不安,因为她显得很古怪,竟不愿讨论狩猎的事。 他暗忖:可能是因为父亲死了,但这是她血脉里的强烈本能,只要出去痛快地跑趟马就会没事了。也许他还会耍心机指着拉弗瑞说:“喏,史蒂芬小姐,你瞧瞧它那四条腿,这家伙真是好样的,在牧场上把状况保持得这么好!我相信它是有意的,就怕错过任何一天的打猎。” 然而秋天无声无息地消逝,冬天也快过去了。猎犬就聚集在莫顿的大门外,但史蒂芬并没有向马厩下达威廉斯焦急等候的指令。到了三月的某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突然责备起史蒂芬来:“你让我的马儿在厩房里都发霉了,史蒂芬小姐,这实在太不应该,你是那么优秀的骑士,我们的马也是这一带顶尖的,而你的父亲对你的骑术又是那么自豪!”接着又说,“史蒂芬小姐,你该不是想放弃吧?后天你何不就骑着拉弗瑞去打猎呢?猎犬会在厄普顿不远的地方会合,史蒂芬小姐,快说你不会全部都放弃!” 他老迈忧心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水,为了安抚他,她只回答一句:“那好吧,我后天去打猎。”但说也奇怪,对狩猎的期待已不再为她带来乐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 2 · 某天早上,高空中有阳光闪耀、云彩疾飞,史蒂芬骑着拉弗瑞进入厄普顿,越过横跨塞汶河上的桥,到厄普顿邻近的村庄参加狩猎聚会。缓缓跟在她身后的副手骑着菲利浦爵士最喜爱的小马之一,那是一匹非常瘦、善解人意、性情躁烈的栗色马,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任何状况,但她身旁却只剩回忆与心痛。不过她有时还是会猛然转过头去,好像旁边一定会有什么人在。 她的心中满是千奇百怪的想象。她看见父亲非常严肃而焦虑的模样,不像旧日和她一起前往聚会时那么轻松愉快。由于这一天是如此生气勃发,史蒂芬实在难以忍受死亡的念头,即使是一只小红狐狸也不例外。她发现自己会这么想:要是今天早上发现了狐狸,那我们两个都会孤单无助,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在聚会上,她饱受自己的敏感胆怯所折磨,想象大伙儿在背后议论纷纷。如今已经没有人会耐心地弓着背,为她阻隔那些不友善的人。 安崔姆上校走上前来。“史蒂芬,真高兴能见到你。”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因为尴尬的缘故——每个人都有点尴尬,面对遭逢丧亲之痛的人总是如此。 只是她又有一种那么令人窘迫、那么疏离的感觉,使得每个想要表达善意的冲动都退缩了。想起菲利浦爵士、想起他的死对他女儿的打击,他们也觉得不知如何面对,因此好多人始终没有开口招呼。 她又再度闷闷地暗想:我们两个将会很孤单,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他们在第一个隐蔽处就发现了狐狸,接着奔过广阔、光秃秃的草地。拉弗瑞向前飞奔之际,她的奇怪幻想越来越强烈,最后开始在脑中萦绕不去。她想象着自己被追逐,猎犬不是在前面而是在背后,那些兴奋得脸色发红、眼睛发亮的人正在追她,冷酷、无情地紧追不舍——他们为数众多,而她势单力薄,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她。为了甩开他们,她冷不防地独辟蹊径,让拉弗瑞跑过几个危险的地方;但它欣然地将肌肉伸展到极限,安全落地。然而她依然想象自己遭到追捕,而且现在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全世界都怀着恨意、带着凶猛残暴的毁灭意志在追她,全世界都在对付一个微不足道、无处可寻求同情或保护的生物。她的心害怕得纠结起来,她多么畏惧那些脸泛红光、眼睛发亮、紧追在后的人。这一生中面对艰难痛苦从未失去勇气的她,此时竟然惊恐得冒汗,拉弗瑞由于猜测到她的恐惧而继续加速,越跑越快。 这时史蒂芬看见正前方有东西在动,猛地停下拉弗瑞后,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样东西。一长条缓缓爬行、沾满泥水的红色毛皮,伸着舌头,拼命吸入空气的肺痛苦得就要爆裂,被追得无处可逃而绝望的双眼闪着惊恐的光,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史蒂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那一刻,她觉得绝对有必要相信那只受伤的野兽也有自己的创造者,她自己的眼睛也闪着光,但却是模糊视线的泪光,因为她实在太需要相信了,这个源自精神痛苦的需求比肉体的痛苦还要剧烈。那东西一跛一跛地,尾巴在地面拖行,史蒂芬跳到地上,朝着那悲惨的畜生伸出双手,满心希望救助保护它。但是狐狸不信任这双慈悲的手,转而爬进一丛小灌木。就在此时,猎犬群以可怕而致命的静默从她身边疾奔而过,鼻子贴地嗅着。紧接着奔驰在后的是安崔姆上校,他将身子伏低,以免撞到树枝,再后面则是两名猎人和极少数几个能挺过这趟艰难路程的大胆骑士。不久,灌木丛中传出一阵狂野的喧嚣,猎犬欣喜若狂地高声吠叫,史蒂芬很清楚那个声音意味着死亡——她很慢很慢地重新骑上拉弗瑞。 骑马回家的路上,她感到彻底的疲惫与茫然。她又开始满脑子想着父亲——他仿佛离得好近,近得不可思议。有一度她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但侧耳倾听时一片悄然,只听到拉弗瑞节奏疲乏的蹄声。脑子较为冷静之后,史蒂芬觉得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是父亲教的。他生前教了她勇气、真理与荣誉,死后又教了她慈悲——透过伟大的死亡冒险之旅,他将自己原本缺乏的慈悲教给了她。她顿时心中雪亮,领悟到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生命,所有的悲喜其实也都是同一悲喜,所有的死亡都是同一死亡。她知道因为自己目睹过一个男人在巨大痛苦中,带着不朽的勇气与爱死去,所以她再也无法任性地让任何可怜、不幸的生物受到摧残或痛苦。就这样菲利浦爵士虽然死了,却继续存活在当天出现在他孩子身上的慈悲性情当中。 只不过身体离心还很遥远,还眷恋着人世的原始欢乐——眷恋阳光与风与连绵起伏的美好草地,鲁莽行为所带来的短暂兴奋,因此当史蒂芬感觉到拉弗瑞夹在自己强壮有力的双膝之间,心中忽然充满遗憾。是的,在此顿悟的一刻,她感到无限悲伤,便对拉弗瑞说:“拉弗瑞,以后我们俩再也不去打猎了,我们再也不会一起出去打猎了。” 它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因此她感觉到它的身侧鼓胀,认命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还听到它发出理解的叹息时,潮湿的肚带皮革吱嘎作响。因为拉弗瑞依然热爱追逐,热爱精彩、不可预知的危险,热爱清爽的早晨与结霜的夜晚,也热爱那条总是通往家的昏黄长路。它拥有牲畜的古老智慧,这是事实,但这份智慧并非对杀戮懵然无知,在它温和忠实的内心深处,其实潜伏着某个野蛮祖先遗留下的一段回忆。回忆里包含了杳无人烟的辽阔空间、战役中剧烈翕张的鼻孔与龇露的牙齿、每次稳稳一踢就必定致命的马蹄、浓密蓬乱又有如旗帜飞扬的鬃毛,还有伴随着那堂皇旗帜、野蛮得不可思议的尖锐嘶鸣。因此现在它也感到无限悲伤,叹着气直到坚固的肚带开始吱嘎响,然后才站定下来大大地甩动身子,试图将沮丧甩除。史蒂芬向前俯身拍拍它的脖子。“对不起,真对不起,拉弗瑞。”她一脸严肃地说。 Chap. 16 · 1 · 随着莫顿大宅马厩的解散,他们的忠仆也跟着倒了。老威廉斯终于不敌高龄,整个人完全被击垮。他心里哀伤加上肠胃和手脚也都不行了,便领了一笔退休金回到自己舒适的小屋去养老;冬天里又是咳嗽又是嘟囔抱怨,夏天里则是搬张椅子坐在整齐漂亮的小花园里,腿上盖着毯子,郁闷地抽烟斗。 “真是不应该,”他现在老是这么说,“何况她又是个打猎技术那么好的女人!” 然后他便开始怀念辉煌的过去,也开始为菲利浦爵士感到伤心。威廉斯还爱着这个主人,所以会小小哭泣一番,妻子只好给他端来一杯浓茶。 “好啦,亚瑟,你很快就会见到主人了。你跟我都老了,不必等太久的。” 威廉斯听了怒目以对:“我不是在想天堂,天堂里又不会有马,我是希望主人回到我的马厩来。天才晓得这里有多需要一个主人!” 如今除了为安娜拉车的马之外,那一度赫赫有名的马厩里只剩四匹马了:拉弗瑞、菲利浦爵士那匹年轻英挺的栗色马、一匹名叫詹姆斯的矮脚马,还有年纪大了的柯琳丝,因为年老体衰出现了一些坏毛病,还是继续在吃它的干草床。 安娜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剧变,现在的她面对多数事情都是如此。这段时间里关于莫顿的事,她几乎从未反对过女儿的意见。但安排卖马事宜造成史蒂芬的负担:她一一与猎马道别,一一看着它们被牵出院子,哽在喉头的块垒几乎令她窒息,等到马匹都走了,她回到拉弗瑞身边希望得到安慰。 “拉弗瑞啊,我实在太顽固不化了……看着它们离开我还是介意得不得了!我们就别去看那些空空的厩房了……” · 2 · 又过了一年,史蒂芬满二十一岁,成了富有、独立的女人。现在她随时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扑通依然还是家庭教师,有点郁郁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就是史蒂芬现在都穿男装式的订制服,而安娜迫不得已也不再反对了。史蒂芬慢慢地重新展现出生命活力,这倒也正常,因为年轻人不应该为了死者意志消沉,不应该深陷于无法宽解的忧伤。她依然悼念父亲,永远都会,但在拥有健康身体的二十一岁,她终于留意到了阳光,闻到了泥土香并心怀感激,也忽然知道并庆幸自己还活着,尽管有死亡存在。 在那年六月初的这样一个早上,史蒂芬驾车来到厄普顿。她本来要到银行兑现一张支票,本来要去镇上的马具店,本来要去买一双新手套,结果一件事也没做成。 狗是在肉店门外打起架来的。肉店老板养了一条又老又凶恶的万能犬,这条万能犬依照长久惯例占据了店门口的老位子。有一条体型很小、全身雪白的西高地犬,踩着轻盈但挑衅的脚步沿街走来,也许是想找麻烦,若是如此,确实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它吠得格外大声,史蒂芬不禁停下车来,从座位上转身看看出了什么事。肉店老板跑出来后,场面更加混乱,他大声呵斥,但两条狗都不予理会,他便试着去抓自家狗的尾巴,但尾巴很短实在难抓。这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个不顾死活的年轻女子,拿着阳伞像手持长矛似的打算加入战局。她绝望的哭喊声压过了狗的吠叫:“东尼!我的东尼!没有人能来阻止它们吗?我的狗快被咬死了,就没有一个人能来阻止它们吗?”而她自己也的确试图阻止,只不过阳伞一出手就断了。 但东尼不停狂吠,就跟白鼬一样好斗,再加上万能犬已经咬住它的背,史蒂芬见状连忙下车——东尼几乎是危在旦夕。她一把抓住凶恶老狗的颈背,肉店老板则冲去提一桶水。那名奋不顾身的女子抓住爱犬的一条腿;她往这边拉,史蒂芬往那边拉,两人一起使力。接着史蒂芬用力一扭,万能犬分了心,转而想去咬她,既然只有一张嘴,只好放开东尼,于是东尼立刻被主人紧紧抱入怀中。肉店老板提着水赶回现场时,史蒂芬还牢牢抓着万能犬的脖子。 “真对不起,戈登小姐,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喏,把这只灰色恶魔带去好好打一顿吧。那条狗只有它一半大,它怎么能咬得那么狠?” 另一方面,东尼浑身是血,女主人似乎也被咬了。她一边努力地按住东尼的伤口,一边又要吸吮自己血流不止的手。 “还是把你的狗交给我,我们到对面的药房去,你的手需要包扎。”史蒂芬说道。 女子随即将东尼交到她怀里,虚弱无力地淡淡一笑,似乎就要崩溃。 “现在都没事了。”史蒂芬很怕女子会哭起来,很快地说道。 “你觉得它能活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当然可以,只是你的手……我们到药房去吧。” “我不要紧,我关心的是东尼!” “它没事。等你的手处理好以后,我们马上带它去看兽医。我知道有个医师很不错。” 药师替她涂了相当强的石碳酸消炎药。她的手有两根手指被咬,史蒂芬看着这个陌生人紧咬小小的牙齿默默忍痛,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气。手包扎好之后,她们开车前往兽医处,幸好医师在,可以替可怜的东尼缝合伤口。史蒂芬抓住它的前脚,自己也受伤不便的女主人则尽可能抱着它的头。她不停将狗的脸按压在自己肩上,或许是为了不让它看见针头。 “亲爱的,别看……你不能看哦,宝贝!”史蒂芬听见她低声对东尼说。 狗终于也上了消炎药包扎好了,史蒂芬这才有时间细细端详这位同伴。她忽然想到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便说:“我叫史蒂芬·戈登。” “我叫安琪拉·寇斯比,”对方回答道,“我们买下了‘农庄’,就在厄普顿另一头。” 安琪拉·寇斯比有一头惊人的金发,但与其说是金色,其实更像是银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很像中世纪骑士的侍童。当时主要流行的是往上梳拢的庞巴度发型与满头鬈发,她那头齐耳直发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她的肤色非常白皙,史蒂芬认定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太有血色,那张相当宽阔的嘴也绝不会红润,而是随时保持淡淡的珊瑚色。她身上唯一显现出色彩的,似乎就是那双眼睫毛又长又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蓝色,几乎像是染上淡淡的紫,眼中还带着童稚的率直——非常天真无邪、充满信赖的眼神。史蒂芬望着那双眼睛,想起之前听说过有关寇斯比家的谣言,不禁义愤填膺。 据她所知,寇斯比夫妇深受厌恶。男方是个有头有脸的伯明翰大亨,从事的似乎是五金行业,最近才由于健康因素退休,至少传闻如此。听说他的妻子曾在纽约登台,因此出身可疑——其实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她的奇怪发型让人有了疑心的理由。一个当过演员的美国妻子,对寇斯比而言是非常不良的资产。而寇斯比本身给人的印象也不好,以本郡的标准来看,他太会吹嘘。再者他表现出了不可饶恕的吝啬,给猎狐会的乐捐金额竟只有区区五基尼,还写信说自己因为健康不佳无法参与打猎,甚至希望猎狐会能避开他土地上的猎区!此外,“农庄”为了钱的缘故而被牺牲,也让每个人自然而然产生憎恨——这栋都铎式的宅子规模虽小,却是完美无缺。不过前屋主蓝姆西上尉刚刚过世不久,身后留下庞大债务,于是他的继承人,一个住在伦敦的年轻表亲,立刻将屋子卖给第一个出价的有钱人,寇斯比先生也就这么到来了。 史蒂芬看着安琪拉,想起这些事,但一瞬间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此时那双纯真的眼睛正在看她,只听到安琪拉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救了我的东尼,你人真好!要不是你来,他们会让它就这样被咬死,而我实在太爱东尼了。” 她说话时带着软软、浓浓、拉长音调的南方腔,一种慵懒、闲散而恬静的声音。这种拉长音的南方软语,听在史蒂芬耳里十分新鲜,而且出乎意料地悦耳。她顿时发现这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子——仿佛生长在黑暗中的某种奇花,某种色泽浅淡的罕见花朵,毫无瑕疵或污点,于是史蒂芬红着脸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载你们回农庄。” “我们当然愿意了。”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东尼说它会非常感激,对吧,东尼?”东尼无力地摇摇尾巴。 史蒂芬拿了车上一条小毯子把狗包起来放在后座上,它好像筋疲力尽地趴伏着。然后小心地扶安琪拉上车,再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安琪拉说:“多亏了东尼,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一直很盼望能认识你!”她用令人不知所措的眼神盯着史蒂芬看,接着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微微一笑。 史蒂芬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盼望着想认识她。她顿时感到害羞,也同时起了疑心。“是谁跟你提起我的?”她蓦然问道。 “好像是安崔姆夫人……没错,就是安崔姆夫人。她说你的骑术很高明,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打猎了。哦,对了,她还说你能像男人一样击剑,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史蒂芬喃喃回答。 “那等我看了以后再告诉你像不像,我父亲曾经是很有名的剑士,所以我在美国的时候对剑术涉猎颇多。戈登小姐,也许哪天我可以看看你击剑吧?” 此时史蒂芬的脸已经红得像甜菜根,手里的方向盘也抓得好紧,似乎想弄疼它。她好想转头看看同伴,想看她的欲望几乎难以压制,然而却连眼珠子都似乎僵住了无法转动,因此只能沉默不语地凝视尘土弥漫的长路。 “别这样惩罚那可怜的木头。”安琪拉轻声说,“它也不想自己只是块木头呀!”接着她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万一东尼被那只畜生咬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散步的时候也只有它陪着我……要是没有东尼,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它是那么忠心又可爱的小东西,这些日子我有点依赖这条狗……一个人散步太沉闷,但我又一直很喜欢散步……” 史蒂芬想说:我也喜欢散步呀,偶尔就让我和东尼一起陪你吧。随后顿时鼓起勇气,猛然转头看着这名女子。当两人四目交接,互相凝视片刻后,史蒂芬心中隐隐泛起波澜,车子忽然危险地偏离了一下。“对不起,”她急忙说道,“这样的开车技术实在差劲透了。” 但安琪拉没有搭腔。 · 3 · 车子转进来停下的时候,雷夫·寇斯比就站在敞开的门口。史蒂芬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按理说应该已经十分破旧却仍洁净无瑕的灰色粗呢西装。不过他身上的一切都有一种充满活力的崭新气息,就连头发也带着全新的感觉——那稀疏的棕色头发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 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头发和靴子一起送去清理。史蒂芬暗想,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这个男人不太有特色,不矮也不高,不胖也不瘦,不老也不年轻,不是好看也不是太丑。要是问他妻子,她会说他就是个“普通男人”,这样的形容非常贴切,因为他唯一的特色就是那身新意与嘴形流露出的暴躁神情——从嘴巴看起来,他非常暴躁易怒。 他说话时尖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你到底在做什么?都已经两点多了,我从一点就开始等,午餐肯定是不能吃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尽量准时一点,安琪拉!”他似乎并未留意到史蒂芬的存在,仍继续旁若无人地唠叨。“我知道了,你那条该死的狗又打架了。我真打算好好教训它一顿。你那只手又是怎么回事……你该不是自己也被咬了吧?我说真的,安琪拉,这有点太过分了!”他整个态度就好像在申诉个人的满腹委屈。 “反正啊,”安琪拉拖长了音说,一面伸出包扎的手来让他瞧,“我不是去修指甲,雷夫。”她的声音中很明显带着些微挑衅,他立刻恼怒地退缩了一下。这时她似乎才忽然想起史蒂芬:“戈登小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先生。” 他弯腰行礼,同时冷静下来说道:“谢谢你载我内人回来,戈登小姐,你人真是太好了。”但他显现的态度并不友善,不仅继续瞪着安琪拉被狗咬伤的手,史蒂芬觉得他的口气也很无礼。 她从车上下来,发动引擎(1)。 “再见。”安琪拉微笑着伸出手,是左手,史蒂芬握住时太过用力。“再见,哪天过来喝下午茶吧。我们有电话,厄普顿二十五号,这几天就打电话来约个时间。” “非常谢谢你,我会的。”史蒂芬说。 · 4 · “车子故障了吗?”史蒂芬在三点垂头丧气地走进授课室时,扑通语气爽朗地问道。 “不是,是寇斯比太太的狗打架了,她被咬伤,所以我开车送她回农庄。” 扑通竖起了耳朵。“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一些传言……” “她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史蒂芬顶了回去。 扑通听了之后默默地思考良久,但思考后所提出的建议却不见得明智,像扑通这回就大大失言了:“她很难应付对吧?史蒂芬,听说她先生是在纽约某个地方发现她的,安崔姆夫人说她在音乐厅表演,我想你是不得不顺道载她一程,不过要小心点,我想她是个很会得寸进尺的人。” 史蒂芬像个情绪化的小学生发火了:“你要是这么想,我就不谈她的事了。认真说起来,寇斯比太太和你、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端庄。你们这些讨厌的闲言碎语真是烦死人了。”她话一说完便倏地转身,大步走出授课室。 “天哪!”扑通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 5 · 当天晚上史蒂芬打了电话到农庄。“是厄普顿二十五号吗?我是戈登小姐……不,不是的,是莫顿的戈登小姐。请问寇斯比太太还好吗?狗也好吗?寇斯比太太的手没有痛得太厉害吧?好的,你去问问看,我当然可以等。”她觉得害羞,却又异乎寻常地大胆。 不久管家回来了,口气严肃地说寇斯比太太刚看过大夫,因为手疼,现在已经上床休息,至于东尼已经好些了,谢谢她的关心。他接着又说:“夫人问您这个周日想不想来喝茶。如果您能来,她会非常开心。” 史蒂芬回答道:“请你谢谢寇斯比太太,并转告她星期日我一定到。”接着她把话重复一遍,说得很慢很慢,中间还有停顿,“请你……谢谢……寇斯比太太……并转告她……星期日……我一定到。你都听清楚了吗?我说得够明白吧?我说我星期日会来喝茶。” (1) 早期的汽车是手摇式发动引擎。 Chap. 17 · 1 · 离周日只有五天,史蒂芬却是度日如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到农庄询问安琪拉与东尼的伤势,因此渐渐熟悉了那位管家,熟悉他的音色、他咳嗽的习惯、他挂断电话的方式。她始终不停地分析自己的感觉,却只知道自己欣喜若狂,毫无来由地感到欣喜若狂,也觉得充满活力与决心。她独自在山丘上走了好几里路,一刻也无法真正安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奇观:例如叶片的脉络纹路、野蔷薇娇弱的花心,以及从她脚边振翅啼鸣、一闪而逝、难以看清的大群云雀。但最重要的是她又看到布谷鸟了——时值六月,因此布谷鸟改变了鸣叫节奏,她经常驻足屏息聆听:“布谷——咕,布谷——咕”的啼声传遍山野,还有夜里乌鸫与画眉的歌声。 她四处游荡,偶尔会来到昔日与马丁一起造访过的地方,只是现在她已经能怀着爱与宽容,甚至柔情的心态来想他。奇怪的是,她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了解他,也因此原谅了他。他的错误,只不过是个相当令人不快的错误,但她能体会他当时的感受;想到马丁,她或许会相当惶恐——万一以后自己也犯这样的错,怎么办?不过幸福与美好欣喜的感觉会将这份恐惧驱赶到背后。踩在她脚下的土地显得欣欣然,还有从土地里萌发出来、茂盛成长的绿意,还有鸟儿,满山遍野的“布谷——咕”叫声,还有夜里乌鸫与画眉的歌声。 她对自己的外表变得更在意,一连五天早上更衣时,她都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她毕竟不是太难看。头发有点破坏美感,因为太浓密、太长,但她愉快地发现至少它有波浪卷,接着又突然欣赏起自己的发色。她将衣橱一一打开翻找,衣服都旧了,而且多半旧得很明显。当天下午她去了马尔文,向裁缝订制一套新的法兰绒套装,布料要灰色带点白色细直条纹,外套胸前还要有一个口袋。她要打一条黑色领带——不对,灰色用来搭配细白条纹套装比较好。她不止订制一套,而是三套,另外还订了一双棕色鞋,她花了一整个下午添置个人的行头。她听见自己对一些小细节吹毛求疵到可笑的地步:和裁缝为了纽扣争辩,和靴匠为了鞋底的厚度、该打多少洞饰争辩,和卖她手帕与领带的年轻人为了领带搭配问题争辩——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有极大的重要性,事实上,她为了这些小事变得很啰唆。 那天晚上她向扑通展示这些漂亮时髦的领带,却得到令人很不满意的反应——她只是咕哝了几声。 现在似乎有个人随时跟在史蒂芬身边,购买三套新衣、棕色鞋子和六条精心挑选的昂贵领带,这些事都是为了那个人做的。她在山丘上长时间的漫步是这个人的一部分,还有野蔷薇娇弱的花心、叶片上细致的纹路和六月里布谷鸟叫声停顿中断的古怪节奏也都是。星子硕大、四下寂然的夏夜蕴含着一种新的神秘意义,因此躺在床上任由那古老意义支配的史蒂芬,会感觉到小小的喜悦悸动从夜色中悄悄渗入她的体内。这时她会起身站在敞开的窗边,一心想着安琪拉·寇斯比。 · 2 · 星期日到了,上午得上教堂,接着还有午餐后那漫长的两小时,这段时间里史蒂芬换了三次领带,在浓密的栗色头发上抹水往后梳,又想象鞋子上沾了灰尘仔细检查,最后还冷不防从扑通手上抢过锉刀,猛锉指甲。 出门的时刻终于到了,她试探着问安娜:“母亲,你不想去寇斯比家拜访一下吗?” 安娜摇摇头:“不了,史蒂芬,我没办法。我现在哪儿也不去了,这你也知道啊,亲爱的。” 不过她的声音很温柔,因此史蒂芬很快地说:“那么我可以邀请寇斯比太太到莫顿来吗?”安娜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可以吧,如果你真的很想这么做的话。” 车程仅约二十分钟,因为史蒂芬紧张到几乎是飞驰而去。这几天一直兴高采烈、自信满满的她,此时完全崩溃了——尽管打着细心挑选的领带,却只要一想到安琪拉·寇斯比就崩溃了。抵达农庄时,她自觉超越了真人的尺寸,一双手显得巨大无比,比例完全不对称,管家好像也盯着她的手看。 “戈登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她含糊地回答,“我是。”接着他就像在电话上那样咳了一声,史蒂芬突然觉得自己很蠢。 管家领她进入一间装饰着橡木镶板的小客厅,敞开的长长落地窗面向香草花园。天气虽然暖和,壁炉里却用苹果木烧着火,因为安琪拉老是觉得冷——据她自己说,这是英国气候所致。炉火散发出一种香甜刺鼻的味道,那是略微潮湿的木柴与干燥灰烬的气味。见面一开始可真顺利啊:东尼吠个不停,伤口缝线几乎都要裂开了,原本躺在躺椅上的安琪拉只好起身安抚。华丽的黄铜鸟笼里养了一只胖嘟嘟的红腹灰雀,正半伸展开翅膀啁啾啼唱,曲调有点像儿歌《砰!鼬鼠跑掉了》,总之就是放肆无礼的曲调,史蒂芬恨透了那只红腹灰雀。整整过了五分钟东尼才安静下来,而这五分钟里,史蒂芬只是满怀歉意、张口结舌地站着。情势忽然变得如此荒唐,教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随后安琪拉以笑声替她做了决定:“真是对不起,戈登小姐,它在闹脾气。但这也难怪,可怜的小狗狗,昨晚可不好受,它实在很讨厌全身缝得像长抱枕一样。” 史蒂芬走过去伸出手,东尼开始舔了起来,骚乱就此结束。不料安琪拉起身时扯破洋装,这似乎令她很懊恼,不断抚弄着破裂处。 “我能帮忙吗?”史蒂芬开口问道,暗自希望她说不用。她看了史蒂芬一眼之后,的确这么说了,而且说得相当坚定。 最后安琪拉又躺回躺椅上。“你来坐这边吧。”她面带微笑提议。于是史蒂芬贴着一张椅子的边缘坐下,如坐针毡。 她忘了询问安琪拉被狗咬的伤口如何了,虽然包扎的手就放在一个垫子上;她也忘了调整领带,由于方才一阵激动,领带有些歪斜。过去几天,她已经细心演练过数千次这会面的一幕,构思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在心里想象无数高贵端庄的姿态,孰知此刻的她也只能如坐针毡般贴着椅子的边缘坐着。 这时候安琪拉用拉长音的南方软语说了:“你终于来啦。”略一停顿后,接着又说,“我好高兴,戈登小姐,你的到来真的让我很开心,你知道吗?” 史蒂芬说:“知道……知道啊……”随后再度沉默,似乎专心地在研究地毯。 “地上掉了烟灰还是什么的吗?”女主人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问道。 “应该没有。”史蒂芬低声地说,一面假装在看,然后抬起头望向旁边那只唐突的红腹灰雀。 那只鸟现在倒感伤起来,啼声变得低沉,充满感情。“啊,路旁枞,啊,路旁枞,你的叶子多么嫩绿。”它一边唱,一边略显沉重地在栖木间跳来跳去,一双黑色小圆珠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史蒂芬。 接着安琪拉说:“说也奇怪,我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我不想和你太生疏,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美国式作风?我是不是应该正式、冷淡一点,像英国人一样?如果你说是,我就这么做,不过我不觉得我像英国人。”她的声音虽然平稳严肃,却似乎明显听得出笑意。 史蒂芬抬起眼睛,不安地看着她。“只要你愿意,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她说完立刻满脸通红。 安琪拉伸出没有受伤的手,史蒂芬握住了,却是诚惶诚恐,才握了没多久,便笨手笨脚地还给主人。之后安琪拉注视着她的手。 史蒂芬心想:我做了什么粗鲁或笨拙的事吗?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她想将刚才松开的手拉回来抚摸,只可惜那只手现在正在抚摸东尼。她不禁叹了口气,安琪拉听到了,往上瞅了一眼,似乎在探问。 管家端着茶来了。 “要加糖吗?”安琪拉问道。 “不用,谢谢。”史蒂芬说着又突然改变心意,“请给我加三块好了。”她向来最讨厌喝不加糖的茶。 茶太烫了,她的嘴被烫得厉害,脸随即涨红,泪水也涌了出来。为了掩饰惊慌,她又喝下更多茶,安琪拉则是适时地望向窗外。然而当她认为应该可以转回头时,脸上表情虽然有点打趣的味道,却也有些许的温柔。 接下来她使出所有的巧妙心思与技巧,好让这位古怪的客人说起话来能放开一点,而安琪拉一旦决定用上心思与技巧,便不容小觑。那女孩很慢很慢地逐渐自在一些,这很不容易,但安琪拉成功了,于是史蒂芬最后说起了莫顿,也稍稍谈起了自己。而且不知怎的,表面上虽是史蒂芬在说话,她却也得知不少关于女主人的事,例如她得知安琪拉很寂寞,非常需要她的友谊。安琪拉的烦恼似乎都集中在雷夫身上,他不是随时都很体贴,也很少和颜悦色。想起雷夫的样子,这点她倒是相信,便说:“我觉得你先生不喜欢我。” 安琪拉叹气道:“恐怕是这样。雷夫从来就不喜欢我喜欢的人,我想他原则上就对我的朋友没好感。” 之后安琪拉更加坦然地谈论雷夫。现在他到母亲家去陪她,但下星期就会回到农庄,到时候一定又会找麻烦:“每次见过母亲后他就会这样,她会跟他说我的坏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想必是因为我不是英国人吧。我是家门里的外人,大概是为了这个。”当史蒂芬提出反驳,她便说:“是真的呀,他们常常让我觉得像个外人。再拿这里的人来说吧,你觉得他们喜欢我吗?” 这时,尚未学会伪装的史蒂芬死盯着自己的鞋子,陷入尴尬的沉默。 门外的钟轰然敲响七点。史蒂芬吓了一跳,她都已经来了将近三小时。“我得走了。”她说着猛然站起身来,“你好像累了,我不该逗留这么久。” 女主人并未出言挽留。她微笑着说:“那么,下次再来吧,请你常来——我是说,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戈登小姐。农庄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 3 · 史蒂芬慢慢地开车回家,现在结束了,她觉得自己像一台突然故障的机器。她的神经放松了,整个人疲惫不已,却又很喜欢这种不寻常的感觉。炎热的六月傍晚雷声隆隆,远方某处传来羊叫声,那忧郁的声音似乎与她此时略微沮丧的心境交融在一起了。 一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沮丧感,犹如一件柔软的灰色斗篷将她整个人覆盖住,她并不想甩掉这件斗篷,反而想把自己包得更紧。 回到莫顿之后,她把车停在湖边,坐着透过树林凝视粼粼波光。她坐了好久,却不知道为什么,除非是想要回忆。但她发现就连安琪拉穿什么样的洋装,她都不能确定——只记得是一种柔软布料,所以很轻易便扯破了,至于其他的记忆都很模糊,尽管她真的很想记得那件洋装。 西边传来一阵微弱的雷鸣,云层已堆积成一种不祥的紫色。几只打不定主意的燕子在隆隆雷声中,歇斯底里地飞低窜高。她的沮丧感不再那么淡,而是与时俱增,转变成了哀伤。她的身、心、灵都感到哀伤——身体提不起劲来,整个人都哀伤。这时候有人在马厩那头吹口哨,她猜想是老威廉斯,因为口哨吹不成调。缺了牙之后,他的口哨声仿佛带着愠怒;是的,她确定是威廉斯没错。有匹马发出轻声嘶鸣,还有一个桶子空隆隆撞上另一个——这天傍晚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在喂马喝水。替安娜拉车的年轻马匹会因为口渴不耐,踢踩干草。 接着一扇门砰的一声。应该是小母牛围牧草地的栅门,那片草地上满布着黄色毛茛。有个主要农场的工人正在巡视,要在日落前把所有栅门都关好。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在引擎盖上,她一抬头目光正好与一只松鼠对个正着,只见它撑着两只小小的前脚,整个身体往前倾,怒目以对;它把核果掉在引擎盖上了。她下车拾起松鼠的晚餐,丢到它等候着的树下。它快如闪电般跑下来又跑回树上,稳稳跨坐之后大啖起核果来。 傍晚的日常活动在四周进行着,喂马喝水、照料牲畜——愉快而平静的活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宁谧祥和的夜晚。忽然间,史蒂芬渴望能分享这一切,这股强烈的需求蓦地在心中迸现,而这急切的渴望却似乎也是她身体提不起劲的原因之一,不由得令她心痛。 她把车开回马厩停放,然后绕行进屋,打开书房的门入内,父亲不在,让她感到异常孤单。她坐到父亲遗留下的扶手椅上,把头靠在父亲的头曾靠过的地方,手放在扶手上,她知道父亲的手也曾放在这里无数次。她闭上眼睛,试着想象他的脸,他那张和蔼、有时显得焦虑的脸;然而慢慢出现的画面随即消失了,因为死者通常得向生者让位。史蒂芬坐在父亲的旧椅子上,萦绕在脑海里的是安琪拉·寇斯比的脸。 · 4 · 安琪拉在面向香草花园那间镶着壁板的小客厅里,一面打呵欠一面凝视窗外,然后一下子不知想到什么大笑出声,一下子又忽然皱起眉头生气地对东尼说话。 她忘不了史蒂芬,这让她又烦躁又觉得有趣。史蒂芬那么高大,竟然会张口结舌、会害怕——真是个奇怪又不失魅力的人。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得上俊俏(有她自己的味道),不,应该说是相当俊俏。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头美丽秀发,身体像运动员一样灵活,窄臀宽肩,剑术应该非常高明。安琪拉迫不及待想看她击剑,非得想办法安排一下不可。 安崔姆夫人传达暗示了一些事情,但真正说出来的却少之又少。不过既然已经认识史蒂芬·戈登,便不需要她的暗示了。因为她无所事事、心有不满又无聊,当然也不是个会为道德苦恼的人,因此必定会放任自己毫无节制地满脑子想着那个女孩,也会对她越来越好奇。东尼伸了个懒腰低哼一声,安琪拉便亲亲它,然后坐下来写了一封短信。“后天请务必前来用午餐,也向我提供一些关于花园的建议。”信如此开头,接着随口聊上几句花园的事,结尾写道:“东尼说拜托你一定要来,史蒂芬。” Chap. 18 · 1 · 三星期后某个美丽的夜晚,史蒂芬带着安琪拉到莫顿来。她们和安娜、扑通一块儿喝茶,安娜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冷淡却不失礼数,倒是扑通表现得颇为愤慨——她非常不信任安琪拉·寇斯比。但现在史蒂芬可以带安琪拉参观莫顿了,她的态度很严肃,就好像首次介绍自己的家是一件神圣的事,好像莫顿本身一定也能感觉到这位娇小金发女子的到来,具有某种重大意义。于是她们非常郑重地走遍整栋宅子——甚至包括菲利浦爵士的旧书房。 她们从大宅走到马厩,史蒂芬对友人提起拉弗瑞,口气依然郑重。安琪拉倾听着,尽管毫无兴趣,也装出兴味盎然——她很怕马,却喜欢听这女孩沙哑的声音,如此年轻而诚挚的声音让她很感兴趣。拉弗瑞凑上来闻她,然后仿佛不以为然地喷鼻息,她真是吓坏了,尖叫着开始往后退,史蒂芬便拍打它光滑的灰色肩膀喝道:“够了,拉弗瑞,过来!”拉弗瑞嫌恶地走开,对着燕麦饲料喷息,以表达它的委屈。 她们离开了它,漫步穿过花园,很快便将可怜的拉弗瑞抛到脑后,因为花园里弥漫着夜香紫罗兰的淡淡芳香,与其他浅色花卉的香气,这些花到了晚上闻起来最香甜,史蒂芬心想安琪拉·寇斯比倒很像这种花——又白又香,于是史蒂芬轻声对她说:“你好像属于莫顿。” 安琪拉缓缓露出带有探询意味的微笑说道:“你这么认为吗,史蒂芬?” 史蒂芬回答道:“是的,因为我和莫顿是一体的。”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但安琪拉意识到了,立刻说道:“唉,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你忘了我是个外人。” “我知道你就是你。”史蒂芬说。 她们继续沉默地走着,天色渐暗,变化的天光越来越金黄,却也越来越模糊不明。喜爱那奇异光线的鸟儿先是个别独鸣,接着同声齐唱:“我们很快乐,史蒂芬!” 史蒂芬转向安琪拉,回应鸟儿:“你在这里让我好快乐!” “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就不敢叫我的名字?” “安琪拉……”史蒂芬喃喃喊道。 接着安琪拉说:“我们认识才三星期多一点,这友谊发展得真快。我想这是注定的,我相信宿命。你第一次到农庄来的时候,害怕得不得了,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史蒂芬缓缓地回答:“我现在也害怕——我怕你。” “可是你比我强壮……” “对,所以我才这么害怕,你让我觉得强壮……你是有意这么做的吗?” “这个嘛,也许吧……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史蒂芬。” “是吗?” “当然是,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史蒂芬微微颤抖。“你介意吗?”她支吾着问道。 “我知道你就是你。”安琪拉再次微笑,逗着她说,但也同时伸手拉起史蒂芬的手。 那手中有种奇特且强有力的感觉令她深深悸动,她于是握得更紧。“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她低低地说。 “不知道。继续这样握着吧,握紧一点,我喜欢你手指的感觉。” “史蒂芬,别荒唐了!” “继续握着我的手,我喜欢你手指的感觉。” “史蒂芬,好痛,你压到我的戒指了!” 这时候她们已来到湖边树下,脚轻轻踩在发亮的地毯上,两人手牵手进入那个万籁俱寂的地方,片刻间只有她们的呼吸扰乱这片平静,但随后还是又被平静给掩盖了。 “你看。”史蒂芬指向那只名叫彼得的天鹅,它正从自己的白色倒影上方漂浮而过。她说道:“你看,这就是莫顿,充满了美与宁静——它就像那只天鹅,漂浮在平静的深水之上。而这一切的美与宁静都是你的,因为现在你是莫顿的一分子了。” 安琪拉说:“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宁静,我心里没有宁静——我想我在这里也找不到,史蒂芬。”她说着松开手,从女孩身边移开了些。 但史蒂芬继续轻柔地说话,听起来几乎像在说梦话:“多美丽啊,我们的莫顿多美丽。冬天傍晚这些湖水都结冰了,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那夕阳底下的冰面看起来就像黄金厚板。当我们往回走,还没看到柴火,远远地就能闻到那味道,我们很喜欢那种好气味,因为它代表了家,而我们的家就是莫顿。我们很快乐、很快乐,非常心满意足,内心平和,因为心里充满这个地方的平静……” “史蒂芬,别说了!” “我们俩都充满了莫顿的古老平静,因为我们是那么深爱着对方,也因为我们很完美,你和我是一件完美的事物,不是两个个别的人,而是一体的。我们的爱点燃一把鼓舞人心的巨大烽火,所以我们再也无须害怕黑暗,我们可以借由爱取暖,可以一块儿躺下来,我的双臂环抱着你……” 她突然打住,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安琪拉低声说。 史蒂芬回答:“我知道我爱你,世上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随后,也许是受到迷人夜色的感染,因为那古怪、不寻常的冒险精神,因为那急于享受令人难以忍受的奇特甜蜜的冲动,安琪拉朝史蒂芬跨近一步,接着又一步,直到她们的手相触。此时的她,与过去的她,与将来(甚至就是明天)又会恢复原样的她,在这一刻全都融合成一股强烈的欲望、一种必要的需求,这需求就是史蒂芬。史蒂芬的需求如今也是她的需求,只因为它以盲目的、无法理解的意志力想求得满足。 接着史蒂芬将安琪拉拥入怀中,像情人一样吻上她的唇。 Chap. 19 · 1 · 在后来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史蒂芬历经了许多幻梦与破灭、喜乐与哀愁、成就与挫折,却从未忘记过在这个夏天,她顺着本性,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坠入爱河。 在她看来,她对安琪拉·寇斯比的爱并无怪异或邪恶之处。在她看来,这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就像呼吸一样,是她自身的一部分,但这份爱好像又凌驾于自我之上,她抬头往前看向她的爱——因为年轻人的双眼会被群星吸引,青春的心灵鲜少受到世俗羁绊。 她爱得很深,比起许多胆敢无畏地自称坠入爱河的人,她爱得更深得多。说起来这是个残酷而悲哀的事实:大自然经常有一些隐而不显的神秘目的,为了这些目的所牺牲的人,有时候具有偌大的爱的意志,还具有无穷的能力可以忍受爱所带来的痛苦。 但起初史蒂芬的目光被群星所吸引,只看到一闪一闪的美丽光芒。对安琪拉的肉体激情在她心里诱发了一种奇怪反应,于是每一次的热情冲动(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冲动)都会伴随着一种非肉体的冲动;一种美好而无私、充满美与勇气的东西。为了这个心爱的女人,她愿意承受肉体的折磨,必要的话也愿意抛弃生命。那些射入年轻恋人眼中美丽耀眼的星光,让她盲目到看见了根本不存在的完美,看见了纯属虚构的忍耐,还想象出一种远远超出安琪拉本性的忠诚。 安琪拉所给予的看似全都是爱的礼物,安琪拉所压抑的看似全都是出于高贵情操。“我要是自由之身就好了,”她总是这么说,“可是我不能背叛雷夫,史蒂芬,你也知道我不能——他病了。”史蒂芬见她如此富于怜悯与高贵情操,自觉羞愧难当。 她会把自己贬得很低很低,像个一文不值的人:“我真是混账,原谅我吧。我错得太离谱了,这些日子里,我有时候像疯了一样。可不是嘛,还有雷夫呢。” 但想到雷夫让她完全无法忍受,不由自主便伸手去拉安琪拉的手。接下来她们多半会靠向对方开始接吻,而这些痛苦又完全得不到结果的吻彻底将史蒂芬击垮了。 “天哪!”她会喃喃地说,“我好想走!” 安琪拉听了可能会哭着说:“别离开我,史蒂芬!我是多么寂寞啊……我只是不想让雷夫太难堪,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呢?”于是史蒂芬会多待上一小时、两小时,第二天又会出现在农庄,因为安琪拉是那么寂寞。 安琪拉始终无法真正放开这女孩。有些时候她自己也十分迷惑——她不爱史蒂芬,这点她很确定,但这整件事的奇特怪异本身就很吸引人。史蒂芬逐渐成了一种强效药,一种缓解无聊的药剂。但安琪拉也很清楚自己的征服力,她能玩火却又不会引火烧身。只要哭得够久、够凄惨,史蒂芬就会心生同情、态度软化。 “史蒂芬,别伤害我……你这样子我好害怕……你真的吓坏我了,史蒂芬!在遇见你之前就嫁给雷夫,这难道是我的错?对我好一点,史蒂芬!”她说得声泪俱下,史蒂芬只好像哄小孩似的搂着她,很温柔地前后摇晃。 她们开始喜欢开车到山丘上去,还带着东尼一起。东尼喜欢追兔子,她们会互相紧紧依偎,看着它狂野地蹦蹦跳跳,结果扑抓到的也只是草而已。在这片仁慈的山丘间,史蒂芬知道有许多地方可以让恋人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坐靠着。有时候当她们坐在一起,她会忽然感到麻木,即使安琪拉轻吻她的脸颊,她也不会有反应,甚至连头都不转,只是继续盯着东尼。但有时候她又会异常亢奋;某日,她忽然转头向靠在她肩上的这个女人说:“在这里一切都不重要。你和我是那么渺小,比东尼还渺小,我们的爱不过就像沧海一粟,这么想还挺安慰的,你不觉得吗?心爱的。” 但安琪拉摇摇头:“不,我的史蒂芬,我不喜欢沧海,我是出于地,乃属土。”接着又说:“吻我,史蒂芬。”于是史蒂芬吻了她,一吻再吻,因为年轻热血很快就沸腾,而神秘海洋变成了安琪拉的双唇,如此热切地吻与被吻。 然而当天傍晚回到农庄时,雷夫在家——正在前厅里踱来踱去。他说:“下午过得还愉快吧?你们两个女人,你开车载安琪拉到山上去了,是不是,史蒂芬?” 他已经习惯叫她史蒂芬,不过此刻的声音因为疑心而显得尖锐,已然衰弱的眼睛斜睨着安琪拉,因此为了她,史蒂芬不得不说谎,而且要说得高明——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谢谢。”她不惊不慌地撒着谎,“我们去了图克斯柏利,还去看修道院,又在镇上喝下午茶。很抱歉这么晚才回来,车子的化油器阻塞了,花了一点时间才修好,我那辆车真的需要好好检查一下了。” 谎言,又是谎言!她越来越善于伶牙俐齿地撒谎安抚雷夫,或至少让他无言以对、不知所措又明显屈于下风。忽然间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眩晕之际,她抓住门框作为支撑——那一刻她想到了父亲。 · 2 · 两天后她们单独坐在莫顿的花园里,史蒂芬蓦然转向安琪拉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总是可耻的……这是恶劣的行为,把我们俩都玷污了,你还不明白吗?” 安琪拉吃了一惊:“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我……还有雷夫。我说这么做很恶劣,我要你离开他,跟我走。” “你疯了吗?” “不,我很正常。只有这么做才正当、才光明正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无论是巴黎、埃及或回美国。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我的家。你听到了吗?我连莫顿都可以放弃。但我不能继续对雷夫说谎,我要他知道我有多爱慕你。雷夫根本不懂得爱,他是个唠叨、心胸狭隘的无赖男人,但即便这样的人也有权利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真相。我受够这些谎言了,我要把真相告诉他,你也要,安琪拉。跟他说了之后我们就离开,然后公开生活在一起,就你跟我,这是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爱所必须要做的。” 安琪拉两眼瞪着她,吓得脸色发白。“你真的是疯了,”她缓缓地说,“满嘴疯言疯语的。你要跟他说什么?我有让你变成我的情人吗?你知道我对雷夫一直很忠实,你很清楚根本没什么好跟他说的,顶多就是几个像小女生般幼稚的吻。我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很明显是那种人!不行,亲爱的,你不能告诉雷夫。你为了挽救自尊,就要跟雷夫谎称说你是我的情人,我可由不得你把我的生活搞得大乱。就算你愿意放弃你的家,我也不想牺牲我的家,请你明白这一点。雷夫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总比没有的好,到目前为止,我也应付得毫无问题。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个幌子转移他的注意力,效果出奇地好。我要他往哪儿走他就往哪儿走,他就交给我吧,我的丈夫我比你了解千百倍,史蒂芬,我不许你来干涉我家的事。”她太害怕了,害怕得口不择言,没有考虑到这些话对史蒂芬的影响,一心只想到安琪拉·寇斯比正面临极度迫切的危机。因此她又再度开口,只是这次说得更大声:“我不许你来干涉我家的事!” 接着史蒂芬开始反击,激动得脸色铁青。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实在残忍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明知我为了你痛苦不堪,因为我是那么爱你。而你因为喜欢我这样爱你,所以一天又一天地榨取我的爱。你难道不了解我爱你爱到愿意放弃莫顿?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可以放弃全世界。安琪拉,你听我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安琪拉,我有钱,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值得信赖吗?” 她漫无头绪地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需要这个女人,不管值不值得,当下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安琪拉。她站起身来,又高大、又强壮,但流露出那种令人悲悯的激情显得有些怪异,安琪拉看了不由得全身颤抖——她有种十分可怕的感觉。她脸上所有沉重的部分顿时凸显出来,刚毅的下颚线条、方正宽阔的额头,还有太浓太粗、称不上美丽的眉毛,就好像混乱的过渡时期孕育出来的某种奇怪的原始生物。 “安琪拉,我们远走高飞吧,去哪儿都行,快跟我走吧,就明天。” 这时安琪拉强迫自己快速思考,然后只说了五个字:“你能娶我吗?” 她问话时没有看着史蒂芬,她做不到,也许是出于某种她所能体会到最接近怜悯的感觉。接下来的漫长沉默几乎令人窒息,等候回答的安琪拉忍不住转移视线。有片树叶掉落,她听到它细细、轻轻的飘落声,听到一阵微风吹过花园时,落下叶子的那根枝丫吱嘎作响。 然后一个平静、没有起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听起来像陌生人的声音。“不能,”那声音很慢很慢地说,“不能,我不能娶你,安琪拉。”当安琪拉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时,却发现只剩她一人独坐。 Chap. 20 · 1 · 三个星期当中,她们彼此回避,既不写信也不试着约见面。为了谨慎起见,安琪拉不允许自己写信。“白纸黑字”,这个成语说得好,在面对像史蒂芬这种烈火般的人,最好能恪守这个原则。她可是被史蒂芬吓破胆了,因此明白小心谨慎的必要;不过回想起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她觉得相当刺激。如今少了无聊的缓解剂,她看雷夫的眼光变得很不友善;而他这个力不从心、脾气暴躁的可怜家伙,除了隐约的疑心和长期的消化不良,实在也没能做什么逗妻子开心的事——他不仅白天,就连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絮絮念叨。 他会念叨东尼,因为很不幸地,它认定花园里鼹鼠猖獗:“你要是不能管好那只该死的狗,就让它走。我不许它在我的玫瑰旁边到处挖洞!”说完便开始数落东尼被抱回来以后的一大堆劣行。他会念叨绿色蚜虫的数量太多,还对它们拥有性器官一事愤愤不平:“大自然真蠢!竟然连这种害虫都有生育力!”然后越说越低俗,开始评论起蚜虫经常纵欲过度。但他最常念叨的还是关于史蒂芬,因为他知道这能激怒妻子:“你那个怪胎现在怎么样了?好一阵子没瞧见她了,你们吵架了吗?要是的话那就太好了。她太不像话了,我这辈子没看过这样的女孩,穿着马裤在这里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她怎么就不能像个普通女人一样骑马?我的老天,不管哪个男人看了都会火冒三丈;这种人应该一生下来就把她弄死,我还真想在全国设立毒气死刑室!” 或者他可能会采取截然不同的策略,抱怨自己最近被忽略了。“每顿饭都迟到……跟着那个女孩到处跑……你根本已经不管我死活了。看看你有多关心我的消化不良!这阵子从牛皮到砖头,我什么都得吃。你给我听好了,我花钱可不是为了这个,这点你要牢牢记住!我花钱是为了准时吃到美味的三餐,准时,听到了没?身为我的妻子,就应该待在饭桌旁留意蛋卷煎得好不好。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亲自下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总是亲自为我煎蛋卷。我可不想吃一堆加了几根西洋芹、黄黄发泡的东西——那会让我想起那只狗呕吐的时候,真是恶心!我也不会再提这件事,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就让厨子卷铺盖走人。该死的东西,当初我在纽约发现你饿得半死的时候,你可是很庆幸有我的帮助,结果现在一天到晚跟着那个女孩乱跑。全都怪这只该死的畜生,你才会遇见她!”他会顺势往旁边惊吓不已的东尼踢一脚,最近它已经成了史蒂芬的代表。 但最糟的情况是雷夫开始哭了起来,因为他会说妻子已经不再爱他,另外偶尔也会说长期的消化不良让他很痛苦。有一天,他不得不泪眼婆娑地示弱求爱:“安琪拉,你过来……两手抱着我……过来像以前那样坐在我腿上。”他泪湿的眼睛看起来沮丧却十分贪婪,“用两只手抱住我,假装你关心我……”他总是很固执,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那天晚上他穿上最好的丝质睡衣——粉红色的衣料让他的脸色显得土黄。他爬上床时带着安琪拉最痛恨的那种狡猾神情——太色眯眯了。“小姑娘,别忘了这屋里还有个男人呢,你没忘了吧?”接下来是一两个软趴趴的拥抱,加上一大堆男性傲慢的吹嘘;安琪拉叹了口气,躺在床上隐忍着,刹那间想到了史蒂芬。 · 2 · 史蒂芬躁动不安地在卧室里踱着方步,想着安琪拉·寇斯比——满脑子都是安琪拉那天在花园里说的话,让她备受折磨:“你能娶我吗?”还有另外一句冷酷无情的话:“谁叫你是……很明显是那种人!” 她有点绝望地想:我到底算什么?某种惹人厌的东西吗?这么一想让她痛苦万分,因为她如此深切的爱似乎是神圣的,她不容许那种中伤的言辞来接近她的爱。因此现在的她只能夜复一夜地来回踱步,内心不断思考一个盲目的问题,心神不断撞击一堵空白的墙——一堵无法穿越的不解之墙: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是什么?她的内心退缩了,心神逐渐耗弱,仿佛被一大片黑暗笼罩——没有光线能照亮那片漆黑。 她会想起马丁,因为当初的他一定就像她现在这样爱得那么深——像疯了一般。她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安慰的话语:“别犯傻了,你没有什么不对劲。”唉,可怜的他想必是弄错了,可怜的他直到死都还大错特错。她还会再次想起自己奇特的童年,努力地回想每个细节。但不一会儿,她的思绪又会不由自主地往前冲,直接陷入悲惨的现在。她愕然发现这份爱的到来竟完全蒙蔽了她的视线,由于注视它的光芒太久,直到现在才看见它的黑影。此外还有一个最锥心刺骨的痛,最深、最终的耻辱。保护——她永远无法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你能娶我吗?”她的爱既不能保护也不能捍卫或给予荣耀,她的双手空空如也。甘愿付出生命的她,只能两手空空地去爱,像个乞丐。她只会贬低她渴望赞扬的,只会玷污她渴望保持纯洁无瑕的。 夜晚逐渐转为黎明,黎明的阳光照进敞开的窗户,同时带来令人无法忍受的鸟鸣:“史蒂芬,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好快乐!”远方响起刺耳的叫声,是湖边天鹅粗野刺耳的叫声——不知是哪个不速之客入侵,名叫彼得的天鹅正在保护、捍卫它的伴侣。威廉斯那间舒适小屋的烟囱冒出烟来,很黑很黑,这是清晨的第一缕烟。家,也就是家和两个一起生活的人,因为过着荣耀的生活而受到尊重。这两人年轻时有权相爱,到了老年也没有分开。这两人虽然贫穷却令人无比歆羡,在同侪眼中没有污点、没有耻辱。这两人能够傲然无畏地面对世人,无须害怕世人诅咒。 史蒂芬倒落在床上,内心苦楚彻夜未眠让她筋疲力尽。 · 3 · 在这凄风苦雨的几个星期中,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陪在史蒂芬身边,那就是忠心又焦虑的扑通,倘若史蒂芬愿意向她倾吐心事,她本可提供许多明智的建议,只是史蒂芬为了安琪拉·寇斯比,硬是将烦恼藏在心里。 灾难即将降临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的扑通,现在就像水蛭一样黏在这女孩身边,但她的操心几乎是白搭——史蒂芬对这样的密切监视感到深恶痛绝。“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吗?没有,我真的没有生病!”她会突然发脾气。 但扑通看穿了她的心病与病因,因此鲜少让她一人独处。史蒂芬眼中有某种令她害怕的东西,是一种不敢置信、带有疑问、受伤的神情,仿佛试图了解为什么自己非得受这么大的伤害。扑通一次又一次暗暗自责,不该那么明显地表现出对安琪拉·寇斯比的嫌恶,结果现在史蒂芬绝口不谈她,绝口不提她的名字,除非是扑通笨拙地将她扯进来,那时史蒂芬又会转移话题。现在扑通比以前都更加痛恨自己如共犯般的沉默,没能坦白说出来。她如共犯般的沉默害这女孩毫无防护,直接就投入那个女人的怀抱。一个虚荣、浅薄、丝毫不在乎史蒂芬的女人。 有些时候扑通几乎感到绝望,某天晚上她下定很大的决心,要去对女孩说:“史蒂芬,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然后提出忠告,并试着为她打气,“你不是不正常,也不惹人厌,更不是疯了。你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目前还无法解释——你还没有在天地万物间找到栖身之所。不过总有一天会的,在此之前不要退缩,只要冷静勇敢地面对自己就行了。鼓起勇气,尽可能妥善地处理你的负担。但最重要的是要抬头挺胸,为了那些承受着同样负担的人,你要牢牢守护自尊,为了他们,你要让世人知道,像你和他们这样的人也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无私而杰出。用你的一生来证明这一点吧——这将会是很了不起的毕生志业,史蒂芬。” 只是这个决心因为安娜而削弱了,她肯定也会成为沉默的共犯。她绝不会饶恕如此大胆的直言不讳。万一被她知道,一定会把扑通赶出家门,到时候史蒂芬便孤单无依了。不行,为了这个女孩,她不敢实话实说,但其实为了她好,现在更应该坦白直言才对。不过倘若有一天史蒂芬自己认为时机到了,可以向朋友吐露心事,扑通便会勇往直前:“史蒂芬,我知道。你可以相信我,史蒂芬。”但愿那一天能早点到来…… 没有人比这名娇小的灰衣女子更清楚知道,当一个天生敏感、非常有计划的人首度面对自己的磨难,内心有多么苦闷。没有人更清楚知道倒错者的神经有多么敏感,随时都在伺机发作。超级敏感的神经,其反应之强烈,只有引发该反应的压力可堪比拟。扑通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这便是她为史蒂芬深感忧虑的原因。 但她能做的,至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非常温柔、非常有耐心:“喝了这杯可可吧,史蒂芬,是我自己冲的……”接着微笑补上一句,“我放了四颗糖!” 这时史蒂芬一定会感到悔恨:“扑通……我太可恶了。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 “胡说!我知道你喜欢喝甜的可可,所以才放了四颗糖。我们出去散个长长的步好吗?亲爱的,我想散个长步已经想了好几个星期。” 谎话——最最仁慈又自我牺牲的谎话!扑通最讨厌走远路,尤其和史蒂芬一起,她迈着大步,仿佛穿上童话里那双“一步七里格靴”,而且在乡间散步一定专挑没人走过的沟渠和树篱——可不是嘛,最最仁慈又自我牺牲的谎话!因为扑通已经不再年轻,有时候脚会不太舒服,有时候膝盖会忽然一阵刺痛,她敏锐地怀疑是风湿病。然而揪心的恐惧让她不得不紧跟着史蒂芬——恐惧的是那带有疑问、受伤的眼神如今连一刻都没有从女孩的眼中消失过。于是扑通拿出最实用的一双鞋(这是她最重的鞋,据说能防水),一跛一跛勇敢地跟在她要照顾的人身边,后者却经常忽略她的存在。 这整件事当中,最令扑通讶异的,就是安娜显然视若无睹。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到史蒂芬的改变,也不为她担心。这对母女一如往常,对待彼此彬彬有礼,也从不互相干扰。但扑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母亲竟然丝毫未察。不过事实便是如此,安娜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心不在焉,任由生命的潮水轻轻将她涌向思绪所寄托的避风港。她这样视若无睹让扑通忧虑不已,以至于愤怒之情往往会转化为怜悯。 她心想:上帝,帮帮她吧,这个悲伤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太残忍了!接着转念又想:是的,但倘若有一天母亲真的知道了,也请上帝帮帮史蒂芬,到了那天史蒂芬会怎么样呢? 善良又忠实的扑通,夹在这两人之间让她心烦意乱至极,两个人都那么值得同情。除此之外,被史蒂芬从坟墓里挖掘出来的记忆(史蒂芬的痛苦唤醒了平静安然埋藏已久的一份已逝的悲伤),如今也折磨着她。年轻岁月再度回来,带着责备眼神直视着她,让她再好的美德也几乎贱如尘灰。回想起年轻时苦涩的甜蜜,勇敢地不抱希望,她会叹息,然后看着史蒂芬。 有一天早上史蒂芬突如其来地说:“我要出去,不用等我吃午饭了。”她的声音不容分辩或询问。 扑通不作声地点点头。无须询问,她太清楚史蒂芬要上哪儿去。 · 4 · 史蒂芬再次骑马前往农庄,因为心感屈辱而低着头。去途中,她偶尔羞于自己正在做的事,而脸色绯红;偶尔又因为渴望的痛苦而热泪盈眶。 她将矮脚马交给马厩的一个人之后,便前往古老的香草花园,在那儿看见安琪拉独坐在凉荫下,拿着一本书却没在看。 史蒂芬说:“我回来了。”然后马上又接着说,“只要你让我回来,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垂着眼睛。 但安琪拉回答道:“你非回来不可……因为我一直都想要你,史蒂芬。” 史蒂芬走过去跪倒在安琪拉身旁,将脸埋在她的腿上,在她们分开的这几星期,再难熬也不曾掉落的泪水,此时不停奔流而出。她把脸贴在安琪拉腿上,像个小孩似的哭泣。 安琪拉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捧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亲吻她:“史蒂芬啊,史蒂芬,你要习惯这个世界。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充满可怕的人,但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而且我们住在里面,不是吗?所以我们只能照着这个世界的方式做,我的史蒂芬。”眼前的人竟然哭得这么怪模怪样又挺凄惨的,一度让安琪拉产生一种非常类似爱的感觉。“别再哭了,别哭了,宝贝。”她轻轻地说,“我们在一起了,其他的种种都不重要了。” 于是一切重新来过。 · 5 · 史蒂芬留下来吃午餐,因为雷夫到伍斯特去了。他回来的时间比下午茶整整早了两个小时,一回来就发现她们一起待在他的玫瑰花丛间;因为凉荫移出了香草园,她们也跟着移动。“是你啊!”他无意中看见史蒂芬,惊呼道。他的声音是那么不谙世故地充满失望、充满对她再次出现的惊慌,有那么一刹那,她真替他难过。 “是的,是我……”她不太知道该说什么。 他嘴里嘟囔着,转身去拿剪枝刀,不一会儿便开始修剪玫瑰。虽然情绪不佳,他修枝剪叶的手依然很巧,总是刚好剪在叶芽上端,因为这个男人很珍爱他的玫瑰。知道了这一点,史蒂芬必须利用这项喜好,因为现在她有责任骗取他的友谊。很卑鄙的做法,但为了安琪拉不得不如此,免得她为爱受苦。因为那个绝不可能——“你能娶我吗?” “雷夫,你看这里,”她喊道,“这棵约翰莱恩夫人(1)折断了!要是用韧皮纤维把它扎起来,应该还来得及!” “天啊,真的吗?”他边说边匆忙赶来,“你到小屋去帮我拿一点来好吗?” 她替他取来韧皮纤维后,两人一起将面颊粉嫩、胸脯丰满的约翰莱恩夫人给绑扎起来。 “好了。”他将捆扎的纤维末端剪断,说道,“这样应该就能把你的腿固定住了,夫人!”附近种了一株很美的卡尔杜鲁斯基夫人,史蒂芬赞美它纯白亮丽,他听了以后显然很开心。他有如一群漂亮孩童的父亲,总是期望听到陌生人称赞自己的孩子,她于是在心里记下了:他喜欢听人赞美他的玫瑰。 他想谈谈卡尔杜鲁斯基夫人:“它真是美!有一种很奇妙的清凉——就像你说的,是它的纯白……”接着又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想到安琪拉。”话一出口,他立刻皱起眉头,而史蒂芬则是死盯着卡尔杜鲁斯基夫人。 当他们走过一个个花坛,他的眉头也跟着纾解开来。“我花了不止三百,”他骄傲地说,“我买下这里的时候,这个花园简直乱七八糟——为了种这些玫瑰,还得混入新土,这些全都是新种的,我开着车跑遍半个英格兰才买到。你看到那片约克与兰开斯特玫瑰树篱了吗?那没有花太多钱,因为已经过时了。可是我喜欢,那种花小小的但十分特别,我觉得……好像有纹章的感觉。” 她附和道:“是啊,我也很喜欢这种花。”她很专心严肃地听他解释这花的起源可追溯到玫瑰战争时期。 “我是说有历史意义。”他解释道,“你知道吗?我喜欢一切古老的东西,只有女人除外。”她想到他这副崭新模样,不禁暗自微笑。 顷刻间,他以吃惊的口气说:“真没想到你也喜欢玫瑰。” “是的,怎么会不喜欢?我们莫顿也种了不少。你何不明天过去看看?” “你们的威廉艾伦理查森长得好吗?”他问道。 “应该不错。” “我的长得不好。我想不通为什么。当然了,今年是因为蚜虫的虫害。你过来看看这些枝子,全被那些可恶的家伙给活生生吞下肚了!”接着他像是跟一个能了解他的朋友说话似的,“我觉得玫瑰很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它有种美德——不管是香气、触感或是生长的方式。以前我办公室的桌上一定都会摆上一些,好像整个地方都亮了起来,非常亮。” 他从口袋掏出一支金色自来水笔,开始将标签上的名称再描写一遍。“对,”他的脸俯视着标签,喃喃自语道,“对,我以前总会在桌上放三四朵。不过伯明翰那地方很蹩脚,不适合玫瑰。” 史蒂芬听着听着,忽然想到所有男人都有某种单纯的性格,能从清纯的事物中获得乐趣,似乎也会渴望与大自然接触。像马丁热爱巨大的原始树木,就连这个恶劣小气的男人也爱他的玫瑰。 安琪拉漫步走过草坪,愉快地喊道:“来吧,你们两个,大厅里已经准备好下午茶了!”史蒂芬畏缩了一下,“来吧,你们两个”这几个字刺激了她,而她知道安琪拉快乐得不得了,因为有一度她趁雷夫听不见的时候悄声地说:“你真聪明,跟他谈起了玫瑰!” 喝茶的时候,雷夫再度陷入愠怒的沉默,似乎很懊悔自己方才的好心情。他吃很多,安琪拉为此感到紧张——她担心他的消化不良又要发作,那么坏脾气通常也会跟着发作。吃完茶点许久之后他仍逗留不去,直到安琪拉说:“对了,雷夫,那个割草机。普拉特要我跟你说那个割草机完全不行,他觉得最好退货。你要不要趁着邮件收走之前写封信说一下呢?” “好吧……”他低声说,却还是慢吞吞地离开房间。 然后她们望着对方靠拢过去,带着内疚,只要有一点声响就会惊跳起来:“史蒂芬……拜托你小心点……雷夫……” 于是史蒂芬的手从安琪拉的肩膀上缩回,双唇紧闭,因为不能再发出任何抗议,她已经没有权利抗议了。 (1) 约翰莱恩夫人和后文中的卡尔杜鲁斯基夫人、威廉艾伦理查森都是月季或玫瑰的品种。 Chap. 21 · 1 · 那年秋天寇斯比夫妻俩北上苏格兰,史蒂芬则和母亲去了康瓦尔。安娜身子不好,需要换个环境,医师提到了水门湾,因此她们才会上康瓦尔去。对史蒂芬而言,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不能到苏格兰去找安琪拉。安琪拉的态度相当强硬:“不行,亲爱的,这行不通。我知道雷夫一定会大发雷霆,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们上苏格兰。”所以这件事也只好就此不提了。现在史蒂芬可能就满腹心事、愁眉不展地呆坐,安娜则是气定神闲地看书,不问问题。她极少拿问题去烦女儿,也极少对她的信件表露兴趣。 扑通偶尔会从莫顿写信来,安娜认出笔迹便会问:“家里都还好吧?” 史蒂芬会回答:“是的,母亲,扑通说一切都好。”的确没事——在莫顿。 但苏格兰方面的音信似乎来得很慢。史蒂芬写去的信经常石沉大海,就算接到回信也无法令人满意,因为安琪拉出于谨慎,对于信件内容审查非常严格。史蒂芬发现,为了安抚这个审查官,自己写信也得小心翼翼。 她每天会去找旅馆门房两次,他是个脸红彤彤的好心人,颇能同情恋人的相思之苦。“有我的信吗?”她会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想到信就觉得无聊的样子。 “没有,小姐。” “七点还会送一次信是吗?” “是的,小姐。” “那……谢谢你了。” 她问完便信步走开,留下门房暗自思忖:她看起来不像是有男人的女孩,但世事难说得很。不管怎么样,她看起来很焦虑,只希望这个可怜的小姐没事。他开始对史蒂芬大感兴趣,有时候还会跟妻子提起她:“爱莉丝,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外表很古怪的女孩,个子高得不得了,老是穿衬衫打领带,你知道的,就是像个男人。到了晚上,好像也只是换一套西装,换上深色的,从来就不穿晚礼服。那个母亲依然是个美人,但说到女孩呢……我不知道,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我倒是很惊讶她有男人,肯定有,看她那么注意信件就知道了,有时候真替她难过。” 但她上门房也不一定每次都空手而回:“有我的信吗?” “有的,小姐,只有一封。” 他会用一种慈父的神情看着她,很高兴她的男人写信来了,史蒂芬从表情猜到他的心思后,总是又尴尬又生气。她会一把抢过信匆匆来到海滩,那儿有慈悲的岩石提供掩护,不太可能出现慈父般的人,只会偶尔飞过一只海鸥。 但她读着信,内心却感到空虚,好像全身都剧烈疼痛起来:“亲爱的史蒂芬,很抱歉没有早一点写信,只是雷夫和我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的社交活动真是应接不暇,我很高兴他办了那场盛大的狩猎会……”这阵子安琪拉写的都是这些事——也许是因为谨慎的缘故。然而,有一天早上来了一封长得出奇的信,详述了安琪拉的一举一动:“对了,我们遇见了安崔姆家的男孩,罗杰。他住在皮考克家,雷夫和这家人很熟,他们有一座很棒的古老城堡,我一定跟你提起过他们吧?”接着便开始仔细描述这座城堡,以及皮考克家的族谱。再接下来就提到:“罗杰说了不少你的事情;他说你们小时候他常常捉弄你,还说有一天你想找他打架——我听了笑得直不起腰,那真是太像你的作风了,史蒂芬!他不仅长得好看,性情也好。他跟我说他们的部队驻扎在伍斯特,我便邀请他随时到农庄来坐坐。我想,伍斯特的生活一定无聊得慌……” 史蒂芬看完信后凝视大海片刻,才陡然起身。她将信收进口袋,扣起外套的纽扣,因为觉得冷。她现在需要走走路,走很长很长的路。于是她迈开急速的步伐朝纽基走去。 · 2 · 在康瓦尔那漫长而焦虑的几星期当中,史蒂芬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知,自己与母亲之间的鸿沟实在太宽了,两人根本不可能靠近。但看着安娜安详老去的脸,史蒂芬仍会再次震慑于它的美,那种美似乎抚慰了岁月,成功地超脱于时光与悲伤之上。如今就和孩提时候一样,那美依然让她感到惊奇:它是那么平静、那么自信、那么完整——还有母亲的深邃双眼,蓝如远山,如今再加上迷蒙眼神,仿佛在凝望远方。史蒂芬的心会忽然微微一紧,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将上来,还有一种不完全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或为什么失去的感觉——她盯着安娜,就像沙漠中口渴的旅人盯着水的幻影。 某天晚上,她突然兴起一股荒唐的冲动——冲动地想对这个女人(她自己的焦虑躯体曾在她那优雅完美的躯体内安顿、胎动过的女人)吐露心事。她想诉诸母性,想恳求,不,是强迫它理解。她想说:“母亲,我需要你,我迷失了——请你在黑暗中牵引我。”可是天哪,这多愚蠢、多疯狂!这样的告白无异于自私的背叛!弃守安琪拉,背叛她——真是难以想象的愚蠢、疯狂。 但有时候当安娜和她一同坐着眺望康瓦尔的朦胧海岸,听着隐约澎湃的海浪声与海鸥互相叫唤的声音,当她们一同坐在那儿,史蒂芬会觉得自己一心只想着安琪拉·寇斯比,想着她的狠心、她的温柔,那么就在她身旁跳动着的母亲的心想必也会受到影响而加速吧,因为她不也曾仰赖过那颗心的庇护吗?现在她的需求变得太强烈,经常忍不住便拉起安娜冰凉的手握住片刻,试图从中获得些许慰藉。 但是触摸到那只冰凉、纯洁的手总会令她悲伤,会让她的心因为渴望得到许多单纯高尚的人所享有的那些单纯、正直、高尚的事物,而隐隐作痛。那一切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平淡无奇,对她而言却是非常令人满足又完美。一对手挽着手走过的恋人——就只是沉默含蓄、订了婚的一对,既不漂亮、不聪明,也不富裕,就只是沉默含蓄、订了婚的一对——在她羡慕的眼中也会具有谁都无法理解的光彩与骄傲。因为倘若她与安琪拉是那对幸运的恋人,她们就能快乐而得意地站在安娜面前。安娜这个做母亲的也会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同时给予包容,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恋爱时光。无论她们去到哪里,老一辈的人都会回想起自己的爱情,因而面带微笑、轻声细语。知道全世界都因为你的喜悦而喜悦,这肯定是人世间最接近天堂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安娜望向女儿:“亲爱的,你累了吗?看起来有点疲倦。”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因为史蒂芬的健康体魄与充沛精力众所周知,她应该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会不会是母亲终于看出她内心疲惫至极?这一瞬间史蒂芬忽然毫不害臊地变得孩子气,说起话来像个要人安慰的孩子。 “是啊,我累坏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累坏了。”她重复一遍。听到自己如此软弱地争取同情,她十分诧异,却又无法抗拒。假如安娜在那一刻伸出双臂,可能马上就会知道安琪拉·寇斯比的事。 不料她却打了个呵欠:“是这空气的关系,太绵密了。回到莫顿以后我会很高兴。现在几点?我都快睡着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吧,你说呢?” 这犹如泼了一盆冷水,对这女孩的自尊来说也是件好事。她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好啊,走吧,都过十点了。我真讨厌这软绵绵的空气。”这时她想起刚才争取同情的软弱,不禁红了脸。 · 3 · 史蒂芬毫无遗憾地离开康瓦尔,这里的一切无一不令她感到沮丧。若在其他时候,此地那颇为阴森的美感应该会深深吸引性格阳刚的她,但在与安琪拉·寇斯比相隔两地这漫长的几个星期,却只是更添忧郁。她越来越慌乱不安,疑虑与模糊的恐惧不断压迫着她;她惶恐,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挽留,也不确定安琪拉愿不愿意被这份危险却贫血的爱所挽留。受到剥夺的身体令她困扰不已,于是她踩着沉重脚步踏遍海滩与岬角,诅咒自己体内的青春活力,也试图踩熄自己的炙热血气,却只是让它更加炽盛。 但如今这场严酷考验终于告终,她开始觉得不那么消沉了。再过一星期,安琪拉就会从苏格兰回来,到时候至少能宽解望穿秋水的双眼——为了想看心爱的人一面而望穿秋水的双眼是很可怕的。再者安琪拉的生日也快到了,自然多了一个送礼的借口。因为雷夫的关系,安琪拉严禁她送礼,即便只是小小的纪念品也不行——但生日毕竟不同,总之史蒂芬已经铁了心打算冒险一试。所有的恋人都会有给予的冲动,而她的这股冲动越来越强烈,于是她开始想象安琪拉戴上一顶堪与埃及艳后匹配的王冠,还会呆坐盯着存折看,一看到余额眼里便冒出怒火。如果不能花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好吧,这次就应该这么花,而且要大大花一笔,这份礼物的金额没有上限! 金钱顶多只是个没有价值又麻烦的玩意儿,但至少能让恋人宽心。当他的荷包变轻,心也会跟着轻松,但这也称不上什么优点,因为这样的给予可能是人类最阴险的一种自我放纵。 · 4 · 史蒂芬若无其事地对安娜随口说道:“回莫顿的路上,顺便到伦敦待个三四天好吗?你可以去买点东西。”安娜想到家里一些布品需要换新,便同意了,不过史蒂芬想的是庞德街上的珠宝店。 如今人已经来到伦敦,并住进一间安静昂贵的旅馆,但对史蒂芬而言,安琪拉生日礼物的问题却似乎才刚开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安琪拉想要什么,这才更重要得多;而母亲出门似乎不喜欢没有人陪,她也不知该如何摆脱。史蒂芬在这四天当中有三天是急躁的,安娜好像从未如此依赖她。如今在莫顿,她们几乎是各过各的,但在伦敦却总是形影不离。尽管计划好了,却找不到借口独自前往庞德街。不料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第四天早上,安娜因为头疼得厉害而不支。 史蒂芬说:“如果你真的不需要我在这里,我想出去透透气……我觉得精力充沛!”“好,你去吧……我不想把你关在房里。”安娜呻吟道,她现在只想要清静和一颗阿司匹林。一走出人行道,史蒂芬便拦下第一辆出租车,整个人兴高采烈得可笑。“到庞德街,皮卡迪利那一头。”她边吩咐边跳上车关上门,然后又很快地把头探出窗外:“到那个转角的时候,请你停车。你不用开到庞德街,我走过去就好。请你在皮卡迪利的转角停车。” 但当她确实站上街角(左侧街角)了,又开始怀疑该从庞德街的哪一侧着手。应该试试右侧,还是继续留在左侧呢?她决定先到右边碰碰运气。过街后,她开始沿街慢慢走。每到一间珠宝店,她便驻足端详橱窗内展示的商品。现在倒是有个新问题令她烦恼,宝石的问题,种类实在太多了。该挑祖母绿或红宝石,又或是单纯钻石就好?哎呀,当然不是祖母绿或红宝石了——安琪拉的肤色得搭配白色。白色,有了!珍珠串,不,单颗珍珠,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做成戒指。安琪拉曾经语带羡慕地形容过这样一枚戒指,只可惜出处在巴黎。 这个外表男性化的女孩看女性饰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引来了路人的目光。有个男人笑着用手肘碰碰同伴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呀!” “我的老天!就是说啊!” 她听见了,走入店里时的兴奋之情顿减。 她很大声地说:“我要买一枚珍珠戒指。” “珍珠戒指?女士,要哪一种呢?” 她迟疑了一下,无法描述自己想要什么:“我也不太知道……可是一定要很大。” “您自己要戴的吗?”她觉得男店员似乎笑了一笑。 他当然没有,但她结巴起来:“不……不是的……不是我自己要戴,是朋友要的。她请我帮她挑一个大大的珍珠戒指。”这些话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愚蠢又心虚。 这间店里没有符合她要求的东西,于是她只得再次面对庞德街上的枪林弹雨。这时她加快脚步,觉得像是在迈步行进,放慢脚步又像在无聊闲晃,而且她老是意识到有人盯着她看,或者应该说她想象有人盯着她看。方才在店里说要买一枚又大又完美的珍珠戒指时,她几乎可以确定店员都露出狐疑的表情,一眼在玻璃上瞥见自己的倒影后,心想他们当然会狐疑了——她的外貌让人既无法与珍珠联想在一起,也看不出她付得起这个钱。她偷偷将手伸进口袋,摸着令人欣慰的支票簿获取些许勇气。 走完这条大街的东侧后,她迅速地穿越到对面,开始往回走向最初的街角起点。此时的她已经相当沮丧又生气。若是不能在庞德街找到她要的东西怎么办?她全然不知道还能上哪去找——她对伦敦的认识很有限。不过众神似乎还是慈悲的,没多久她来到一间小小的、乍看之下很普通的店门前。事实上它可一点也不普通,所以朴实无华的橱窗才会加装半高的铁窗。接着她看得两眼发直,因为就在一个白色天鹅绒垫子上放了一颗珍珠,宛如浑圆闪亮的大理石珠子,镶在纤细的白金戒环上——简直就像神圣的天堂之珠!安琪拉在巴黎看到之后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样一枚戒指。 站在柜台后方的人看起来相貌堂堂。他已上了年纪,戴着玳瑁框眼镜:“是的,这位女士,这的确是非常精美的一件作品。镶座是法国制的,只有一个细细的白金环圈,丝毫无损珍珠的美。” 他轻轻地从软垫上拿起戒指,史蒂芬也同样轻轻地把它放到自己的掌心。在她肌肤的映衬下,珍珠闪耀着比白色更白的光泽,而她的皮肤则显得饱经日晒风霜。 接着那位尊贵的老绅士低声说出价格,同时好奇地觑了女孩一眼,见她不惊不慌便又说道:“您要不要戴到手指上,看看效果如何?” 然而顾客一听这话却红了脸:“我的手指根本不可能戴得下!” “我可以按照您需要的尺寸放大。” “谢谢,不过这不是我要戴的,是给一个朋友的。” “您知道那位朋友的尺寸吗?例如说手套?您认为她的手是大还是小?” 史蒂芬立刻回答:“她的手很小。”随即又显得也觉得十分不自在。 这时候老绅士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低声说:“很抱歉,实在太像……”然后放胆问道,“请问您和莫顿大宅的菲利浦爵士是不是亲戚?他已经去世……大概有两年了……是意外事故。我记得是树倒了……” “哦,是的,我是他女儿。”史蒂芬说道。 他点头微笑道:“可不是嘛,可不是嘛,一定就是他女儿。” “你认识我父亲?”她吃惊地问。 “令尊年轻的时候,我们很熟呢,戈登小姐。当年菲利浦爵士是我的顾客。他读牛津时的第一对珍珠袖扣就是在我这儿买的,另外还至少买了四个领带饰针——菲利浦爵士在牛津的时候挺注重打扮的。不过有件事您可能会感兴趣,令堂的订婚戒指是我帮他做的,是个大大的半环形戒指,镶的是非常高级的钻石……” “那是你做的?” “是的,戈登小姐。我清楚记得他拿了一张安娜夫人的小像给我看……我还记得他说的话。他说:‘她是那么纯洁,只有最纯洁的宝石才配碰触她的手指。’其实,他在伊顿中学就认识我了,所以才会向我提起令堂,我深感光荣。是啊,哎呀,哎呀,令尊当时很年轻,深陷情网……” 她突然说道:“这颗珍珠也和那些钻石一样纯吗?” 他回答:“毫无瑕疵。” 于是她掏出支票簿,他则递上一支笔,让她开出一张巨额支票。 “不需要什么证明吗?”她瞄了一眼他必须信任她的金额,问道。 他却笑起来:“恕我冒昧,您的脸就是证明了,戈登小姐。” 因为他认识她的父亲,因此两人握了手,然后她带着放在口袋里的戒指走出店门。她一面走一面陷入沉思,就算有人盯着看,她也不再留意了。她耳中不停响起昔日那句话,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自己也是年轻恋人时说过的话:“她是那么纯洁,只有最纯洁的宝石才配碰触她的手指。” Chap. 22 · 1 · 她们回到莫顿时扑通等在大厅里,脸上带着她特有的温暖笑容,但也总透露着一点点嘲讽又怜悯的味道,那古怪复杂的笑容让她的脸格外引人注目。一见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娇小灰衣女子,史蒂芬便深切领悟到自己很想念她。她发现自己思念这个人的程度,与她的身形(现在似乎又缩水了)完全不相称。离家数周后再回来,扑通似乎变得更矮小了,史蒂芬拥抱她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随后冷不防地直接将她抱离地面,轻而易举地就像抱一个小娃娃。莫顿有柴火燃烧的好味道,莫顿也有美好家园的好景象。史蒂芬带着非常类似满足的心情叹了口气:“天哪!我好高兴回家来了,扑通。我前世一定是只猫,我讨厌陌生的地方,尤其是康瓦尔。” 扑通露出冷笑。她自以为知道史蒂芬为何讨厌康瓦尔。 喝完下午茶后,史蒂芬在屋里逛来逛去,伸出充满爱的手一下摸摸这个,一下摸摸那个。但很快便往马厩去,带了糖给柯琳丝,也带了红萝卜给拉弗瑞;而拉弗瑞正在宽敞、充满干草香的厩房里等着史蒂芬。它的喉咙发出小小的怪声,那双温柔的爱尔兰眼睛在说:“你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我已经等烦了,等着你回家等烦了。” 她回答说:“是的,我回到你身边了,拉弗瑞。” 她说着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它的脖子,他们在一起聊了大半晌——不是用爱尔兰语或英语,而是用一种安静的语言,话语极少,却有许多远胜于话语的小声音和小动作。 “你走了之后,我发现一件奇妙的事。”它告诉她,“我发现你就像我的上帝。我们这种较卑微的子民,有时候好像只能透过人的形象认识上帝。” “拉弗瑞,”她轻声地说,“呵,我亲爱的拉弗瑞……你来到莫顿的时候我还那么小。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去打猎那天,你跳过北侧大马场的那片高大树篱。跳得多好啊!应该要写进历史的。你又冷静又沉着,真是了不起。你这么棒真是谢天谢地——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么做实在太不明智了,拉弗瑞。” 她给它一根红萝卜,它心满意足地从它的上帝手中接下萝卜嚼了起来。她看着它咀嚼,心里也很满足,并希望那根红萝卜汁多味甜,希望它纯真的喜悦能充盈满溢。她确实像上帝一样照顾它的需求,在饲料槽里为它将晚餐搅拌好,将水桶提到它嘴边让它吸吮那清凉、清澈、有益健康的水。一个马夫搬来几捆新鲜的干草,解开后撒在拉弗瑞的草床上,然后取下漂亮的红蓝相间的日用盖毯,再为它束上温暖的夜用毯。在另一端窗边的厩房里,菲利浦爵士那匹栗色年轻小马正大声踢着板子要吃晚餐。 “好啦,马儿!走开!别再踢木板了!”马夫连忙赶去喂食栗色马。 已经将两颗糖吐出的柯琳丝,现在正忙着享受它的病态嗜好。它身体两侧鼓胀得几乎就要爆裂——因为稻草难消化,加上可怜的老柯琳丝已经没了臼齿,才会膨胀得像个气球。它睁着什么都看不见的泛白的蓝眼睛盯着史蒂芬,她一触摸,它就低声咕哝,那无礼的声音意味着:“少来烦我!”因此一番温言规劝后,她也就任由它耽溺在恶习与消化不良中了。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她慢慢走向那个人的家,那个曾经主宰过他们家昔日显赫、如今凋零的马厩的人。灯光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流泻出来迎接她,于是她踩着灯光前进。一道细细的金光一路直通老威廉斯那间舒适小屋的门口。她看见他坐在那里,腿上摆着《圣经》,满脸不高兴地透过眼镜盯着《圣经》看。他养成了看《圣经》念出声的习惯——一项沉闷的消遣。他现在就在这么做。史蒂芬进屋后听到他喃喃地念着启示录:“马的头好像狮子头,有火、有烟、有硫黄,从马的口中出来。” 他一抬头,赶紧摘掉眼镜:“史蒂芬小姐!” “坐着……你坐着就好,威廉斯。” 但威廉斯有卑下之人的傲气。他很以自己严格的服侍传统为傲,这份骄傲不容他当她的面坐着——尽管他们已有多年的好交情。只是他一开口就非得发发牢骚不可,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大摇大摆在马厩里四下走动,摩挲着下巴模仿他的每个表情与举动的小小孩。 “你真不应该养马,史蒂芬小姐,看看你就这样丢下它们跑掉。”他抱怨道,“拉弗瑞这阵子胃口都不好。我一直跟那个吉姆说你还真不把它当回事啊!那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还给我回嘴,好像我连表达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过我跟他说了:‘你等着吧,小子。等我见到史蒂芬小姐你就知道了!’” 威廉斯就是离不开马厩,而到了马厩就是忍不住要碎嘴念叨。他或许已经不管事了,却尚未被老迈击倒,马夫们都痛苦地体会到这点。只要听到院子里响起他那沉重的橡木拐杖声,吉姆和底下的人就会急忙藏起马梳和刷子。威廉斯不需要眼镜,照样把不整齐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这里到底是马厩还是猪窝啊?”这是他现在打招呼的习惯用语。 他的妻子匆匆从厨房出来。“坐啊,史蒂芬小姐。”她掸了掸一张椅子。 史蒂芬坐下后,瞄一眼还翻开放在桌上的《圣经》。 “是啊,”威廉斯闷闷地说,倒像是她说了什么,“现在我只能读一读关于天上的马了。像我这种人,服侍过菲利浦·戈登爵士,还骑过不管是这个郡还是哪个郡都最优秀的猎马,有这样的结局算好的了!我才不相信什么会吐火、吐硫黄的狮头兽,那都是违反自然的。不管是谁写的启示录,他绝对没进过马厩。我也不相信什么天上的马——天堂不会有马的,而且照这描述看来,没有倒也好。” “亚瑟,你太让我吃惊了,竟然对《圣经》这么不敬!”妻子厉声谴责他。 “算了吧,这又不是马厩的百科全书,这是可以肯定的。”威廉斯咧嘴笑了笑。 史蒂芬的目光轮流在他们身上打转。他们都老了,非常老了,已经来日无多,很快就会完成他们生命的周期,到时候威廉斯便能与圣徒约翰争辩有关天堂之马的问题了。 威廉斯太太很抱歉地看她一眼:“你别怪他,史蒂芬小姐,他越来越孩子气。他都不看《圣经》好看的部分,只看和战车之类有关的。凡是和马有关的他都会看,可是他又什么都不信……真是无药可救!”但她看着老伴的眼神却有如母亲,非常温柔而包容。 史蒂芬看着这两人的相处,可以想象他们的旧日模样,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好年华。她仿佛透过尘封的岁月,隐约瞥见当年和小伙子威廉斯交往时在小路上徘徊的女孩。看着身子微微抽动、佝偻着背站在她面前的威廉斯,她仿佛隐约瞥见那个非常强壮又英俊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低低偏斜着头,有时轻声细语有时亲吻。见他们相守到老,她感到心痛,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史蒂芬。与他们光荣的年岁相比,她的青春似乎一文不值,因为他们依然相守。 她说:“叫他坐下吧,我不要他站着。”她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推给他。 但老威廉斯太太缓缓地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没办法,史蒂芬小姐,在你面前他是不会坐的。请你原谅,要是强逼着亚瑟坐下,他会很难过,他会觉得服侍主人的日子真的结束了。” “我不用坐。”威廉斯说道。 于是史蒂芬向他二人道了晚安,答应很快会再来看他们。威廉斯一跛一跛地走到小径上来,这时整条路上一片金黄,因为小屋的门敞开,灯光流泻在路面上。她发现自己再次踩着灯光前进,威廉斯则站着目送她离开,头上没有戴帽子。随后当她从树下走过,双脚又重新没入黑影中。 但不久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是莫顿那宽阔而友善的壁炉里正燃烧着柴火。燃烧的柴火……很快地湖面便会结冰……“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那夕阳底下的冰面看起来就像黄金厚板……当我们往回走,还没看到柴火,远远地就能闻到那味道,我们很喜欢那种好气味,因为它代表了家,而我们的家就是莫顿……因为它代表了家,而我们的家就是莫顿……” 呵,那柴火燃烧的香气多么令人难受! Chap. 23 · 1 · 一星期后安琪拉没有回来,她决定在苏格兰多待两星期。她现在似乎住在皮考克家,要到生日过后才会回来。史蒂芬看着美丽的戒指在白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里闪闪发亮,像个孩子似的感到失望与懊恼。 但先前也一直住在皮考克家的薇奥莉·安崔姆,倒是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回来了。有一天下午,她出其不意地来找史蒂芬,宣布她与年轻的艾利克·皮考克订婚的消息。订了婚的她兴奋又骄傲,原本已经神经紧绷的史蒂芬马上忍不住想赏她几个耳光。薇奥莉最近对男人有了认识(认识艾利克,她就觉得认识了全天下的男人),因此能高高在上地瞧不起史蒂芬。 “亲爱的,你这样的打扮实在太可惜了。”她的口气像个六十岁老妇,“一个女孩儿家要柔弱才会更有魅力——你不觉得你可以穿得柔和一点吗?你总会想要结婚,对吧?女人要结婚了才会完整。说到底,没有哪个女人可以真正独立,总是需要有个男人保护。” 史蒂芬说:“我没事,过得很好,多谢了!” “不,不可能的!”薇奥莉执拗地说,“我跟艾利克还有罗杰谈起过你,罗杰说女人的脑子里装了不该有的念头是大错特错。他觉得你太死脑筋了。他跟艾利克说,只要你不再去模仿一些有的没的,你会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这时她两眼瞪得大大地说,“那个寇斯比太太……你真的喜欢她吗?当然,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什么的……但你们怎么会变成朋友?你们完全没有共同点。她是罗杰说的那种地地道道属于男人的女人。我倒觉得她有点像是拼命想往上爬的人。你想被她当成梯子,好让她攻进这个郡的中坚堡垒吗?皮考克夫妻和老寇斯比已经认识很多年,他是个手腕高明的五金商人,不过我想他们不太喜欢他太太。艾利克说她是个花痴,不管那是什么意思,反正她好像对罗杰心动得不得了。” 史蒂芬说:“我们还是不要谈论寇斯比太太好了,你要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她说这话的声音就和双手一样冰冷。 “好啊,如果你这么想的话……”薇奥莉笑着说,“不过说真的,她很喜欢罗杰。” 薇奥莉走后,史蒂芬跳起来,却似乎一时失去方向感,头狠狠地撞上一个沉重书架的侧边。她摇摇晃晃地站着,两手按住太阳穴。安琪拉和罗杰·安崔姆,他们两个,不可能,一定是薇奥莉故意撒谎。她就喜欢折磨人,跟她哥哥一样,一个喜欢折磨人的恶霸、魔鬼……不可能的……是薇奥莉在说谎。 她站稳后走出房间与宅子,到马厩去开车,开到厄普顿的电报局。“回来,我马上要见你。”她拍了电报,还特意预付了复电的钱,以免安琪拉找借口不回复。 职员用一截短短的铅笔头数完字数后,以十分奇怪的眼光看着史蒂芬。 · 2 · 第二天上午接到安琪拉的冷漠答复:“下下周一回家一天也不提早请别再打电报雷夫非常生气。” 史蒂芬将电报撕成碎片,一把扔开。她忽然怒不可遏,全身抖个不停。 · 3 · 一直到安琪拉回来那一刻,史蒂芬都靠那股盛怒支撑着。那怒气就像火焰在她的血管内延烧,焚烧她也刺激她,因此出于自保,她故意将火扇旺。 真正返家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安琪拉现在想必已经到达伦敦,她一定会搭夜快车。她会赶上十二点四十七分的火车到马尔文,然后搭汽车到厄普顿……现在将近十二点。下午了。三点十七分,安琪拉的火车即将抵达大马尔文……现在已经到了……再过大约二十分钟,她的车便会驶过莫顿的大门口。四点半。安琪拉肯定到家了,很可能正在客厅里喝下午茶——那间玻璃窗边总是摆着一个鸟笼,笼里还有只爱唱歌的红腹灰雀的橡木小客厅。很久以前,上辈子了吧,史蒂芬曾笨拙地闯入那间客厅,东尼对着她吠叫,红腹灰雀也唱了一首感伤的德国老歌——但那肯定是上辈子的事了。五点钟。薇奥莉·安崔姆显然没说实话,她为了折磨史蒂芬故意说谎……安琪拉和罗杰……不可能,薇奥莉喜欢折磨人所以说谎。五点十五分。安琪拉现在在做什么?她离得很近,就在数里外——或许是病了,所以没写信;对,一定是这样,安琪拉自然是病了。双眼依然望穿秋水,隐隐作痛。愤怒,那算什么?不过是傻话、是错觉、是弱点,面对这份渴望都得瓦解。而安琪拉仅在数里之遥。 她上楼回房,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那只白色小盒子,然后将盒子轻轻放进外套口袋。 · 4 · 见到安琪拉时,她正帮着女仆将行李箱的衣物拿出来,两人几乎就要淹没在大量质地柔软、有些暴露的衣服底下。卧室里弥漫着安琪拉的香水味,浓烈得有些呛鼻。 她从杂乱的丝质长袜堆中往上瞥一眼。“嗨,史蒂芬!”简单的招呼口气友善。 史蒂芬说:“怎么样?这几个星期过得都好吧?从苏格兰回来的旅途还顺利吗?” 女仆问道:“夫人,你那件新的广东绉纱睡袍要不要我洗?还是要送到洗衣店去?” 接着不知怎的,三人全都安静下来。 为了打破这带有影射意味而尴尬的沉默,史蒂芬礼貌性地问起雷夫。 “他要在伦敦多待两天谈生意;他很好,谢谢。”安琪拉回答得简短,说完又转身去整理丝袜。 史蒂芬端详着她。安琪拉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嘴角稚气地往下垂,眼睛底下也多了黑眼圈,使得她更显苍白。这番热切的凝视似乎让她感到紧张,忽地将丝袜胡乱一缠,同时发出小小的不耐声音。 “走吧,我们下楼到我的房间去!”随后转身对女仆说,“那件新睡袍还是请你帮我洗好了。” 她们一言不发步下宽宽的橡木阶梯,走进镶有橡木壁板的小客厅。史蒂芬关上门之后,两人面对着面。 “安琪拉,怎么样?” “史蒂芬,怎么样?”顿了一下又说,“你到底怎么回事?竟然发出那么荒谬的电报。雷夫看到了,开始问个没完。有时候你真是笨到家了,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回来。你怎么会做出六岁小孩做的事?你就没有一点常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做法不只幼稚,还很危险。” 这时史蒂芬牢牢抓住安琪拉的肩膀,将她转身面向灯光。她用年轻人的方式单刀直入提出问题:“你觉得罗杰·安崔姆的肉体吸引人吗?你觉得他在那方面比我更有吸引力吗?”她看似平静地等候回答。 这份平静明显带有不祥预兆,安琪拉害怕了,便有点气势汹汹地说:“当然没有!这种问题真叫人生气,史蒂芬,就算是你也不许问这种问题。你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都是从哪儿来的!你和那个叫薇奥莉的女孩谈论过我吗?如果是的话,就真的太过分了!她可以说是我们郡里最恶毒、最假正经的人了。亲爱的,你和邻居对我的事说三道四,不太有绅士风度吧?”“我拒绝了和薇奥莉·安崔姆讨论你的事。”史蒂芬告诉她,语气依然相当沉稳,但仍紧抓着重点不放,“这一切都是误会吗?除了你的丈夫之外,我们之间没有其他人吗?安琪拉,你看着我……我要知道真相。” 安琪拉吻了她代替回答。 史蒂芬用强壮却不快乐的双臂环抱住她,同时突然伸手关掉桌上的小灯,厅里便只剩火光照明。由于只剩火光,她们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脸。史蒂芬像个心满到要爆裂开来的情人,像个因为热情汹涌澎湃而不得不屈服、不得不将疑虑扫除的情人一般说着情话。在那火光照耀、晦暗模糊的小厅中,她说着情话——自从上帝兴起神圣而甜蜜的疯狂念头,赋予天地万物爱的意念以来,恋人们都会说的情话。 但安琪拉猛然将她推开。“不要,不要……我受不了……太过头了,史蒂芬。我觉得痛……我没法承受这个……为了你。一切都错了,我不值得,总之都错了。史蒂芬,这让我……难道你不懂吗?太过头了……”她无法也不敢解释,“你要是男人的话……”她蓦地打住,忍不住哭泣起来。 这次的哭泣似乎不同以往,史蒂芬不禁全身颤抖。那哭声中有种恐惧与孤寂的意味,像个惊恐的孩子在啜泣。史蒂芬心生怜悯,觉得需要给予安慰,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悲戚。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需要保护这个女人,需要安慰她。 她顿时变得镇静而温和地说:“告诉我,告诉我哪里错了,心爱的。别怕惹我生气……我们彼此相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告诉我哪里错了,让我帮你,只是别这样哭……我受不了。” 但安琪拉用双手掩住脸。“不,不,没什么,我只是累了。最近这几个月绷得太紧了。我只是个软弱的人,史蒂芬……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何止是疯了。我肯定是疯了才会任由你这么爱我……总有一天你会瞧不起我还会恨我。都是我的错,但我实在太寂寞了,才会让你进入我的生活,而现在……唉,我没法解释,你不会了解的,你怎能了解呢?史蒂芬……” 可怜的人性是如此奇怪而复杂,以至于安琪拉确实相信自己的感觉。在顿生恐惧与悔恨的那一刻,想起了在苏格兰于心有愧的那几个星期,她相信自己对这个爱她的人,对这个以炙热的爱为另一人铺路的人,是感到同情与懊悔的。以她的软弱,她不能离开这个女孩,现在还不能。她有一种异常坚强的特质,似乎结合了男人的阳刚,与女人较柔和、较细腻的力量。想到罗杰那头年轻野兽,他那鲁莽、近乎粗暴的感官魅力,她便满心后悔羞愧,恨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也知道在激情的冲动下,以后还会这样做。 自觉卑微的她摸索着女孩温柔体贴的手,然后试着轻描淡写地说:“史蒂芬,你永远都会原谅我这个可耻的罪人吧?” 史蒂芬没听懂她话中的含义,说道:“如果我们的爱是一种罪,那么天堂里一定充满了像我们这种温柔而无私的罪孽。” 她们依偎着坐在一起,疲惫得就要死去,安琪拉低声说:“再用你的手环抱我,不过要轻一点,因为我太累了。你是个体贴的情人,史蒂芬,有时候我觉得你几乎太体贴了。” 史蒂芬回答:“我不是因为体贴才不愿意强迫你,我只是无法想象那种爱。” 安琪拉·寇斯比没有言语。 但现在的她好渴望利用女人的灵魂所最珍惜的告白,来获得微妙的慰藉。感觉自己做错事后也让她更加自怜(自怜到完全虚脱无力,几乎病倒的地步),由于没有勇气坦承当下的情况,只好让思绪回到过去。史蒂芬向来都避免问她问题,因此她们从未讨论过那段过往,但现在安琪拉觉得非常需要谈一谈。她并未分析自己的感觉,只是知道自己极度渴望变得谦卑、乞求同情,从这个古怪、强壮、敏感而且爱她的人身上,榨取一些最终获得原谅的希望。当她躺在史蒂芬怀里的那一刻,这女孩登时有了莫大的重要性。说也奇怪,背叛的事实似乎反而强化了她抓住这女孩的意志。这时安琪拉动了一下,史蒂芬轻声说道:“躺好别动……我还以为你睡熟了。” 安琪拉回答道:“没有,我睡不着,亲爱的,我在想事情。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你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史蒂芬,为什么不问呢?” “因为,”史蒂芬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跟我说。” 于是安琪拉从头说起。她描述了维吉尼亚州一栋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屋。那是一栋气派的灰色屋子,门口有廊柱,还有庭园俯瞰深处的流水,那道流水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波多马克河。屋子侧边上长着木兰花,庭园里还有许多老树成荫。夏天时,萤火虫会在那些树上点灯,活动式的灯火在枝叶间迅速移动。炎炎夏日的黑夜电光飞闪,炎炎夏日的空气充满香甜。她描述在她十二岁时去世的母亲,一个可悲又无能的人,属于那种再细碎的琐事都有许多奴隶料理的女人。“她几乎连鞋袜都不会自己穿。”安琪拉微笑着描述那样的母亲。 她描述父亲乔治·班杰明·麦斯威尔,一个迷人却挥金如土到无可救药的人。她说:“史蒂芬,他活在过去的辉煌时刻,因为他是麦斯威尔的子孙,维吉尼亚的麦斯威尔家族,他不肯承认南北战争已经剥夺了我们所有人花钱的权利。天晓得,其实剩的钱少得可怜,那场战争几乎毁了历史悠久的南方绅士!我祖母还记得很清楚那个年代的事;她曾经从床单上刮下棉絮供我方的伤兵使用。如果祖母没有死,我的人生可能会不同,只可惜母亲死后几个月她也走了。” 她描述最后的剧变,住家连同所有家具都一起变卖了,她跟着父亲出发前往纽约(她只有十七岁,而父亲破产了,身上又有病),去重新赚取他挥霍光的家产。由于现在叙述的是真实生活的写照,不带一丝想象,字字句句栩栩如生,她的声音也变得苦涩无比。 “地狱,真是地狱!钱一下子就花光了。有些日子我都吃不饱。史蒂芬啊,那肮脏、那难以言喻的污秽——炎热、寒冷、饥饿和污秽。天哪,我有多痛恨那个丑恶的大城市!它是个怪物,会把人整个压碎、吞噬,即使现在再回到纽约,我还是会感到莫名的恐惧。史蒂芬,那个该死的城市让我的神经都绷断了。有一天父亲死了,平静地逃脱了这一切,完全就像他的作风!他也差不多受够了,所以两腿一伸就死了,但我还年轻,不能这么做,何况我也不想死。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知道我应该还算漂亮,而好看的女孩有机会上舞台,于是我开始找工作。我的天哪!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接着她描述那些长长的、棱棱角角的街道,一里接着一里的街道,一里接着一里全然陌生且不友善的脸,像面具一样的脸。还有可能雇用她的人的亲昵脸孔,凝视着她时显得过于亲昵的脸孔,瞬间卸下面具的脸。 “史蒂芬,你在听吗?我拼命奋斗,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拼命地奋斗,得到第一份工作时,我才十九岁,史蒂芬,十九岁其实不算老吧?” 史蒂芬说:“接着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呵,我亲爱的,好难对你说出口。待遇很差,不够养活自己,我总觉得他们是故意的,很多女孩也都这么想,他们从来不给我们足够的钱过日子。你看,我一点才华也没有,只能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从来没有演过真正有台词的角色,只是跳舞,跳得不好但至少身材不错。”她停顿下来,抬起头试图看穿幽暗,但史蒂芬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不过呢,亲爱的……史蒂芬,我想感觉到你的臂膀,把我抱紧一点……不过呢,我……有个男人想要我,但不是像你一样想要保护我、照顾我。老天爷,不是的,不是那样!我那么穷、那么累又那么害怕,你知道吗?有时候鞋子因为太旧,会跑进泥水,我又没有钱买新的,你想想看,亲爱的。冬天洗手的时候我会哭,因为冻疮裂开了在流血。我实在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这么简单……” 桌上镀金的小时钟嘀嗒声响亮。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那么小、那么脆弱的躯壳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花园里某处传来狗吠声——是东尼在黑暗中追逐想象的兔子。 “史蒂芬!” “是,亲爱的?” “你了解吗?” “嗯,当然,我了解。继续说吧。” “可是过了一阵子,他丢下我走了,我又得像以前一样拖拖沓沓地度日,我有点垮掉了——晚上睡不着,上台跳舞的时候笑不出来、做不出快乐的表情,雷夫遇见的我就是这副模样。他看到我跳舞,便到后台来,有些男人会这么做。我记得当时我认为雷夫不像这种男人,他看起来……反正就是像雷夫,一点也不像那种男人。然后他开始送花给我,从来没有礼物什么的,只有附上卡片的花。我们一块儿吃了好几次午餐,他谈起那个抛弃我的男人。他说他想带着马鞭去找他……你想想雷夫竟然要拿马鞭抽人!我发现原来他们很熟,因为两人都是从事五金生意。雷夫想替公司签一份大合约,所以碰巧来了纽约,然后有一天他向我求婚了,史蒂芬。我猜那时候他真的很爱我,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他人很好,心胸宽阔又很高贵。我的老天!他后来全都硬生生讨回去了,这让他能遂他的意控制我。我们结完婚后才搭船回欧洲。我并不爱他,但又能怎样?我走投无路,健康状况也越来越糟,我们那群女孩有很多人最后都进了医院,我不想落到那步田地。所以啦,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要很小心,他那个人疑心病重得可怕。他认为既然我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有过情人,现在也可能做出同样的事。他不信任我,这倒也不奇怪,只是有时候会当着我的面把旧账全翻出来,天哪,那种时候我真是恨透他了!可是史蒂芬啊,我绝不能再走回头路,我的斗志已经丝毫不剩。所以尽管雷夫确实不是好丈夫,但如果他真的发起脾气来,我会吓死。这一点他大概也知道,所以他不怕凌辱我。为了你,他已经凌辱我很多次,不过因为你是女人,他不能跟我离婚,我想这才是最让他生气的。然而当你要求我为了你离开他,我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雷夫一定会把事情闹成尽人皆知的丑闻,我没法去面对,他也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给我们烙上污名的,史蒂芬。我了解他,他报复心很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种软弱的男人往往就是这样。雷夫好像因为缺乏男子气概,就试图用报复来弥补。亲爱的,我不能再次落魄,我没法像那些愧疚的人老是活在水面底下,偶尔才跟鱼一样出来探个头,那种地狱般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我想要生活,但又总是害怕。每回雷夫看我的时候我就害怕,因为他知道我最恨他想跟我做爱……”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 此时她暗自饮泣,让泪水无声地滑落,其中一滴溅到史蒂芬的外套袖子,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印子,但她耐心的双臂仍旧动也不动。 “史蒂芬,说话嘛……说你不恨我!” 一根柴火塌了,迸起一阵明亮的火焰,史蒂芬低下头注视安琪拉的脸。脸都哭花了,哭得泪痕斑斑、红彤彤的,几乎变丑了。因为这张布满泪痕的可怜面容,还有隐藏在面容底下可怜的软弱,甚至于卑劣,使得史蒂芬在那一刻是如此深爱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话啊……跟我说说话,史蒂芬!” 于是史蒂芬轻轻松开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白色小盒子:“安琪拉,你看,这是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雷夫不能因为这个凌辱你,这是生日礼物。” “史蒂芬,我亲爱的!” “是的,我要你随时戴在手上,这样你才会记得我有多爱你。我想你刚才说到恨的时候忘了这一点……安琪拉,把手给我,以前在冬天里会流血的那只手。” 于是史蒂芬将那颗与母亲的钻石一样纯洁的珍珠套到安琪拉的手指上。然后她静静地坐着,安琪拉则睁大眼睛瞪着这美丽无比的珍珠。很快地,她满脸惊讶地抬起头,嘴唇就靠在史蒂芬的唇边,但史蒂芬转而亲吻她的额头。“你该休息了,”她说,“你真是累坏了。让你安全地躺在我怀里,你难道还睡不着?” 有时候,这是盲目与愚蠢,却也是足以弥补的爱情光辉。 Chap. 24 · 1 · 关于戒指,雷夫几乎不置一词。他能说什么呢?邻居的女儿送给自己妻子的礼物,确实是贵重得异乎寻常,但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自个儿生闷气。但史蒂芬会看到他直盯着安琪拉戴在右手中指的珍珠戒指,那双虚弱的小眼睛显得比平常更红,或许是愤怒的缘故—— 光从眼睛实在很难看出他是想哭或是愤怒。 由于那双眼睛时常露出威胁的眼神,史蒂芬不得不扮演调解的角色,而且还得无视于他的粗鲁态度,现在他都是公然表现出粗鲁与敌意。此外他还会凌辱。他常常当着史蒂芬的面凌辱妻子,几乎像是乐此不疲;有她在场,似乎会激发这个男人所有粗野、心胸狭窄与残酷的内在特质。他会几乎毫不掩饰地影射过去的事,一面斜觑着史蒂芬。有一天史蒂芬看到安琪拉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样子,气得连发根都涨红,雷夫见了大笑着说:“你也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生意人,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言行,那最好还是别来了。”史蒂芬看见安琪拉的眼神,便也试着赔笑。 真叫人打心眼里作呕。她觉得这是自贬身价,觉得自己正逐渐失去所有的骄傲感,甚至连一般的体面也没了,因此傍晚回到莫顿时,便不愿正视这栋老宅子。她也不想面对悬挂在大厅里的祖先画像,逼不得已只好掉过头去,以免他们以沉默谴责她不配当他们的子孙。但有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爱得更加强烈,因为失去太多了——如今除了安琪拉·寇斯比,她什么都不剩了。 · 2 · 眼看着昔日学生的一切优点就要被这致命的衰颓所毁,扑通偶尔会在心里大声呻吟,甚至与上帝争辩。是的,她确实像约伯一样与上帝争辩;想起他遭苦难时说的那些话,她得替史蒂芬说出来:“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骸,你还要毁灭我。”现在撇开其他事不说,她还得知了罗杰·安崔姆的介入。不是史蒂芬吐露的,当然不是,而是谣言总是传得飞快。罗杰一有空,多半就往农庄跑。听说他常常从伍斯特过去。因此过去不常祈祷的扑通,如今不得不效法约伯和上帝争辩起来。既然上帝倾听的是心声而不是口中的话语,他或许会原谅她吧。 · 3 · 被痛苦折磨得麻木而且一天比一天不理智的史蒂芬,发现自己比不上罗杰。他冷静、自信、傲慢且得意扬扬,他喜欢折磨人的性子也没有随着长大成人而消失。罗杰可不笨,根据情况研判之后,他凭着男性本能,立刻深深憎恶这个可能挑战他所有权的人。不仅如此,那份男性本能也被激怒了。他会瞪着史蒂芬,像在看一匹先天不健全的马,然后将视线移到安琪拉脸上停留。那是情人的眼神,想要占有的、苛求的、执拗的眼神,如果雷夫刚好不在场的话。而安琪拉眼中也会浮现一种史蒂芬曾见过多次的神情。那对蓝色眼珠会慢慢覆上一层薄雾,变得迷蒙,好像在隐藏什么。这时史蒂芬会突然剧烈发抖,站都站不稳,非得坐下来紧紧握住双手,以免罗杰看出她的手在颤抖。但罗杰已经看出来了,还会缓缓露出那盛气凌人的会心微笑。 有时候他和史蒂芬会暗中看着对方,年轻的脸双双被一种可厌的东西所损伤,那是两具人体出于本能的互相排斥,他们俩谁也没办法——尤其现在又多了一个女人的煽动。接着雷夫也加入这个秘密感情的旋涡。他会从史蒂芬到罗杰再到妻子,一个个盯着看,看到双眼发红——谁也不知道是因为泪水或是愤怒。有一度,这三个拥有共同欲望的人,形成一个怪诞的三角关系。但不一会儿,两个互相憎厌的男人便会因为更加痛恨史蒂芬,而可耻地结为盟友;史蒂芬猜到了这一点,也同样生恨。 · 4 · 这样的情况长此以往不可能安然无事,到了圣诞节便开始互相指责了。安琪拉越来越无法自拔,而且当着史蒂芬的面也不一定会收敛。来信上有罗杰的笔迹,此时已嫉妒得快发疯的史蒂芬便要求看信。她拒绝了,吵闹场景跟着上演。 “那个男人是你的情人!我热切渴望的结果就是这个吗?就是让你献身给罗杰·安崔姆吗?让我看那封信!” “你竟敢诬赖罗杰是我的情人!不过就算他是,也不关你的事。” “你信给不给我看?” “不给。” “那是罗杰写的。” “我真受不了你。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我该怎么想?”接着出于渴望之故,吞吞吐吐说出赤裸裸告白的双唇逐渐发白,“安琪拉,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么对我,我承受不了。当你爱我,要承受比较容易,我忍耐是为了你,可是现在……听我说,听我说……安琪拉,你听我说……” 这时候,倒错者那随时伺机发作的敏感神经紧紧攫住史蒂芬。她全身的神经像通了电的电线,无情地折腾她,以至于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或是东尼的吠叫声,都有如一拳打在她畏缩的肉体上。晚上躺在床上她得捂住耳朵,因为时钟的嘀嗒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雷鸣。 安琪拉开始经常找借口上伦敦:得去看牙医、得去试穿一件新衣服。 “那好,我跟你去。” “为什么呀?我只不过去看个牙医!” “好呀,我也去。” “你不能去。”然后史蒂芬就知道安琪拉为什么要去了。 那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画面。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里,都会看到他们在一起,安琪拉和罗杰……她心想:我快疯了!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们,好像他们就在这房里,在我眼前。于是她用手蒙住双眼,却只是让画面更清晰。 她会以带东尼出去散步为由,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在农庄徘徊。而雷夫多半也会在光秃秃的玫瑰园里游荡。他眼光往上一瞥或许会看见她,然后(羞愧到了极点的)两人都会显得内疚,因为能够了解对方的寂寞,在那一刻,那份寂寞之情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乎在彼此心里成了朋友。 “安琪拉去伦敦了,史蒂芬。” “我知道,她去试她的新衣服。” 说完两人都垂下眼睛。接着雷夫可能会高声说:“你要找狗的话,它在厨房。”然后便背转过身,假装察看他的玫瑰。 史蒂芬叫唤东尼后,徒步到厄普顿,然后沿着雾气弥漫的河岸走。她会静立不动地凝望河水,但等到冲动过后,她会吹口哨叫狗,同时转身匆匆回到厄普顿。 后来有一天下午,罗杰开着车来接安琪拉到山上兜风。新年过了,春天悄悄来临,空气中有树液与各种植物茁长的味道。温暖的二月接着冬天之后到来,在那些可以让恋人毫无顾忌坐靠在一起的山林间,有许多鸟雀骚动着,安琪拉便曾在此被史蒂芬紧紧搂在怀里,热切地吻与被吻。回想起这些事,史蒂芬转身就走,实在无法再忍受。回家后她走到湖边,毫无预警地哭了起来。她整个身体仿佛都被泪水溶解,腿一软跪倒在莫顿慈爱的土地上,泪流如血。除了那只名叫彼得的白天鹅,没有人看到这些眼泪。 · 5 · 可怕而令人心碎的几个月。对安琪拉·寇斯比的爱得不到满足,让她日渐憔悴。现在她偶尔会绝望地想到自己那些无用武之地的存款。有一些卑劣至极的想法会出现,但怎么都挥之不去。罗杰并不有钱,而她已经很富有,将来甚至会更富有。 她上伦敦西区的一家裁缝店选了几套新衣;马尔文那个替她父亲做衣服的师傅已经老了,以后她会到伦敦订制。她订了一辆时髦的红色汽车,长车身、六匹马力的“美特路吉克”。这是那一年出产跑得最快的车之一,自然价格不菲。她买了十二双手套、几双厚的丝质长袜、一枚镶有方形蓝宝石的领巾别针和一把新雨伞。另外,她在庞德街看见一套白色广东绉纱睡衣,禁不起诱惑也买了。睡衣之后是一件男用的锦缎睡袍,浮花图饰华丽得惊人。接着她去修指甲但没有涂指甲油,还在店里买了古龙水和一盒康乃馨香味的肥皂和滋润的护指甲霜。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她买了一个镶钻扣环的金色袋子要送安琪拉。 她总共花了一大笔钱,也获得一种短暂的满足。但搭火车回马尔文的途中,她凝望窗外的眼神再度变得苍凉。金钱买不到她生命中唯一需要的东西,它买不到安琪拉的爱。 · 6 · 当天晚上她直盯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厌恶这副身躯的健壮肩膀、小而结实的乳房,以及运动员般的修长双腿。这辈子她都得拖着这个身体,就像心灵上的一个巨大镣铐。这个异常炙热却又贫瘠的躯体必定充满热爱,但它所仰慕的对象却从未以热爱回应。她很想残害它,因为它让她感到残酷;它是如此白皙、如此强壮、如此自给自足,却又如此贫乏而不快乐,她不禁热泪盈眶,满腔恨意顿时化为怜悯。她开始为它哀伤,手指带着怜悯触摸乳房,轻抚肩膀,两手轻轻滑下笔直的大腿——何等贫乏又孤寂的躯体啊! 接着,就在扑通正为了她祈祷的那一刻,她也不得不开始盲目地祈祷;她几乎想不出什么称得上祷告词或是能表达她意图的字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意图。但她有爱,并在爱当中寻求创造了她,甚至创造出这份苦涩的爱的上帝。 Chap. 25 · 1 · 史蒂芬的苦恼开始加剧,因为薇奥莉一天到晚上莫顿来,表面上说是要谈论艾利克,其实是为了打听农庄里的消息。她会待上好几个小时,一面有技巧地套话,一面丢出史蒂芬并不想听的关于罗杰的暗示。 她声称:“如果他继续跟那个女人厮混,父亲打算缩减他的零用钱。哎呀,真对不起!我老是忘记她是你的朋友……”随后以一种好管闲事的眼神看着史蒂芬:“不过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们之间的友谊,先说寇斯比好了,你怎么受得了他?”于是史蒂芬知道郡里又开始盛传有关她的谣言了。 薇奥莉将在九月完婚,因为艾利克是律师,婚后他们会住在伦敦。他们的房子似乎已经订好了:“在贝格维亚街上,一栋完美可爱的房子。”薇奥莉打算凭借皮考克家的雄厚财力在那儿大宴宾客。这一阵子她简直亢奋到极点,无论在她自己或邻人眼中,都具有无比的重要性。是啊,全世界对薇奥莉与艾利克都是笑容可掬。“多么登对的年轻人啊。”众人都这么说,并立刻纷纷送上贺礼。使徒银匙成打成打地送来,咖啡壶、奶盅、分鱼刀也一样,更不用说狩猎会送的一个沉重银碗和感恩的苏格兰佃农们合送的一个巨大银托盘。 婚礼当天,看到如此青春洋溢的一对男女“在这光荣的时刻,自从男人纯真时期上帝便创立的时刻,结为夫妻”,想必有不少眼睛会为之感动湿润。如此的古老传统总是能深深感动人心——尽管男人的纯真甚至禁不起与女人分食一口苹果。接着这对年轻新人会跪下来,如火般的热情因为受到祝福而变得神圣,于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或是近乎一切,都一定会被视为自然,也会令一个酷似他自己所创造的男人形象的上帝满意。事实上,这个上帝也曾经一时疏忽创造出数以千计、永远得不到他祝福的可怜人,但这完全不影响白袍牧师的广大会众与跪在金边红绒垫上的新人。礼成后将会有大量香槟为年长者暖暖渐冷的身子,还会有许多人握手道贺,对新郎、新娘亲切微笑。新人离开时,有些人心里甚至可能闪过一句祝祷:“上帝保佑他们!” 因此现在史蒂芬必然亲身体验到了真爱之路会有多直,而且与流传已久的谚语完全背道而驰。她必然比以前更清楚了解到,只有各方面都依照人生模式雕琢的人才能拥有爱情;她必然觉得自己像个状况极差的贱民,要以谎言与伪装来掩饰烂疮。薇奥莉每次来访后,她的心情便会陷入低潮,因为她尚未得到某种特殊钢铁般的闪亮勇气,那是只有在苦难的熔炉里,历经无数漫长岁月方能锻炼成的钢铁。 · 2 · 华丽的新车从伦敦送达,波顿高兴又兴奋极了。新套装做好后主人穿上了,安琪拉也欢欢喜喜地收下那只昂贵金袋,相较于之前严禁送礼的她,这次的态度倒是颇出人意料。但史蒂芬哪里知道这其实还不算意外,因为雷夫被袋子所触怒,暂时转移了变化不定的注意力,以至于忽略了另一件危险许多的事。 史蒂芬听了安琪拉·寇斯比的话,越来越觉得有相信的必要:“你要知道我跟罗杰之间没什么,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你比任何人都应该要知道。”她说着,抬起有如孩子般的蓝眼睛望着史蒂芬,史蒂芬从来就抵挡不住那湛蓝的魅力。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话不假,罗杰现在到农庄的次数少了很多,即使去了也会在史蒂芬面前表现出普通的友善态度,完全不像情人的样子,于是需要相信的感觉慢慢地开始缓和了她最深的恐惧。然而她凭着情人的准确直觉知道安琪拉的内心并不快乐,或许她会试图显得愉快轻佻,但她的笑容与俏皮话瞒不过史蒂芬。 “你不快乐,为什么?” 安琪拉会回答说:“雷夫又对我很恶劣了……”只是她不会多提到雷夫对罗杰一天比一天更疑心、更无法容忍,使得她对丈夫的极度恐惧随时都在与她的激情交战。 有时候史蒂芬觉得安琪拉在利用她作为抽打雷夫的鞭子。她会诱使史蒂芬做出从前绝对不允许的爱慕暗示,雷夫红红的小眼睛会流露出无比的愤慨,然后起身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她们会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知道他带着东尼去散步了。但当她们相当安全地独处,接吻时却有一种粗鲁、近乎残忍的感觉,一种急躁、不满足、饥渴的感觉——她们的唇似乎一心只想折磨她们的躯体。她们内心的痛也得不到解脱或舒缓,因为两人的吻都带有一种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失落感,与一种离别在即的强烈认知。过了一会儿,她们会垂头坐着一语不发,因为有些话可能不说比较好;也不敢互相注视或碰触,以免忍不住出声斥责这荒唐的求爱行为。 整个人彷徨无措的史蒂芬,绞尽脑汁想找个方法让两人都能喘息一下。她收买了伦敦一位著名的剑术大师前来莫顿,并建议安琪拉来看他二人击剑。她试着让安琪拉对汽车(那辆巨资购买的华丽新车)感兴趣,试着打探安琪拉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能以金钱满足。“你就跟我说我能做什么吧。”她恳求道,但似乎没有。 安琪拉来了莫顿几次,本本分分地观看击剑课。但课程进展并不顺利,因为史蒂芬会瞥见她心不在焉地呆望窗外,这时对手狡猾、灵活的钝头剑便会趁机攻破史蒂芬的防卫,将她击败。 她们有时会开车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来到一间旅店歇脚用餐,安琪拉打电话给丈夫说车子坏了,这如今已是陈腔滥调的老借口。她们单独在一个安静的小房间里用餐,园里的花香从窗口飘进来,香气强烈、浓郁,因为五月到了,园子里百花盛开。她们从未做过这种事,从未在离家数里远的路边旅馆一块儿吃晚饭,只有她们俩,史蒂芬伸出手覆盖住安琪拉安放在桌上白皙的手。她眼中藏着一个急切的疑问,因为如今已是五月,青春热血正随着初夏的活力沸腾紧绷。空气似乎令人窒息,因为两人都没有开口,唯恐破坏这浓稠、甜美的沉静——但安琪拉很慢很慢地摇摇头。后来两人都吃不下东西,因为各自怀着相同却也有别的渴望,片刻过后,那痛苦的挫折感迫使她们起身离开。 回程的路上洒满月光,不久安琪拉便像个不快乐的小孩熟睡了——她已脱掉帽子,头无力地靠在史蒂芬肩上。见她在睡梦中如此无助的模样,史蒂芬有一种奇妙的感动,她开得极慢,就怕惊醒这个头靠在她肩上、睡得像个孩子似的女人。车子从雷伯利镇爬上陡坡,怀河谷地随即在眼前开展,这里的美景曾让一个对所有美丽事物可能带来的痛苦根本还懵懂无知的古怪小女孩感到哀伤。此刻的河谷沉浸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中,偶有一处屋顶或一扇窗闪着微光,但闪现的也是白光,就好像所有的谷地居民都已关灯就寝。远方古老的黑山山脉层峦叠嶂,犹如乌云自威尔斯涌现,佳得佛峰顶睥睨群山,潘科里卡赫山脊的轮廓映衬在地平线上,显得格外清晰。一阵微风吹动山边的蕨类,安琪拉的头发被风一吹,拂过她紧闭的双眼,使得她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并叹了口气。史蒂芬俯身去安抚她。 在那个超脱尘世的寂静夜晚,史蒂芬心里不知不觉兴起一股超脱尘世的渴望。这已不再是肉体的欲望,而是忍受着肉体束缚、疲惫而想家的心灵的切盼。不得不由莫顿的大门前驶过时,那股渴望似乎再也忍无可忍,她好想抱起这个熟睡的女人,抱着她进入大门、进入那道厚重的白门,抱着她走上宽宽浅浅的阶梯,将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尽管依然沉睡,却受到莫顿的照顾保护。 安琪拉忽然睁开眼睛。“我在哪里?”她喃喃问道,还没完全清醒。不一会儿,她眼中满是泪水,蜷缩起身子哭泣起来。 史蒂芬轻声说:“没事,你别哭。” 但安琪拉仍继续哭泣。 Chap. 26 · 1 · 仿佛河水逐渐上涨泛滥,直到冲毁一切为止,目前的情势也正在不断高涨,蓄积力量奔往无可避免的结局。五月底,雷夫得去探视母亲,据说她在布莱顿家中已经奄奄一息。尽管他有再多不是,倒一直是个好儿子,当他动身准备去看临终的母亲,在车站与妻子吻别时眼眶泛红,确实是因为流泪的缘故。第二天早上,他拍电报说母亲去世了,但他还得多待几个星期才能回家,而且把回程的确切日期与时间都说了,好让安琪拉知道。 他突然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让史蒂芬又安心又兴奋,索求多了许多,不停地提出各种亲密计划。一块儿去伦敦几天如何?开车到西蒙的亚特,在河边的小旅馆住宿如何?也许还能继续开到亚伯格芬尼,再上黑山去游访——有何不可?天气这么好。 “安琪拉,请跟我去吧,亲爱的,只要几天就好,我们从来没这样过,我已经盼望好久了。你不能拒绝,你完全没有理由不能来。” 但安琪拉下不了决心,她好像忽然很替丈夫忧心:“可怜的家伙,他那么爱他母亲。我不应该去的,老母亲死了,雷夫又那么伤心,我要是去了,未免显得太无情……” 史蒂芬冷冷地说:“那我呢?你想过我从来都不快乐吗?” 于是时间在心痛与争吵中悄悄溜走,史蒂芬紧绷的神经有如马刺般刺激着她的情绪,彻底的失望让她有时咆哮有时斥责:“你说你爱我却又不跟我去,我已经等了好久,天哪,我都等多久了!你却这么狠心。我要的一点也不多,只是希望你和我共度几天几夜,希望你睡在我怀里,希望早上醒来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想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的脸,就好像我们属于彼此。安琪拉,我发誓我不会增加你的困扰,我们只会像现在这样——如果你怕的是这个的话。经过这么多个月,你肯定知道可以信任我的……” 但安琪拉抿着嘴拒绝了:“不,史蒂芬,对不起,但我还是不去的好。” 这让史蒂芬感觉到生活已经不堪负荷,偶尔得快马狂奔好几里路来发泄,有时骑拉弗瑞,有时骑菲利浦爵士的栗色马。她会独自在清晨骑马,一夜无眠之后精神不振,但不幸的身体却又在神经折磨下充满可怕的活力。即便回到莫顿了还是无法休息,一会儿过后便命人备车,自己开着车上农庄去,而农庄里的安琪拉往往最害怕她的到来。 她待客反应冷淡:“我很忙,史蒂芬,我得在雷夫回来以前把账单都付清”,或是:“我头痛得厉害,所以今天早上别骂我,否则我可能会受不了!”史蒂芬会退缩一下,好像被人赏了个耳光,甚至可能转身就回莫顿去了。 到了雷夫回来以前珍贵的最后一天,她们俩确实相安无事,因为安琪拉似乎决心抚慰。她特别温柔地对待史蒂芬,而向来回应迅速的史蒂芬也变得十分温柔。然而当她们趁着天气温热无风,在小香草园里吃过晚餐,安琪拉的头又开始痛了。 “史蒂芬啊,亲爱的,我头实在太痛了。一定是打雷的关系,都痛了一整天了。真是可恶,何况还在我们的最后一晚发作——不过这老毛病我很了解,只能投降,上床躺下。我会吃颗药看看能不能睡着,所以你回到莫顿就别打电话给我了。你明天再来,早一点来。亲爱的,一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我就好难过……” “我知道。不过留下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只要睡一下就好了。你该不会担心吧?答应我,史蒂芬!” 史蒂芬迟疑着。一转眼安琪拉忽然像是病得不轻,手冷得像冰。“你要是睡不着,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过来。” “好的,但除非我打电话,不然别过来好吗?否则我一定会听到你来,这么一醒,头又要开始抽痛。”话说完后,她仿佛受到女孩那奇妙吸引力的驱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吻我……天哪……史蒂芬!” “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史蒂芬轻声说道。 · 2 · 她回到莫顿已经过了十点。“安琪拉·寇斯比有没有打电话来?”她见到似乎在大厅里等门的扑通,便问道。 “没有!”扑通一声就顶了回去,她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光听见安琪拉·寇斯比的名字就讨厌的地步。随后她又说道:“你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我要是你就会马上去睡觉,史蒂芬。”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吧,扑通。我母亲呢?” “在洗澡。拜托你去睡吧!看到你这几天这副模样,我实在受不了。” “我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事情可大了。你自己去照照镜子。” “我不太想,这张脸又不好看。”史蒂芬微笑道。 于是扑通气呼呼地上楼回房,留下史蒂芬坐在大厅的电话旁看书,以防安琪拉打电话来。忠诚如她,必然会在这里坐上一整夜,耐心等候。但是当第一道曙光将窗户与半圆扇形窗映得灰白,她全身僵硬地起身离座,来回踱步,满心渴望能待在那个女人身旁,哪怕只是站在花园里守候也无所谓……她一手抓起外套便出去开车。 · 3 · 她将车停在农庄的大门外,徒步走上车道,并尽量放轻脚步。空气中有一种混合着露水与清新早晨的幽微气味。高耸于大宅上方那些华丽的都铎式烟囱,在渐亮天色的映衬下尤其显得轮廓清晰、令人生畏。当史蒂芬蹑手蹑脚走进小香草园,有只鸟儿已经开始初试啼声,只是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沙哑。她站在那儿,穿着厚外套的身子打着哆嗦,彻夜未眠让她失去了精力。她现在有时候会像这样,稍微受点刺激、略感疲倦就打哆嗦,因为她的绝佳体力在自己的顽固坚持下不断耗损,已渐渐支撑不住。 她将外套拉紧裹住身子,然后注视着逐渐被朝阳染红的屋宅。她的心忧虑地,甚至是恐惧地跳动着,好像痛苦地预期着不知什么事会发生——除了一两扇窗被旭日照亮外,所有窗户都还是暗的。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或许是一时半刻,或许是一辈子;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是通往花园的小橡木门。门移动得很谨慎,一寸寸地打开,最后终于整个敞开,史蒂芬看见一男一女转身紧紧相拥,似乎谁也无法忍受从对方的怀里离开。当他们在门边拥吻,身子还摇摇晃晃,陶醉在情爱之中。 这时,正如在某些极度痛苦的时刻会发生的情形,史蒂芬只能想起荒诞之事。她只能想起一个大胸脯的女仆倒在一个粗鲁好色的男仆怀中,于是她笑了,发了疯似的笑了。她笑了又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还为了遏止自己笑得如此歇斯底里,不小心咬到舌头而吐出血沫,有少许血丝被痛苦大笑的震动甩到下巴上,黏附住了。 罗杰·安崔姆脸色惨白地瞪向花园,他那撮小胡子看起来好黑,就像是被哪个粗心小男生沾了墨渍的手指,弄脏他颤抖的嘴唇上方。 这时候安琪拉的声音传进史蒂芬耳中,但很微弱。她说了句话,说什么呢?听起来荒谬得像是祷告:“老天哪!”接着尖锐地、如剃刀般锋利地划破空气,“是你,史蒂芬!” 笑声倏地终止后,史蒂芬转身走出花园,沿着短短的车道走向停放汽车的农庄大门口。她面无表情,犹如戴着面具。她肢体僵硬地移动着,动作却异常精准,拉起把手、启动强力引擎,似乎都毫不费力。 她车开得很快但判断精确,因为她现在的心思清澄如春水,但当中又有一些奇怪的小缺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厄普顿方圆数里的每一条路都很熟悉,但她完全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又是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加油。炙热的太阳已高挂中天,火辣辣地照射下来,却驱不散她的寒意,总觉得有一样死去的东西紧贴在心头压迫着。一具尸体——她正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跑。那是她对安琪拉的爱的尸体吗?若是的话,那份爱死后更可怕,是啊,死后远比活着更可怕得多。 发现自己驶进了莫顿大门时,星光初亮,但还非常微弱。她听到扑通的声音喊道:“等一下。停车,史蒂芬!”看见扑通站在车道挡住去路——一个瘦小但无畏的身影。 她连忙紧急刹车:“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扑通。” 但扑通已经爬上车坐到她身边。“你听着,史蒂芬,”她说得很快,“你听着,史蒂芬……是不是……是不是安琪拉·寇斯比?是她,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我的老天,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呀?史蒂芬!” 这时,尽管心头压着那具尸体,也或许正因为那具尸体,史蒂芬开口为那个女人辩解:“她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是不会了解的……我好生气然后就开始大笑,笑个不停……”冷静,冷静一点!说得太多了,“不,也不完全是那样。唉,你也知道我的坏脾气,老是动不动就失控。其实,我后来只是开车到处转,直到自己冷静下来。对不起,扑通,我应该打个电话,你一定很担心吧。” 扑通抓住她的手臂说:“史蒂芬,你听着,是你母亲……她以为你一大早就去了伍斯特,我骗她的……孩子,我都快急疯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老实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以后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什么话都没说就不见踪影……不过我是了解的,我真的了解呀,史蒂芬。” 但史蒂芬摇摇头:“不,亲爱的,你不可能了解,我宁可不告诉你,扑通。” 扑通说:“总有一天你非得告诉我不可,因为……唉,因为我真的了解,史蒂芬。” · 4 · 那天晚上,压在史蒂芬心上那块冰冷的东西融解了,融成忧伤的湍流奔涌而出,让她无力抵挡,虽然就要在洪流中灭顶,她还是找来纸笔,写信给安琪拉·寇斯比。 多么澎湃的一封信啊!郁积了数月的激情,可怕的、撕扯人心的、毁灭性的挫折感,一股脑儿从她的内心爆发出来:“爱我,只要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安琪拉,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试着给我一点爱,不要舍弃我,否则我就彻彻底底完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以我全部的身心在爱你,如果这是错误的、荒诞的、亵渎的,也请怜悯我。我会很卑微。呵,亲爱的,我现在就很卑微了。我只是个可怜的、心碎的怪物,爱你、需要你远胜过自己的生命,因为没有了你生不如死,十倍不如。我是个严重的失误,上帝的失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为了他人着想,但愿没有,因为这真是人间炼狱。可是,亲爱的啊,不管我是什么,我就是爱你又爱你。本来以为这爱已死,但没有,它还活着,今晚在我的卧室里还这么活生生的……”就这样写了一页又一页。 然而对于罗杰·安崔姆与当天早上在花园看见的那一幕,则是只字未提。一天下来经历了所有的痛苦与疯狂之后,某种完全无私地保护这个女人的微妙本能依然存在。这封信是对史蒂芬的可怕控诉,彻底地为安琪拉·寇斯比平反。 · 5 · 安琪拉走进丈夫的书房站在他面前,为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浑身发抖、胆战心惊,但出于自保的原始本能,她仍然毫不留情地铁了心要去做。她耳边还能听到那可怕的笑声,那令人毛骨悚然、歇斯底里的痛苦笑声。史蒂芬疯了,只有天知道她在疯狂时刻可能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那么……她不敢去想以后的事。内心畏缩、身体颤抖的她忘了那个女孩的忠贞不贰、全心全意,忘了她原谅的意愿与保护的欲望,这一切在那封可悲可悯的信中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她开口说道:“雷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现在麻烦大了,是史蒂芬·戈登。你以为我和罗杰有暧昧……老天哪,你都不知道过去这几个月我有多忍耐!我承认我是常常和罗杰见面,当然是清清白白的,不过我到底是跟他见了面。我以为这样就能让史蒂芬知道我不是……我不是……”一时间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仍坚定地接着说:“我不是变态,我不是那种堕落的人。” 他跳了起来,咆哮道:“什么?” “对,我知道,这太可怕了。我早就应该来找你商量,但我一开始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后来呢……我就开始改造她。唉,我知道这么做很疯狂,甚至比疯狂还糟,其实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要是我对那种事有多一点了解,就会马上来找你,偏偏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她又是我们的邻居,这让事情更尴尬,还不只这个,还有她在郡里的地位……雷夫啊,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一点主意也没有,这种信到底应该怎么回才好?真是疯了,我想那女孩自己也是半疯了。” 她说着将史蒂芬的信交给他。 他慢慢地读,看着看着,那双衰弱的小眼睛整个变成深红色,眼皮又肿又红,读完信之后他转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接下来雷夫说的粗言秽语还是忘了的好;他把年轻时代在贫民窟以及后来在工厂里学来的所有低俗谩骂,都用在史蒂芬与和她同类的人身上。他祈求上帝发威严惩这些人,对于火刑已不存在深感痛惜,并绞尽脑汁想一些下流的酷刑。最后说道:“这封信我来回,没错,我一定会回的!你把她交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回这封信!” 安琪拉声音不禁打战地问他:“雷夫,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是说史蒂芬?” 他放声大笑:“我要把她赶出这个郡,运气好的话还要赶出英格兰;要是我觉得你们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的话,我也一样会把你赶走。她写了这封信算你好运,他妈的好运,不然我可能会起疑心。这回就饶了你,但以后别再想要改造什么的,你天生就不是那块料。要是有必要玩什么上帝的羔羊那玩意儿,我会看着办,你好好记住!”他随手将信放进口袋,说道,“下一次我会亲手处理,用斧头!” 安琪拉转身低着头走出书房。她利用这次的重大背叛救了自己,却觉得这救赎苦涩得无比怪异,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付出了最可耻的代价。于是她鼓起莫大的勇气来到自己的书桌前,用颤抖的手指拿起一张纸。然后以大大的、十分幼稚的字迹写下:“史蒂芬,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以后,请原谅我。” Chap. 27 · 1 · 两天后,安娜·戈登将女儿找来。史蒂芬看见母亲纹丝不动坐在她那间宽敞的、随时弥漫着淡淡的香鸢尾根、蜂蜡与紫罗兰香气的起居室里,纤细白皙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手底下紧压着两封信。史蒂芬仿佛在这一瞬间发现母亲是个很老的女人,而且这个很老的女人有一双无情、冷酷、充满责难的可怕眼睛,使她不由得在那注视下感到畏缩,因为那是母亲的眼睛。 安娜说:“把门锁上,然后过来站在这边。” 史蒂芬不发一语地照她的话做。于是这血肉相连的两人就隔着一道鸿沟面对着面。 随后安娜递给女儿一封信,只说了一句:“读吧。” 史蒂芬读了起来: 安娜夫人慧鉴: 提笔之际深感厌恶,实因有些事不堪想象,更不堪诉诸文字。 但既已决定不容令嫒再登鄙人家门,也不容内人再访莫顿,应有必要向您提出解释。随信附上令嫒写给内人的书信誊本,如此理应清楚,无须赘言,唯附带一句:戈登小姐送给内人的两件昂贵礼物就此退还。端此 雷夫·寇斯比敬启 史蒂芬仿佛化成石头般呆立了片刻,连一块肌肉都没有抽动,接着她不言不语地将信交还给母亲,安娜也默默地收下。“史蒂芬,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以后,请原谅我。”那串幼稚潦草的字句好像瞬间着了火,将史蒂芬放在口袋里触摸着信的手指给烧焦了——原来安琪拉做了这个。在闪亮炫目的刹那间,女孩全明白了:可悲的懦弱、对背叛的担忧、对雷夫的恐惧,也害怕他一旦得知她与罗杰共度不清白的一夜后会做出的事。唉,其实安琪拉大可以放过她这次,不必再向忠贞不贰、全心全意的她捅上最后一刀,不必再让她的爱情中最美好、最神圣的部分遭受最后一次羞辱——安琪拉竟然会担心遭到这个爱她的人的背叛! 但这时候母亲又开口了:“还有这个,你看看这个,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还是那个男人在说谎。”史蒂芬不得不透过雷夫·寇斯比书记式的僵硬笔迹,一页又一页读着她自己对自己的可悲嘲弄。 她抬起头说:“是的,母亲,是我写的。” 这时候安娜开口了,她说得很慢很慢,好像一个字都不能遗漏,而那个缓慢平静的声音比愤怒更骇人。“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她说道,“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排斥,既不想碰你也不想让你碰触,做母亲的人有这种感觉真是可怕,所以我常常很不快乐。我常觉得自己不公平、不正常,结果我现在知道我的直觉没错,不正常的人是你,不是我……” “母亲……别说了!” “不正常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这样的人是违逆天地万物的一种罪恶,尤其是违逆了养育你的父亲,而你竟敢与他如此神似。你竟敢长得像你父亲,你那张脸对已故的他就是活生生的羞辱,史蒂芬。以后只要一看到你,就无法不想起你的脸和你的身体对于养育你的父亲是多么致命的耻辱。现在只能感谢上帝,让你父亲在被迫承受这奇耻大辱之前去世了。至于你,我宁可看你死在我的脚边,也不愿你做出那种事站在我面前——在你承认是你写的那封信里,你称之为爱,其实是一种伤风败俗的恶行。你在信中说的话只能是男女之间的对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成了肮脏猥亵的堕落言语,违逆了自然,也违逆了创造自然的上帝。真是令人厌恶,你让我觉得想吐……” “母亲,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我的母亲……” “对,我是你的母亲,但尽管如此,你还是让我觉得遭到天谴。我自问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女儿拉下万丈深渊?还有你父亲,他又做错了什么?关于这个,关于你肉体的那些欲望,你不平衡的心理与不受控的身体那些不正常的渴望,你竟敢用爱这个字眼,你竟用了这个字眼。我才是爱过的,你听到了吗?我才是爱过你父亲,而你父亲也爱我。那才叫爱。” 此刻史蒂芬登时领悟到,除非她立刻猝死在这个曾经怀了她十个月的女人脚边,否则有件事她绝不敢轻易放过而不加以反驳,那就是对她的爱的严重诋毁。她内在的所有力量全都高涨起来反抗,来保护她的爱不受到如此难堪的污蔑。那是她的一部分,若是保不住它,那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了。她必须与那份爱的勇气共浮沉,挺身宣示它被宽容以待的权利。 她举起手来示意安静,示意那个缓慢平静的声音不要再说话,然后她说道:“我的爱正如我父亲对你的爱。正如男人爱女人,我就是那样去爱的,用保护的心态,像我父亲一样。我想要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强壮……也很温柔。这是好的、好的、好的——我愿意为安琪拉·寇斯比舍命一千次。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和她结婚、带她回家,我想带她回到莫顿这个家。我之所以像男人一样爱她,那是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女人。我从小到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像女人,这个你也知道——你说你一直不喜欢我,说你的身体始终有种奇怪的排斥感……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和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我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会有那种感觉吧。这点我原谅你,虽然不管怎么样,都是你和我父亲生出我这个身体……但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竟敢企图让我对自己的爱感到羞耻。我不觉得羞耻,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说到这里,她有点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它是美……美好又高尚的,是我最好的部分……我全部付出不求回报……我只是毫无希望地继续爱着……”此时话声中断,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而安娜冷冷的声音好似冰水浇淋在那个愤怒又饱受折磨的心灵上。 “你说完了,史蒂芬。我想我们之间已无须再多说什么,只有一件事,就是我们两人不能一起住在莫顿,现在不行,因为我可能会开始恨你。是啊,虽然你是我的孩子,我还是可能开始恨你。我们俩不能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当中得有一个人走,该是谁呢?”她望向史蒂芬等候着。 莫顿!她们俩不能同住在莫顿。女孩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用力拧绞。她瞪着母亲,一时惊呆了,安娜也回瞪着她——在等候她的回答。 但突然间史蒂芬恢复了男子气概,说道:“我明白了。我会离开莫顿。” 随后安娜要女儿坐到身边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会尽可能不引起议论。“为了你父亲的名誉,你得帮我,史蒂芬。”她说史蒂芬最好带扑通一起走,如果扑通愿意的话。她们可以住在伦敦或国外其他地方,借口说史蒂芬想念书。史蒂芬可以时常回莫顿探望母亲,到时候要特意让别人看到她们俩在一起,为了顾及面子,也为了她父亲。她需要什么都可以从莫顿带走,不管是马或是其他任何东西。万一她自己的收入不够用,会有部分租金收入支付给她。一切都要做得恰恰当当,不要太过仓促,不要引人怀疑母女不和:“为了你父亲我才要求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或为了我,而是为了他。史蒂芬,你同意吗?” 史蒂芬回答道:“我同意。” 安娜接着又说:“你现在离开吧,我累了,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过我很快就会找扑通来商讨,她以后跟你一起生活的事。” 于是史蒂芬起身离去,留下安娜·戈登一人。 · 2 · 仿佛受到某种天生本能的牵引,史蒂芬直接来到父亲的书房,坐在他遗留下的旧扶手椅上,双手掩面。 比起现在心灵上这新的孤寂,以前所有经历过的孤寂都不算什么了。一股巨大的苍凉感横掠过心头,她深深觉得需要大声呐喊、要求得到理解,需要解开她这个多余之人的存在之谜。她的周围全是晦暗的断垣残壁,她的爱就被压在底下淌血,被安琪拉·寇斯比伤害得无地自容,被她母亲污蔑亵渎得无地自容——悲惨、痛苦、毫无自卫能力的爱,就被压在废墟底下淌血。 试着望向未来时感觉茫然,试着回顾过往又感觉恍惚。她必须离开,她要离开莫顿了。“离开莫顿,我要离开莫顿。”这些字句在脑中发出单调的轰然声响,“我要离开莫顿。” 这栋美丽气派的宅子不会再认得她了,还有她曾在懵懂的孩提时代听到布谷鸟叫声的花园,和她第一次亲吻安琪拉·寇斯比(像情人一样与她接吻)的湖畔,也都一样。那片气味香甜的美好牧草地与平平静静吃着草的牲口,她将离它们而去;还有那片保护着可怜而不快乐的恋人的山林,那慈悲的山林;还有傍晚时野蔷薇萎靡不振的小径;还有塞汶河畔的厄普顿这个古老小镇,镇上留下战火痕迹的教堂与黄浊的河水,那是她与安琪拉·寇斯比邂逅的地方…… 春天将席卷莫顿城堡,为空旷的公有地带来清新的强风。春天将席卷整个谷地,从科兹窝丘陵直到马尔文,带来成千上万的黄水仙,为湖边的山毛榉树林带来蓝铃花,为天鹅彼得带来需要保护的小天鹅,带来阳光温暖宅子的旧砖——但到了春天她已经不在了。夏天的玫瑰不会是她的玫瑰,还有秋天里发亮的树叶地毯和冬天里山毛榉的美丽姿态,也都不是她的了:“冬天傍晚这些湖水都结冰了,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那夕阳底下的冰面看起来就像黄金厚板……”不,不,不要再想起这个,太沉重了……“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 她站起来在房里四下走动,触摸着亲切而熟悉的物事;抚摸书桌,拿起一支笔细看,发现它已在桌上闲置太久生锈了;接着打开书桌一个小抽屉,取出父亲上了锁的书柜的钥匙。母亲说她想带走什么都可以——她要带一两本父亲的书。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特殊的书柜,若问她为何突然想这么做,她可能也说不上来。奇怪的是,将钥匙插入后转开的动作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她开始慢慢地、懒散地将书册取出,几乎也不看书名,只是让自己有事情做罢了,她心想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后来她发现接近底层的书架上有一排书放在其他书后面,紧接着她拿出其中一本,看到作者的名字是“克拉夫特·埃宾”,她从来没听说过。不过她还是翻开了那本老旧的书,之后看得更加仔细,因为父亲以学者般的小字加注了眉批,而且她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名字——她蓦地坐下,读了起来。过了许久,她又走回书柜拿出另一本,接着再一本……太阳已慢慢下山,花园被阴影遮得越来越暗。书房里几乎已经没有光线可供阅读,她只好拿着书到窗边,将脸贴近书页,但仍然在昏暗中继续读着。 然后她突然间已经站起身,大声地在说话——在跟父亲说话:“你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却因为怜悯而没有告诉我。父亲啊……像我这样的人有那么多……数以千计悲惨、多余的人,没有权利去爱,没有权利受到同情,因为他们有残缺,可怕的残缺而且丑陋……上帝真残忍,他在创造的时候让我们有了瑕疵。” 接下来她也不知怎的就找到父亲那本破旧的《圣经》,站着求上天给她一个神谕,她只求上天降下一个神谕。《圣经》落下后翻开在接近开头处。她读着:“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史蒂芬随即将《圣经》抛开,彻底绝望而沮丧地跌坐下来,身子前后晃动,带着一种突兀却规律的节奏。“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她开始随着这些字句的节奏摇晃,“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给该隐……给该隐。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 这就是扑通进来时发现她的模样,扑通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史蒂芬。你现在所受的所有痛苦我都受过。当时我跟你一样非常年轻,但我还记得。” 史蒂芬抬起茫然的双眼。“你愿意跟上帝立了记号的该隐走吗?”她说得很慢,由于并未了解扑通的意思,便又问了一次,“你愿意跟该隐走吗?” 扑通伸手搂住史蒂芬弯驼的肩,说道:“你有工作要做,来做吧!其实啊,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或许反而是有好处的。你可以用奇妙的双重观点写作,由个人的体验认知来写男人与女人。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置或浪费,这点我敢肯定——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世人会承认这一点,但目前还有许多工作有待完成。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但也许比较不坚强或比较没有天分,为了这许多人,你必须有勇气去闯出名堂来,我会在一旁帮助你的,史蒂芬。” Chap. 28 · 1 · 一道毫无温度的微弱阳光洒落在广阔的河上,照见一艘拖船的烟囱,行驶中的船有如笨拙的耙具划破水面。但水域不是用来播种的,拖船驶过后河面立刻合拢,敏捷熟练地抹去船行进间所有嘈杂与愚笨的痕迹。切尔西岸道旁的树木被三月的刺骨寒风吹弯了腰、吱嘎作响。风促使树枝内的汁液流动得更有决心,但树身的表皮被煤灰阻塞变黑,手指一碰就会沾上煤灰,树知道这一点,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对于风的催促也不急着回应——这些是城市树木,总会有些垂头丧气。右侧远方,高大的工厂烟囱映在单调的天空中,这是年轻画家的最爱,尤其是技巧不甚高明的那些,因为画工厂烟囱几乎不可能出差错;而河对岸的贝特西公园依然朦朦胧胧,似乎尚未完全脱离雾气。 史蒂芬坐在又宽又长、天花板很低、窗口俯瞰河景的书房里,双腿伸到火边,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眼皮低垂,几乎已经睡着,但现在才中午刚过不久。她昨天熬夜了,这要不得的习惯,扑通当然很不以为然,只是当史蒂芬一有心工作,跟她争辩也没用。 正在刺绣的扑通抬起头来,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以便能更清楚地看着打瞌睡的史蒂芬。扑通的老花眼已经很重,戴着眼镜看的话,房间只是一片模糊。 她暗忖:是啊,这两年她变了很多……接着半伤心半安慰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都在努力奋斗。想起此时斜倚在火边这个手长脚长的人,在写出第一本杰出的小说后立刻有了不小的名气,扑通心里不禁漾起骄傲与兴奋。 史蒂芬打了个哈欠,扑通也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她的绒线绣。 的确,这两年漫长的放逐生活在史蒂芬脸上留下了痕迹,那张脸瘦了许多,也显得更坚毅。有人可能会说她的脸变冷酷了,因为嘴巴线条少了些许热情,更少了许多温柔,嘴角也往下垂。那十分方正而阳刚的下巴线条,如今因为变瘦而流露出攻击性。两道浓眉之间已出现浅浅的皱纹,眼睛下方偶尔也有淡淡的黑眼圈;那双眼睛是作家的眼睛,总带着略显疲惫的眼神。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已然不再有风与阳光的样貌(户外大自然的样貌),而现在正慢慢从口袋抽出来的手,手指上残留着浓浓的尼古丁——现在的她是个烟枪。她头发剪得很短。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心怀叛逆走到理发店,让理发师傅帮她剪个像男人的短发。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如今她漂亮的头型再也不会被绑在颈背上那条又硬又粗的辫子给破坏了。解除禁锢之后,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终于可以自由呼吸飘动,史蒂芬开始爱上自己的头发并引以为傲——每晚一定都得梳上一百下,直到它看起来光泽亮丽。菲利浦爵士年轻时,也曾以自己的头发为傲。 史蒂芬在伦敦的生活是一场漫长的奋斗,工作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一种麻醉剂。当初是扑通找到这间窗户面河的公寓,如今也是扑通负责记账、付房租、处理账单与管理仆人,这一切琐事史蒂芬都大剌剌地忽视,忠心的扑通也由着她。她犹如上了年纪、忧心忡忡的护火贞女,守护着灵感的圣火,为火焰添入适当的食物——上等烤肉、清淡的布丁和许多新鲜水果,还会费心购买杰克森书店或是佛特南与梅森百货公司的商品,制造一点小惊喜。史蒂芬的胃口已经不比在莫顿时精力旺盛的她,现在有时候会吃不下东西,就算非吃不可,她也会边吃边抗议,急躁地想赶快回到书桌前。这种时候,扑通便会拿一罐白兰氏鸡精悄悄走进书房——据说她还曾经一口一口地喂这个顽强的作家吃,最后史蒂芬忍不住笑起来,将东西囫囵吞下,以便继续写作。 除了工作之外,只有一项职责是史蒂芬从无一刻忽略的,那就是对拉弗瑞的悉心照料。那匹矮脚马卖了,父亲的栗色马则送给了安崔姆上校,上校信誓旦旦地说,看在一生的好友菲利浦爵士的面子上,他绝不会将这匹马转手——但拉弗瑞则被带到伦敦来了。她亲自为它找到马厩租下,楼上还有舒适的房间供她从莫顿带来的马夫吉姆居住。每天早上她很早就到公园骑马,此举看似无用又乏味,但现在也唯有这样,马儿与主人才能勉强相聚片刻。有时候,当她骑着拉弗瑞在马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慢跑,好像会听到马儿叹息,这时她便弯下身轻轻地对它说:“我的拉弗瑞,我知道,这里不是莫顿城堡,也不是山丘,更不是辽阔青翠的塞汶河谷,但我爱你。” 因为听懂了,马儿便会昂首阔步,开始往一旁腾跃,假装自己还很年轻,假装因为能在马道上慢跑而欣喜若狂。然而不一会儿,这惨遭放逐的一人一马便会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往前行。他们都能各自揣测对方心里的痛,那痛就是莫顿,因此史蒂芬不再催促马儿前进,拉弗瑞也不再对史蒂芬伪装。但是应母亲的要求,史蒂芬每年都要回家两趟,拉弗瑞也会跟着回去,当它感觉到脚下充满弹性的柔软草地,当它看见莫顿的红砖马厩,当它在宽阔通风的厩房里的干草堆上打滚,那是何等的喜悦。这时岁月似乎从它的肩头滑落,让它毛色更为油亮,像只五岁的马——只是对史蒂芬而言,回到她心爱的莫顿却是痛苦万分。进了大门,她自觉像个陌生人,只是逼不得已被接纳其实并不受欢迎的陌生人。老宅子似乎非常严肃而悲伤地逃避她的爱,那些窗子不再召唤她:“回家吧,回家吧,快进屋里来,史蒂芬!”她也不敢献上自己的爱,这沉重的负担可能会令她心碎。 现在她必须陪母亲去拜访许多人,必须出现在所有正式的社交场合——这是为了顾及面子,以免邻居猜出她们母女不和。她得继续佯称城市生活才能激发她工作所需的灵感,其实她心里对翠绿山林、对旷野的风、对莫顿的早中晚都充满强烈渴望。但为了父亲,她必须做出这一切,是的,也为了莫顿。 她第一次回家时,有一天安娜以非常沉稳的口气说:“史蒂芬,我想有件事应该告诉你,虽然重提这个话题让我很痛苦。没有传出什么难听的话,那个男人口风很紧,为了你父亲,你应该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还有史蒂芬,寇斯比夫妻俩把农庄卖了,我想是去了美国……”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没有看史蒂芬,而史蒂芬则是点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因此如今住在农庄的人已经大不相同,远比前屋主更符合郡民们的喜好——就是海军上将卡森夫妇,卡森夫人有着苹果般的红润脸颊,膝下无子的她很喜爱参加母亲们的聚会。安娜十分喜欢这家人,因此史蒂芬偶尔得陪她到农庄去。史蒂芬已经变得非常严肃而冷漠,让邻居觉得太拘谨、太自信。他们猜想她大概是事业有成而自视过高,因为如今谁也无法看穿她其实是极度内向,使得社交活动变成一种严酷折磨。史蒂芬从生活中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能让其他人怀疑你惧怕他们。一个人的畏惧心理会激励许多人,因为原始的狩猎本能很难根绝——最好能勇敢面对充满敌意的世界,一刻也不要转过身去。 不过至少不用见到罗杰·安崔姆,真是谢天谢地。罗杰跟着部队去了马耳他,因此两人没有见着面。薇奥莉已经结婚,住在伦敦“贝格维亚街上,那栋完美可爱的房子”。偶尔她会突然来找史蒂芬,但次数不多,因为她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又怀上了第二胎。相较于初识艾利克时,她变得比较含蓄,母性也大大减少。 即使对女儿的成就感到自豪,安娜也只是说了短短一句必要的话:“史蒂芬,你的书卖得好,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母亲……” 接着两人一如既往地陷入沉默。现在只要她二人独处,这种意味深远的漫长沉默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她们也无法再注视彼此,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有时与史蒂芬单独相处时,安娜的苍白脸颊会微微泛红——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思而脸红。 史蒂芬则是心想:那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又想起来了。 然而大部分时间,她们俩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免任何接触,除非是在公开场合。这番刻意的回避撕扯着她们的神经,结果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随时都在暗中盘算该如何避免碰面。因此回莫顿探视的义务造成史蒂芬莫大的压力,使得她回到伦敦后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也无法写作。从离开那栋气派老宅的那一刻起,她便绝望厌烦得心痛不已,扑通非得异常严厉,才能让她重新振作。 “我真替你觉得丢脸,史蒂芬。你的勇气哪儿去了?你根本配不上这非凡的成就。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只好求上帝保佑你的新书。我想你大概就是个一书作家了!”史蒂芬听了会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走到书桌前——她可不想成为一书作家。 · 2 · 然而对那些天生注定要摇笔杆的人而言,一切都可能成为写作的助力,无论贫穷或富裕、善良或邪恶、欣喜或愁苦都能成为助力,因此莫顿带来的痛苦在史蒂芬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点起了明亮炙热的火焰,她的文字全都是凭借这火光,让她看得格外清楚而写出来的。仿佛出于自卫一般,她的心思转向十分单纯的人,出身于土地的卑微群众,而同一片仁慈的土地也孕育了莫顿。这些人完全没有受到她任何怪异情绪的影响,却又是她本身情绪的一部分;是她对单纯与平和的渴望的一部分,是她对正常事物的奇妙企盼的一部分。尽管此时的史蒂芬还不知道,但他们的快乐来自她的欢乐时光,他们的忧伤来自她曾经体验过也依然还能体会的忧伤,他们的挫折来自她本身的苦涩空虚,他们梦想的实现来自她对实现梦想的渴望。这些人从他们的创造者手中获得生命与力量,像幼儿似的吸吮她的灵感乳汁,借此获得鲜血,逐渐长得美好强壮,进而要求并迫使自己受到认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好书,这些书多少得体现血的奇迹——那奇特而可怕的血的奇迹,因为血赋予了生命、洗净罪恶,做了最后的伟大救赎。 · 3 · 但还有一件事令扑通担心,就是史蒂芬想与外界隔离。在她看来,这是史蒂芬的一个弱点,可想而知,在这自我隔离的欲望底下,潜藏着伤痕累累的谦卑之心,于是她极尽所能地加以阻挠。是扑通强迫局促不安的史蒂芬让摄影记者进门,也是扑通提供了照片说明文字的细节:“如果你选择像个寄居蟹一样,我就自己决定要说什么!”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说什么!所以拜托你让我清静一下,扑通。”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是扑通接的电话:“戈登小姐恐怕正在忙……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是文学月刊!我知道了……那么请你星期三过来好吗?”星期三早上,老扑通便等着拦截这个因为奉命从新锐小说家史蒂芬·戈登身上挖出一点新闻而急切不已的年轻人。接着扑通对急切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带着他进入她自己的清静小窝,让他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然后拨拨炉火让他暖和些。年轻人留意到了她迷人的微笑,心想这位老妇人多么慈祥,而到处走访个性古怪、孤僻的作家又是何等困难。 扑通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说道:“我真的很不想让你空手而回,可是戈登小姐最近工作太累,我不敢打扰她,你不会介意吧?不知道你能不能将就着拿我充数,我确实知道不少她的事情,其实我以前是她的家庭教师,所以我真的很了解她。” 他拿出了笔记本与拷贝铅笔,这位懂得体谅人的妇人很容易攀谈:“那么,能不能请你说说一些有趣的细节,比方说她喜欢哪一类的书、平常做什么消遣等,我会非常感激。她好像会打猎吧?” “哦,现在不了!” “原来如此,但是以前的确打过猎。她的父亲是菲利浦·戈登爵士对吧?他在伍斯特郡有一栋宅邸,好像是被倒下的树压伤丧命的。你觉得戈登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学生?稿子写好之后,我会送来让她过目,但我真的很想见见她,你懂吧?”这个年轻人相当机灵,接着说道,“我刚刚看过《犁沟》,写得太好了!” 扑通口若悬河地说着,年轻人一面飞快地做笔记,最后在他临走之前,扑通让他来到阳台上,从那儿可以看见史蒂芬的书房。 “喏,她就坐在书桌前!你还能要求些什么呢?”她指着满头乱发七横八竖的史蒂芬(年轻作家有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得意扬扬地说。偶尔,她甚至能设法安排史蒂芬亲自与记者见面。 · 4 · 史蒂芬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前。太阳已经躲到云层背后:岸道上笼罩着一种暗淡的褐色光线,此时风已经停歇,就要起雾了。所有优秀作家都会有的气馁心情她也感受到了,所以很讨厌自己写的东西。昨晚的工作似乎不尽理想、一文不值,她决定用蓝色铅笔将整个章节大笔划去,重新写过。她开始陷入某种恐慌:新书将会是个可笑的失败之作,她感觉到了,她再也写不出像《犁沟》那种水平的小说。当初她在受到冲击之后,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种不正常的精神活力,而《犁沟》就是这种反应下的产物。但如今她再也无法有所反应,她的大脑好像延伸过度的橡皮筋,疲软、迟钝,弹不回去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她分心,她渴望能将它化为文字,却又羞于启齿。她点了根烟,抽完之后又拿出一根,用前一根的烟蒂头点燃。 “扑通,拜托你不要再绣那个帘子了。我实在受不了你绣针的声音,每次你把针扎进那紧绷的绣布,都像打鼓一样吵。” 扑通抬起头:“你抽太多烟了。” “八成是这样。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一开始写这本书就是这样。” “别傻了!” “我告诉你,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像泄了气一样,有点肠枯思竭。这本新书一定会失败,有时候我觉得还是把它给毁了的好。”她开始在房里踱起方步,两眼无神,神经却紧绷得有如箭在弦上。 “这是因为熬夜的关系。”扑通喃喃地说。 “有灵感的时候就得工作。”史蒂芬应声顶了回去。 扑通将绒线绣搁到一旁。她不太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沉沮丧所动,这种文人的情绪波动她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稍加仔细地看着史蒂芬,结果在她脸上看见了令人担忧的东西。 “你好像快累死了,怎么不去躺下来休息呢?” “胡说!我想要工作。”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工作。不知怎的,你看起来很紧张不安。你是怎么回事?”然后又非常温柔地说,“史蒂芬,请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 史蒂芬乖乖听话,仿佛又回到莫顿的授课室里,接着她忽然双手掩面:“我不想告诉你……我为什么非得跟你说?” 扑通说:“因为,我有权利知道,你的事业对我非常重要,史蒂芬。” 史蒂芬顿时无法抗拒再次向扑通倾吐心事那种纾解的幸福感,忍不住便想要把新的重大烦恼告诉这个忠实又有智慧、头发花白的娇小女子,过去她曾伸出援手,或许这次她的手能再度找到拯救她所需的力量。 她也不看扑通,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扑通,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是关于我的作品,里头有点问题。我是说我的作品应该可以更有生命力,我感觉到了,我知道,却有点发挥不出来,总是少了点什么。即使是《犁沟》,我也觉得少了点什么……我知道这本书写得不错,但并不完整,因为我不完整也永远不会完整……你还不懂吗?我不完整……”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停顿了一下,随后再次盲目地脱口而出,“生活中有好大一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想要去经历,我应该要去经历,如果我想成为真正优秀的作家的话。也许那其中有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我却错过了……这是最糟的了,扑通,明知它无所不在,就在我的周围,时时都离得很近却总是有隔阂;我觉得就连街头上最贫穷、最无知的人,都比我了解得多。而我连街头这些穷苦男女都不如,竟还敢提笔写作!扑通,为什么我没有权利去体验?我年轻又身强体健,所以有时候我错失的这个东西会折磨我,所以我再也不能专心工作,你难道不明白吗?扑通,帮帮我,你也曾经年轻过。” “是啊,史蒂芬,那是很久以前了。” “但你就不能为了我回想一下吗?”她的声音几乎因为痛苦而显得愤怒,“这不公平,不合理。为什么我要活得身心都这么孤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一个永远得不到满足、必须不断压抑的身体折磨?就因为这不正常的压抑,才让它变得比我的心灵强大得多。我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种诅咒?现在连我最神圣的东西,我的作品也受到波及……我永远也成不了伟大的作家,因为有这副残缺、令人无法忍受的躯体……”她不再出声,霎时感到难为情又羞耻,因为太过羞耻了以至于说不下去。 扑通坐在那里,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沉默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又或者是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所有关于为了其他人应该闯出一点名堂来的高论,要高贵、勇敢、勤勉、正直、保持身体纯洁,要忍耐,因为忍耐是对的,还有倒错者与生俱来的可怕权利——扑通的所有高论全都散落在她四周,有如不堪一击的假神殿的废墟。在这一刻她只清楚地看到一件事:受到束缚、受到肉欲锁链束缚的天纵英才,摆脱不了肉体桎梏的细腻心灵。从前她曾经为了这个备受痛苦折磨的生命与上帝争论过一次,如今她再次暗暗呼喊创造出史蒂芬的造物主: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骸,你还要毁灭我。这时她心里忽然感到悲痛难忍:你还要毁灭我…… 史蒂芬抬起头看见她的脸。“算了,”她尖声说道,“没关系的,扑通……忘了吧!” 但扑通眼中已是泪水满盈,史蒂芬见状走回到书桌前,坐下来搜寻着手稿:“现在请你出去吧,我得工作了。要是拖得太晚,不必等我吃晚饭。” 扑通轻手轻脚地离开书房,态度非常卑微。 Chap. 29 · 1 · 九个月后,新年刚过不久,史蒂芬的第二本小说出版了。没有第一本那么轰动,书的内容有点令人失望。某位评论家将它形容为“缺乏吸引力”,而他的批评,整体而言倒也不失公允。然而,有鉴于《犁沟》的诸多优点,报刊的评论较不那么严厉。 但作者知道自己内心的哀伤,对于虚假的安慰少有反应,因此当扑通说:“没有关系,史蒂芬,总不能期望每本书都像《犁沟》——而且这本很具有文学价值。”史蒂芬则撇开头回答道:“亲爱的,我写的是小说,不是论文。” 之后她们便再也不提此事,既然没有结论,提了又有何用?史蒂芬心知肚明,扑通也知道这本书远远未达作者的水平。不料那年春天,拉弗瑞忽然跛得厉害,其他诸事便被抛到脑后去了。 拉弗瑞年纪已大,都十八岁了,跛足并不容易治愈。城市生活对它是严厉的考验,它很怀念莫顿那明亮通风的马厩,而且骑马道那鞣料渣路面底下的铺层硬得残忍,让它的腿大受刺激。 兽医摇着头,一脸严肃:“你也知道这匹马老了,加上它年轻的时候,你常常骑着它去打猎——这些都算数。每个人都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戈登小姐。的确,有时候恐怕会很痛苦。”看到史蒂芬的脸之后,他又说:“非常抱歉,没能给你比较乐观的诊断。” 其他专家也来了。伦敦每一位优秀的兽医都被征询过,包括霍布迪教授。治不了,治不了,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有时候他们告诉史蒂芬说这匹老马很痛苦。其实这点她很清楚,因为看到拉弗瑞的肩膀猛出汗。 于是某天早上她走进拉弗瑞的厩房,将马夫吉姆遣开,然后脸颊贴在马脖子上,马儿转过头来用鼻子磨蹭她。他们静静地、严肃地望着彼此,拉弗瑞眼中有一种新的奇怪眼神——那是被人类称为痛苦的东西,一种半忧虑半抗议的惊异神色:“史蒂芬,这是怎么回事?” 她忍住热泪回答道:“也许,对你来说,是个开始,拉弗瑞……”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秣槽边,让饲料从指间滑落,但它不吃,甚至不肯为了取悦她吃一点,因此她把马夫叫回来准备一点稀麦片粥。她很轻柔地将歪斜的盖毯调正,先是垫在下面的毯子,接着是漂亮的红边小蓝毯——红与蓝,昔日莫顿马厩的代表色。 马夫吉姆如今已是个粗壮结实的年轻人,他带着理解的哀伤眼神注视着她,却没有开口。他几乎跟他一辈子都在照顾的畜生一样沉默寡言,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他的语言只有字句,没有拉弗瑞与史蒂芬交谈时那些细微声音与细微动作,这些可是远远胜过言语。 她说:“我现在要去车站订一个明天用的运马车厢,晚一点再跟你说出发的时间。好好替它保暖,让它在旅途中多盖几层毯子,麻烦你了,千万别让它觉得冷。” 马夫点头答应。她没有说要上哪儿去,但他已经知道,是莫顿。紧接着这个笨拙的大个儿不得不假装忙着替马铺上一捆新鲜稻草,因为他的脸已经胀成深红色,粗糙的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这其实不奇怪,凡是照顾过拉弗瑞的人都深爱它。 · 2 · 拉弗瑞平静地步入运马车厢,吉姆手脚利落地系好缰绳,然后拉拉帽子,便匆匆赶往他坐的三等车厢,至于史蒂芬,则会陪在拉弗瑞身边,走完这最后一趟返回莫顿田野的旅程。在马夫专用座位坐下后,她打开与马厢相连的小木窗,这时拉弗瑞抬起头来,脸望向窗外。她温柔地抚摸它口鼻部位那柔软的灰色绒毛。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掏出一根胡萝卜,只是现在它咬不动了,她便先咬成小块再放在掌心喂它吃。她看着它吃得很不舒服、很慢,因为它老了,这感觉好奇怪,年迈与拉弗瑞实在太不搭衬。 她的思绪一直回溯到多年前拉弗瑞初来乍到之时——一身灰毛,身材纤瘦,眼神柔和犹如爱尔兰的清晨,英气勃发犹如爱尔兰的阳光,年轻的心犹如爱尔兰狂野的心。她还记得他们对彼此说了什么。拉弗瑞说:“我会勇敢地背负你,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来侍奉你。”她回答道:“我会日夜照顾你,拉弗瑞,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与猎犬一同奔驰——她是十二岁少女,而它是五岁幼马。那一天他们共同完成壮举,至少在他们看来是壮举——骑在拉弗瑞背上驰骋时,她心里像着火似的。她还记得父亲,记得他那保护人的背,那么宽阔、那么慈爱、那么充满耐心地保护着;后来他的背有点驼了,仿佛出于慈祥而扛着一个重担。如今她知道那个背是因为扛着谁的重担而微驼了。他十分以这匹爱尔兰骏马为傲,也十分以它背上的勇敢小骑士为傲:“稳住了,史蒂芬!”但他的眼睛像拉弗瑞一样闪闪发亮,“稳住了,史蒂芬,再来,这个不好应付!”但一跃过后,他立刻转头微笑,早年当莽撞的柯琳丝为了追上其他猎马,将短腿伸得笔直时,父亲的反应也是这样。 好久了,一切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仿佛一条漫漫长路,通往哪里呢?她不禁纳闷。父亲已经步入长路的阴暗处远离,如今拉弗瑞也一跛一跛地随他而去;那个眼睛上方凹陷、曾经结实的灰色脖子也下垂的拉弗瑞,那个一口光亮白牙如今已然泛黄,连胡萝卜也咬不动的拉弗瑞。 火车颠簸摇晃着,马儿颠仆了一下。她连忙跳起来,伸手安抚它。见到她的手,它似乎很高兴:“别害怕,拉弗瑞。你没有受伤吧?”在通往阴暗处的这条道路上,拉弗瑞已熟悉了痛苦。 不久,山丘出现在左侧,但距离很远,接近时却是倏地出现在右侧很近的地方,近得都能看见山上的白屋了。这片山陵看起来阴阴暗暗,像是有一种静定、沉思的阴暗笼罩着山林与低矮白屋。傍晚时分都是这样,因为太阳已经移到宽阔的怀河河谷——它会在山丘西侧,也就是怀河谷地上方落下山去。高大烟囱冒出的烟往上略升后向下弯折,形成一片蓝色烟雾,因为空气里满是浓浓的春意与湿气。从窗口探出去,可以闻到春天的气息,这是交配的时节、享受成果的时节。当火车在车站外暂停片刻,她好像听到了鸟鸣,声音很轻很轻但持续不断——对,肯定是鸟鸣。 · 3 · 他们让拉弗瑞在大马尔文搭上救护车回家,以免它徒步太不舒服。当天晚上,它睡在自己宽敞的厩房里,忠心的吉姆则彻夜陪伴。他不眠不休地看着拉弗瑞睡在厚厚的、几乎深及膝盖的黄金稻草床上,最后一次在心里默默向这匹马厩有史以来仅见的英勇、有礼的马儿致敬。 当太阳升到布列敦上空,阳光普照整个塞汶河谷,并轻轻触及与布列敦隔着河谷相对的马尔文山坡,让莫顿的古老红砖与宁静马厩上方的风向标金光闪闪之际,史蒂芬走进父亲的书房,给那把沉重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 随后他们牵出拉弗瑞走进晨光中,他们小心地牵着它来到北侧的大马场,让它站在那片曾见证它年轻时的英勇的高大树篱旁。它定定地站着,阳光照在它的身侧,马夫吉姆拉着缰绳。 史蒂芬说:“我要送你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自从你在我还小、你也还年幼的时候来到这里,我就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你……但现在我要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你在受苦。拉弗瑞,这是死亡,他们说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有痛苦。”她稍一停顿,然后用低得连马夫都听不到的声音说:“原谅我,拉弗瑞。” 拉弗瑞站在原地看着史蒂芬,眼神柔和得有如爱尔兰的清晨,但也和凝视着它的那双眼睛一样勇敢。史蒂芬觉得它好像说话了,拉弗瑞说:“史蒂芬,既然你是我的上帝,我有什么好原谅你的?” 她上前一步,将手枪高高抵在拉弗瑞光滑的灰色额头上。她开了枪,马儿像石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倒在曾见证过它年轻时的英勇的高大树篱旁,一动也不动。 但这时候突然迸出一阵哭号声:“天哪!天哪!他们杀死了拉弗瑞!可耻,可耻啊,我说,是谁动的手?它可不是只普通的马,而是基督徒啊……”接着便号啕大哭,好像哪个幼童跌倒了,摔得很痛。只见威廉斯坐在小小的、吱嘎作响的藤编轮椅上,由一位年轻侄女(她专程到莫顿来照顾这对年老体衰的夫妻)推着,蹦蹦颠颠地穿过马场草地;威廉斯在那年圣诞节第一次中风,而且现在的心智几乎像个孩子。天晓得是谁向他透露此事;史蒂芬知道他深爱这匹马,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秘密,尽一切可能不让他受刺激。不料他还是来了,带着中风后扭曲变形的脸和越来越响的哭泣声。他试图举起半瘫痪的手,却一次又一次垂落回轮椅的扶手上;他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跑到拉弗瑞在阳光下躺平的地方;他试图再说话,只是声音越来越混浊,谁也听不懂。史蒂芬心想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涣散,因为现在的他已不再高喊“拉弗瑞”,反而像是喊着:“主人!”然后一再喊着:“主人啊,主人!” 她说:“带他回家吧。”因为他已认不得她,“带他回去吧,你根本就不该带他过来,我不是吩咐过了吗?是谁告诉他的?” 女孩回答道:“他好像自己就知道了,好像是拉弗瑞告诉他的……” 威廉斯抬起模糊、焦虑的眼睛。“你是谁?”他问道。然后忽然泪中带笑地说:“能见到你真好,主人……好像已经很久了……”他的声音已变得清晰,但非常小声,又小声又遥远。如果玩偶能说话,大概就像老人这时候的声音吧。 史蒂芬朝他弯下身子:“威廉斯,我是史蒂芬……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史蒂芬小姐。你现在马上回家躺到床上去……这初春的早晨还很冷呢……听我的话,威廉斯,你马上回家去。瞧,你的手都冻僵了!” 但威廉斯摇摇头,逐渐想起来了。“拉弗瑞,”他嘟囔着,“拉弗瑞出事了。”他的啜泣与泪水再次来势汹汹,侄女吓坏了,试着劝住他。 “好了,伯父,别哭了,我求求你!你再这样哭下去太伤身子了。要是伯母看见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的鼻子又红又脏,她会怎么说?就听史蒂芬小姐的话吧,我带你回家。好了,亲爱的伯父,别哭了!” 她使劲地掉转轮椅,轮椅震了一下,然后才摇摇晃晃朝小屋推去。穿过大马场这一路上,威廉斯又哭又叫还企图站起来,但侄女用一只年轻而健壮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控制着歪斜晃荡的轮椅。 史蒂芬看着他们离去后,转身只对马夫说了一句:“把它埋在这里吧。” · 4 · 同一天下午离开莫顿之前,她又去了一次宽敞、空荡的马厩。如今马厩里什么都没了,因为安娜已经把拉车的马匹移到离车夫住的小屋较近的地方。 其中一间厩房上挂着一块弯翘的橡木板,上头用红蓝字体写了柯琳丝登记在纯种马血统簿上的正式名称“马可斯”,但因为发了霉,漆的颜色已褪成如幽灵般的灰色,还有一只蜘蛛用心良苦地在柯琳丝的秣槽一角结了一张大网。地上躺着一只有裂痕、黏黏的酒瓶,无疑是先前用来给柯琳丝灌药用的,它在史蒂芬离开莫顿几个月后因为腹痛剧烈发作死了。在最远端厩房的窗台上放了一柄马梳和两把刷子,马梳已经被锈蚀,刷子也缺了几撮鬃毛。一罐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马蹄膏还牢牢抓着一根短木棍,而木棍插在里头太久,也和马蹄膏一起成了化石。不过拉弗瑞的厩房里飘着新鲜稻草那干燥洁净的奇特气味,闻起来清新宜人。中间深深的凹陷处是它睡觉时躺的地方,史蒂芬见了弯下腰摸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安息吧,拉弗瑞。” 她哭不出来,因为内心的苍凉感太巨大、太深沉,让她欲哭无泪——这是对消失的事物,对我们一生中会逝去的事物所感受到的巨大苍凉。何况,眼泪又挽留不了这一切的消逝,是啊,一刻也挽留不了,那么流泪又有何用?她环顾四下空荡荡的马厩,莫顿这个多余的、被弃置不顾的马厩。昔日曾如此风光,今日却落魄至此,连蜘蛛网与灰尘都欺上门来;这里的感觉就和所有曾经生气蓬勃、后来废弃不用的地方一样,孤独得可怜。史蒂芬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到此为止了,她的勇气与耐心容忍就到此为止,而莫顿似乎也到此为止。她不能再见到这个地方,她必须、她要走得远远的。拉弗瑞已经去到很远的地方,是她送走了它,毫无希望挽回,但她无法跟随它到那个慈悲的国度,因为她的上帝比拉弗瑞的上帝更为严厉;然而她必须逃离她对莫顿的爱。于是她转身,匆匆离开了马厩。 · 5 · 安娜站在阶梯底端。“史蒂芬,你现在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母亲。” “这么快!” “是啊,我得回去工作。” “我明白……”接着一阵长长的、尴尬的沉默之后,“你想把它埋在哪里?” “在它死去的北侧大马场……我跟吉姆说过了。” “那就好,我会盯着他们照你的吩咐去做。”她迟疑了一下,好像过去与史蒂芬之间的隔阂又突然出现。但过了一会儿,她很快地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在想你要不要给它立个小石碑,刻上它的名字和铭文之类的,算是做个标记?” “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也好……我倒是不需要什么石碑来纪念。” 马车已经等着要送她到马尔文。“再见了,母亲。” “再见,我会把石碑立起来。” “谢谢,你这么想真是周到。” 安娜说:“这件事我真的很难过,史蒂芬。” 但史蒂芬已经赶忙坐进厢式马车,门关上了,她没有听到母亲的话。 Chap. 30 · 1 · 拉弗瑞死后不久,史蒂芬在肯辛顿的一场老式午宴上遇见了旧识,剧作家强纳森·布洛凯。是母亲希望她来参加这个餐宴,因为卡灵顿夫妻是他们家的老友,安娜坚持女儿偶尔也该接受他们的邀请。史蒂芬就是在他们家认识这个年轻人的,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布洛凯是卡灵顿家的亲戚,若非如此,史蒂芬绝不可能遇见他,因为他对这种场合厌烦至极,平时是不会参加的。但那一次他不觉得无聊了,因为他锐利的灰色眼睛无意中看见了史蒂芬,餐点一结束,他立刻走到她身边并待了下来。她发觉和他谈话异常轻松,这也正是他想给她的印象。 第一次见面后,由于两人都习惯在清晨骑马,便一起去了公园骑马道一两次。有一天早上,布洛凯出其不意地现身,之后还登门造访,与扑通相谈甚欢,就好像特地前来只是为了找她——他对待所有老人家的态度总是很有魅力、很体贴。扑通接受了他,却不喜欢他的穿着有点过于慎重,也对他的袖扣不以为然——镶着小小祖母绿宝石的白金扣。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让他感到很受欢迎,因为此时的她已经束手无策,就算来的是魔鬼,只要有可能让史蒂芬振作起来,她都会欣然欢迎。 但史蒂芬始终无法判定强纳森·布洛凯究竟是吸引她还是令她反感。有时候他或许才华横溢,有时候却又出奇地愚蠢幼稚,而且他的手像女人一样白皙细致——每当看到他的手,她就会不知不觉产生些许古怪的愤慨之情。那双手和他实在太不相称,他个儿高、肩膀宽,又瘦得像竹竿。刮得干干净净的脸略带嘲讽,而且几乎聪明到令人手足无措,脸上也充满好奇——总觉得那张脸会毫不羞愧、毫不留情地刺探每个人的秘密。他努力不懈地想和史蒂芬交朋友,或许是真的喜欢她,也可能纯粹出于好奇。但无论是为了什么,有一阵子他开始几乎天天打电话给她,缠着她一块儿吃中饭或晚饭,主动提出要造访她位于切尔西的公寓,更糟的是,心血来潮便会不请自来。他似乎从不为工作烦心,而史蒂芬经常纳闷,他那些杰出的剧作都是什么时候写的,布洛凯十之八九都不讨论自己的作品,也似乎鲜少花时间去写,但一到缺钱的关键时刻,作品总会适时出现。 有一回为求清静,她和他到一个类似美化过的地窖吃晚饭。他刚刚在七晷区发现这个古怪的小餐馆,得意极了,事实上他打算让这里变成一个文人荟萃的地点。当天晚上,他费尽心机想让史蒂芬觉得以才华而论,她是属于这群人的,并以《犁沟》的作者“史蒂芬·戈登”来介绍她。但这么做的同时,他也用那双锐利、充满刺探的灰色眼睛悄悄地观察她。和布洛凯同坐在灯光幽暗的小桌旁,她感到十分轻松自在,也许是因为直觉猜到这个男人绝不会向她要求她无法给予的东西——无论何时,他会要求的顶多只是友谊。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失踪,听说是去了巴黎,要待上几个月,每当伦敦的天气开始害他焦躁不安,他就会这么做。他就像蓟花飞絮般飘走,一个招呼也没打,没有告别也没有写信,这让史蒂芬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在巴黎停留期间,他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后来较了解他以后,她才知道这种突然间对一切都失去兴趣、让人措手不及,也可以说十分失礼的举动,完全是这个人的特有作风,凡是接受强纳森·布洛凯的人都必须一并接受。 如今他又回英国来了,在卡灵顿家的午宴上与史蒂芬并肩而坐。他很自然地与她接续上一回的话题,仿佛两人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面似的。“我明天可以过去吗?” “这个……我现在很忙。” “可是我想去,拜托了,我可以跟扑通说话。” “她可能不在家。” “那我就坐着等她回来,我会安安静静的。” “不,布洛凯,拜托不要。我知道你人在那里,就无法专心了。” “好吧。在写新书吗?” “不是……我在尝试写一些短篇,是《贤妻良母》杂志邀的稿。” “听起来很节俭,希望给你的稿费还不错。”停顿半晌之后忽然问道,“拉弗瑞还好吗?”她没有立刻回答,直觉灵敏的布洛凯随即后悔问了这个问题,“该不是……该不是……”他结巴着说。 “是的,”她缓缓说道,“拉弗瑞死了……它脚瘸了,我射死了它。” 他没有出声,接着猛然拉起她的手用力一握,依然没有开口。她眼光往上一瞄,见他眼中流露出那么悲伤、那么能理解的神情感到很讶异。他很喜欢那匹老马,因为他喜欢所有不会说话的动物。不过拉弗瑞的死对他可能毫无意义,现在却只因为她不得不射杀它,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便因怜悯而变得柔和。 她暗忖:他真是个怪人。这一刻我想他确实有近似哀伤的感觉,他感受到的是我的哀伤,等到明天,他肯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话不假。布洛凯可以将大量情绪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凡是生活中与他有接触的人,他都可以从他们身上挤出一种浓稠的情绪汤汁——他就是利用这种浓汤来维持并重获灵感。 · 2 · 十天当中,布洛凯毫无音信,之后忽然打电话说,当天晚上要到史蒂芬家来吃晚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吃。”史蒂芬警告道。她都快累死了,实在不想他来。 “哦,没关系,我会自己带一点过去。”他开朗地说完便挂断电话。 他到的时候是八点十五分,晚饭时间已过,全身像骡子似的驮着好多牛皮纸包。他像是在生气,原来美乃滋从装龙虾色拉的盒子渗出来,弄脏了他新买的驯鹿皮手套。 他把盒子塞到史蒂芬手上。“喏,拿去……它还在滴。可不可以给我一条毛巾?”但不一会儿他就把新手套给忘了,“我到佛特南与梅森去大肆搜刮,太好玩了,我真的好喜欢拿着纸盒吃东西。哈喽,亲爱的扑通!我送了一盆植物给你,你收到了吗?是一盆漂亮的小植物,还用棕色的小羊毛球装饰。味道很香,而且有个很荒谬的名字,像个意大利贵族的老寡妇之类的。等等,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巴罗尼亚(1)——这么微贱的东西竟取了这么夸张的名称!史蒂芬,小心点,龙虾别晃得那么厉害,我都说它在滴水了!” 他将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到门厅的桌上。 “我把它们拿到厨房去。”扑通微笑着说。 “不,我去。”布洛凯把纸包重新拾起,“交给我来做就好。我最喜欢别人家的厨房了。 他这种情绪最是愚蠢又讨人厌——那双白皙的手会做出奇怪的小手势,笑声太尖,动作太秀气,和他高头大马的身形很不相称。有过多次经验的史蒂芬最怕他这种情绪,几乎带有一种侵略性,好像小孩子在圣诞宴会上炫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东西全塞给她。 她尖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摇铃叫女仆来。”但布洛凯已经入侵了厨房。 她尾随在后,看见厨子一脸被冒犯的不快。 “我要很多很多盘子。”他大声地说。不幸的是,他一眼瞥见了女仆刚从洗衣房拿回来的干净衣物。 “布洛凯,你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他已戴上饰边华丽的女仆帽,正忙着穿上她的小围裙。他停顿片刻。“我看起来如何?多么完美可爱的围裙啊!” 女仆咯咯发笑,史蒂芬也笑起来。强纳森·布洛凯最糟的就是这点,他能让你情不自禁地发笑——尽管你百般不认同,却还是会笑。 他带来的食物组合怪异到了极点:龙虾、焦糖、鹅肝酱、橄榄、一罐种类繁多的饼干和一块气味冲天的卡蒙贝尔奶酪。还有一瓶罗斯牌莱姆汁和一瓶现成的鸡尾酒。他开始将食物包装一一打开,一面嚷嚷着要盘子和开胃菜用的碟子,过程中翻洒出不少龙虾色拉,把桌子搞得一团乱。 他嘴里骂个不停:“该死的东西,实在可恶到了极点!把我的手套毁了不说,你看看这桌子!”厨子沉着脸默默地收拾残局。这场灾难似乎浇熄了他的热情,只见他叹了口气,脱去帽子与围裙。“谁来开一下这罐橄榄好吗?还有鸡尾酒呢?喏,史蒂芬,你来处理奶酪,它好像很害羞,在盒子里黏得紧紧的不肯出来。”到头来只好由史蒂芬和厨子料理一切,布洛凯则坐在地板上,荒谬地发号施令。 · 3 · 晚餐大半都是布洛凯吃的,史蒂芬过度劳累不觉得饿,而消化已大不如前的扑通,也只能勉强吃一块薄薄的炸肉片。但布洛凯则是大吃特吃,边吃还边赞美自己和他带来的食物。“看我多厉害,能发现这道鹅肝酱,不过我倒是替那些鹅很难过。史蒂芬,你不会吗?可是它又偏偏这么好吃……真希望我能了解这种复杂情绪的深奥意涵!”他说着往侧边挖了一匙,那部分的松露似乎最多。 偶尔他会暂停下来,抽一根他喜爱的那种劣质小香烟。这种烟的烟草是黑的,卷烟纸是黄的,据布洛凯说是来自一座荒僻岛屿,在那儿每年都有大批居民死于黄热病。他喝了许多罗斯牌莱姆汁,因为这种粗制的浓烟总是让他口渴。威士忌会冲昏头,葡萄酒会伤肝,所以基本上他会被迫节制,但等他一回到家,却会给自己煮一壶和香烟一样黑得险恶的咖啡来喝。没多久,饱餐一顿的他叹了口气:“好啦,两位,我吃饱了。我们到书房去吧。” 离开餐桌时,他抓起什锦饼干和焦糖糖果,因为他热爱甜食。他经常到庞德街买糖果,作为排遣寂寥的时候吃。 到了书房,他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亲爱的扑通,你不介意我把脚跷起来吧?都是我那个新找的靴匠,害我的右小趾起水疱。真是太令人伤心了。这么漂亮的脚趾头。”他喃喃说道,“这么完美……一点瑕疵也没有呢!” 此话一毕,他似乎再无心开口。他用软垫给自己围了个窝,边抽烟边啃什锦饼干,还一面在罐子里翻找他喜爱的口味。不过他的目光总是不断飘向史蒂芬,带着困惑又十分忧心的神色。 最后她说了:“怎么回事?布洛凯,我的领带歪了吗?” “不,不是你的领带,是其他事情。”他忽然直起身子,“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还是赶紧说出来好了!” “你就说吧,布洛凯。” “我要是实话实说,你会不会恨我?”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恨你?” “那就好,是这样的。”这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好严肃,扑通不由得放下手上的刺绣,“你,史蒂芬·戈登,你听我说。你这次的新书实在糟糕得不能原谅。在看过《犁沟》以后,谁都有权对你有所期待,但这本书和我们所有人的期待差太多了,就像我送扑通的那盆植物和橡树之间的差别……我甚至不会拿那盆小植物来做比较,因为植物是活的,你的书却是死的。哎呀,我不是说它写得不好,书写得很好,因为你是天生的作家,你的文字感强,平衡感完美,又有全面而通透的英语能力。但这样还不够,一点也不够,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件合身的衣服而已。这回你把衣服穿在一个假人身上——假人是无法激荡情绪的,史蒂芬。昨晚我才跟欧吉威聊到这个。他跟我说他给了你好评,因为太珍惜你的才华不忍心泼你冷水。他是那样的人,我总觉得太仁慈了,亲爱的,大家都对你太仁慈了。他们本该活剥了你的皮才是,这样或许能帮你认清自己的危机。我的天哪!亏你还写出了《犁沟》这样的书!你是怎么了?是什么侵蚀了你的著作?但不管是什么,这都是致命的!想必是一种可怕的枯朽病。啊呀,不行,这样太糟了,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们非得赶快想想办法。” 他住口了,她讶异地盯着他看。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布洛凯这一面,这属于他的艺术、属于所有艺术的一面——这是他在生命中唯一重视的东西。 她说:“你是说真的?” “句句属实。”他说。 接着她十分谦卑地问他:“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挽救我的作品?”因为她清楚地了解到他所说的是赤裸裸而严酷的事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她就知道自己的新书一文不值,可怜、没有生命的东西,完全不健康。 他思考着:“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史蒂芬。你本身的性格对你太不利了。你在某些方面很强势,却也很胆小,多奇怪的混合体……而且你对生活恐惧不已。为什么呢?你得试着不再恐惧,不再埋起头来。你需要生活,需要人群。人是我们作家赖以维生的粮食,跨出去大口吞噬他们,将他们榨干吧,史蒂芬!” “我父亲也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用语不尽相同,但意思差不多。” “那么你父亲一定是个明理的人。”布洛凯微笑道,“我父亲可是地道的野兽。那好,史蒂芬,我给你一点建议,你姑且听之——你得彻底改变。你何不出国走走?马上离开你的英国一阵子。当你跑得够远,看得见全貌以后,对它的描写很可能会好很多。就从巴黎开始吧,那是绝佳的起点。然后也许可以再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立刻行动就好!你老是在伦敦这里也难怪会萎缩。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些巴黎的人。例如华勒莉·西摩应该认识一下,她非常风趣,可爱得不得了,我敢说你一定会喜欢她,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的派对就像一种人类摸彩桶,你就把手伸进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可能会摸到奖品,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但她的派对总是值得去瞧瞧。不过我的天哪,巴黎可以提供的刺激实在太多了。” 他又谈了巴黎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好吧,再见了,两位亲爱的朋友,我要走了。我实在吃得太撑。瞧瞧扑通,她都气昏头了,一定不肯跟我握手道别!别生气了,扑通,我真的是好意。” “是啊,当然了。”扑通回答道,声音却冷冰冰的。 他走了之后,她们互看着对方,随后史蒂芬开口道:“多奇怪又意外的发现。谁想得到布洛凯也会这么激动?他的情绪真是千变万化。”她故意强迫自己说得云淡风轻。 但扑通很生气,气极了。为了史蒂芬,她的傲气被深深刺伤。“那个人是个大笨蛋!”她粗声粗气地说,“他说的我一句也不认同。我想他八成是嫉妒你的作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全是一群坏心眼的人,这些作家。” 史蒂芬看着她,伤心地想:她累了,为了服侍我把她累坏了。几年前,她绝不会这样欺骗我,她已经失去勇气。但她说道:“别生布洛凯的气,我很确定他并无恶意。我的作品会振奋起来的,我最近太懒散,从写作中也显现出来了,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接着说了一句慈悲的谎言:“不过我一点也不害怕!” · 5 · 史蒂芬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此时早已过了子夜。她内心的沮丧只有整天下来白忙一场的作家才能体会。这一天写的东西她会全数丢弃,而现在早已过了午夜。她转过头,疲惫地环视书房,忽然惊觉这是她第一次留意这个房间,没想到里面的东西全都异常丑陋。装潢这间公寓时,她心里正备受痛苦折磨,根本不在意自己买了什么,而现在看起来,从那些可笑的小椅子到卷盖式的大书桌,所有东西不是难看就是幼稚,没有丝毫个人特色。她怎能忍受这个房间这么久?她真的在这里面写出了一本好书吗?她真的夜复一夜坐在里头,然后又一早接着一早地回到这里?那么她肯定是眼盲了——有哪个作家能在这种地方工作!除了藏在父亲书房被她找到的那几本书之外,她没有从莫顿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取走这些书是因为觉得自己好像天生就具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权利,应该拥有它们,至于其他,她则不忍剥夺宅子那些古老而光荣的所有物。 莫顿,那么沉静而完美,她却必须逃离、必须遗忘,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忘不了,截然不同的差异反而会让她想起。布洛凯晚上说的话真奇怪,要她渡海离开英格兰……她先前也曾经半想过同样的计划,因此他这番话有如她思绪的回响,他几乎就像是凑在她内心的秘密钥匙孔上窥探,暗中观察她的烦恼。这个奇怪的男人,这个双手白皙细致得有如女人、举止与白皙细致的手相配,却与身体其他部分南辕北辙的男人,有什么权利暗中监视她?他没有权利,但是将双眼紧贴在秘密钥匙孔上的这个人,到底发现了多少?很聪明,布洛凯有着魔鬼般的聪明才智,再多的怪念头和小缺点也掩饰不了这一点。是他那张脸泄了底,一张无情、聪明的脸,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黏在别人的钥匙孔上。所以布洛凯才能写出那么杰出、那么残忍的剧本,他用活生生的血肉来喂养他的天赋。肉食性的天赋。他是摩洛(2),专以生肉鲜血为食!而她史蒂芬却试着以青草、以莫顿那片慈祥翠绿的青草喂食灵感。有一小段时间这样的食物尽够了,但如今她的才华生了病,或许即将死去——或者写《犁沟》的时候,她也是用血,用自己心脏的血来喂养它的?若是如此,她的心已不愿再流出血来,也或许是流不出血来,也许它已经干涸。一颗干涸、枯萎的心,因为这些日子再想起安琪拉·寇斯比,她已感觉不到爱,这想必意味着心死了。一颗死去的心,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同伴。 安琪拉·寇斯比……有时候她还是强烈地渴望见到这个女人、听到她说话、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这个女人的身体,不像以前那样温柔、有耐心,而是粗鲁,甚至于残暴。兽行——就像兽行一般!她觉得辱没了自己的人格。她已经没有爱可以给安琪拉·寇斯比,现在只剩一个如污渍般的东西残留在那曾经是爱的美好事物上。就连这段记忆也受到糟蹋亵渎——被她自己更甚于被安琪拉·寇斯比。 接着她想起与母亲那难忘的一幕。“我宁可看你死在我脚边。”是啊,谈死何其容易,要死却不简单。“我们两人不能一起住在莫顿……我们当中得有一个人走,该是谁呢?”这问题问得多么巧妙、高明,若按常理只可能有一个答案!所以,她走了,而且还会走得更远。拉弗瑞已死,她再无牵绊,她自由了——自由可能会有多可怕呀。当树木被风连根拔起,就自由了;当船的绳索被扯断漂离停泊的港湾后,就自由了;当人被驱离家园,也自由了——可以自由地挨饿,自由地饥寒交迫而亡。 莫顿大宅里住着一个年华渐逝的女人,她一双忧伤的眼睛由于凝视远方太久,视力已有些模糊。女人的目光一直凝聚在死者身上,只有一次,才真正回神正视女儿,而这时眼神已经变成谴责、无情、残忍得可恨。就在看着它们觉得可憎的东西时,这双眼睛本身也变得可憎。真可怕!但是它们凭什么谴责?一个母亲有何权利厌恨从她自己秘密的激情时刻所产生的孩子?她,这个受到尊敬、获得满足、成果丰硕、爱人也被爱的人,竟蔑视自己爱的果实。是果实吗?不,应该说是牺牲品。 她想起母亲一生受保护,从来无须面对这可怕的自由。她就像攀附在南面暖墙上的藤蔓一般攀附着父亲,如今也仍攀附着莫顿。春天降下温和滋润的雨水,夏季有强烈且有益健康的阳光,冬日则覆上又厚又松软的雪——虽冷却保护着藤蔓脆弱的卷须。这一切,一切都是她拥有过的。在热情的年轻岁月中,她从未缺少过爱,从不曾体会过渴望、羞耻、自贬身份,在她的爱情中只有无比的欣喜与骄傲。在世人眼中,她的爱是纯洁的,因为她能赋予它荣耀。同样也是秉持着荣耀,她为丈夫生下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与她不同,一生注定无法圆满,否则就得生活在悲惨的屈辱当中。唉,这个母亲尽管相貌温柔美丽,却必然是个狠心无情的女人,才会毫不羞愧地认为自己的下一代是个耻辱。“我宁可看你死在我脚边……”“太迟了,太迟了,你的爱给了我生命。我出世了,是你透过爱情制造的生命,你借由激情创造了我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资格否定我爱人的权利?若不是你,我根本不需要存在。” 这时候史蒂芬的脑子逐渐陷入最惨痛的折磨,那就是对父亲的怀疑。他知道真相,却没有告诉她;他心存怜悯,却没有保护她;他有所畏惧,却只救了自己。莫非她有个懦弱的父亲?她跳起身来,开始在房里踱步。这不行——她无法面对这新的折磨。她已经玷污自己的爱,属于恋人的爱,实在不敢再玷污这仅存的一样:孩子对父亲的爱。倘若这盏火光熄灭,噬人的黑暗就会将她吞没,将她彻底毁灭。人不能只活在黑暗中,必须要有一点星星之火作为救赎——仅仅一点星星之火。“最完美的存在”在黑暗中也亟须光,即便是他,这最完美的存在也不例外。这时仿佛是回应祷告,回应她颤抖的双唇没有说出口的祷告一般,她忽然想起一个耐心保护、宛如背负着另一人的包袱而佝偻的背,也想起那令人心碎的可怕痛苦:“不……不要那样……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不要用药……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伊凡斯。”接着再次做出英勇却受折磨的努力:“安娜……是史蒂芬……你听我说。”史蒂芬猛地向这个男人伸出双臂,他虽然死了,却仍是她的父亲。 但即便在这个获得慰藉的幸福时刻,一想到母亲,她又立刻硬起心肠。她的心灵被另一波新的苦涩所淹灭,火光几乎完全熄了,只闪着极其微弱的光芒,有如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小浮标灯。她在桌前坐下来,拿出纸笔。 她写道:“母亲,我不久即将出国,但不便与你当面道别了,因为不想回莫顿。每次回去总是痛苦万分,如今工作也开始受影响,我无法容忍,我只为我的工作而活,将来也会守护它。现在不必担心流言或丑闻了,人人皆知我是作家,多少有机会出门远游。但无论如何,我已几乎毫不在意邻居的闲言碎语。近三年来,我一直背负着你的枷锁,也试着忍耐与体谅。我试着把你的枷锁视为公正,一种公正的惩罚,或许因为我是我、是你与父亲制造出来的生命而受到惩罚,但现在我不想再背负了。假如父亲还健在,他会表达怜悯,然而身为母亲的你却毫不怜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让我彻底失望,将我逐出家门,好像我是不洁之物,再也不配住在莫顿。你侮辱了我认为自然而神圣的东西。我离开了,但现在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或回到莫顿。扑通会陪着我,因为她爱我,倘若我真能得救,那么便是她救了我,因此只要她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与我的绑在一起,我会由着她。最后一事,她会不时将我们的地址寄给你,但不要写信来,母亲。我离开是为了遗忘,而你的信只会让我想起莫顿。” 她将信的内容重读了三遍,完全不想再补充什么,无论是温柔或懊悔的言语。她觉得麻木,却也孤独得难以置信,但还是用坚定的笔迹写上地址。“安娜·戈登夫人安启”,她写道,“莫顿大宅,近塞汶河畔的厄普顿”。随后她忍不住哭了,用黝黑的大手掩住脸,但心神并未因此而爽快,因为那愤怒的热泪仿佛烧灼着她的心。安娜·戈登就这样透过自己的孩子接受了火一般的洗礼,以至于失去了她们互相救赎的机会。 (1) 应是波罗尼亚,一种芸香科植物。布洛凯误记为巴罗尼亚,因与意大利语“男爵”的发音类似,又是阴性字尾,才会有贵族寡妇的联想。 (2) 《圣经》中古代迦南人以小孩献祭敬拜的神。 Chap. 31 · 1 · 圣洛克街上的小旅馆是强纳森·布洛凯介绍的,六月某日傍晚,当史蒂芬与扑通身心俱疲地抵达旅馆,发现房间客厅里摆满亮丽的玫瑰(这是送给扑通的),桌上则放了两盒给史蒂芬的土耳其香烟。她们后来得知,布洛凯专程从伦敦写信来安排这些东西。 她们来到巴黎还不到一星期,布洛凯就现身了:“嗨,亲爱的,我来看你们了。一切都还好吗?被照顾得还周到吗?”他往唯一一把舒服的椅子上一坐,便开始对扑通大献殷勤。听说他在巴黎的公寓租出去了,她们下榻的这间旅馆又已经没有房间,他只好住到莫里斯去。“不过我不会带你们去那里吃午饭,”他对她们说,“今天天气太好了,我们去凡尔赛。史蒂芬,帮个忙,摇铃叫人备车吧!对了,波顿适应得如何?他记得要靠右边驾驶、从左边超车吧?”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担忧。史蒂芬心情愉快地劝他安心,她知道他坐车容易紧张。他们在水池饭店用午餐,布洛凯为了点一些特别的菜色,煞费苦心。侍者们都很热情,显然与他熟识:“好的,先生,马上来……等一下,先生!”他们就让其他客人等着,先为布洛凯上菜,史蒂芬看得出来这让他很开心。整顿饭吃下来,他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巴黎,就像恋爱中的人谈论自己的情妇。 “史蒂芬,我很久很久都不会回英国去。我就是要让你爱上它。你等着瞧,我会让你爱它爱到一写起文章就有如天生的英才。再没有什么比爱更能激发灵感的了,你一定要和巴黎谈场恋爱!”然后他急切而专注地看着史蒂芬问道,“我想你应该能恋爱吧?”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他又把眼睛凑到钥匙孔上了。他的好奇心有时候实在很幼稚。因为她看见他的脸垮下来。 “好吧,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他嘟囔着。 “别傻了!又没什么好说的。”史蒂芬微笑道,却暗自警惕要小心。布洛凯的好奇心看似只是幼稚,其实才是最危险的。 他当机立断不再谈论私人问题,反正再怎么刺探,也只是白费工夫,她太聪明了,不可能露出马脚,尤其是在机警的老扑通面前。他吩咐买单,账单送来后,还皱着眉头一一核对。 “领班!” “是的,先生。” “你们弄错了,我只点了一瓶白兰地……还有这里也错了,我点的是两份马铃薯,不是三份。你们真应该仔细一点!”布洛凯一生气总是很苛刻,“马上去改过来,太叫人恶心了!”他粗鲁地说。史蒂芬叹了口气,布洛凯听到后,脸不红气不喘地抬起头说:“凭什么要我们花冤枉钱?”之后他忽然又心情好转,给了侍者一笔可观的小费。 · 2 · 想学会当一个完美的导游简直难如登天。的确,要精通这门艺术非得是个地道的艺术家,不仅要能敏锐察觉事物的对比差异,还要懂得鉴赏整体效果而不只是注重细节,最重要的还得具有想象力;而布洛凯呢,只要他有心就可以是这样一名导游。 他挥手将专业导游赶到一旁,亲自带她们参观宫殿的一部分。他为史蒂芬回忆着过去,让无数人重回此地,于是她仿佛看见年轻的太阳王带领众人翩翩起舞的壮观场面,仿佛听见小提琴振动的节奏,以及舞者律动的踩踏声响彻长长的镜厅,仿佛看见一面又一面的镜子里,那另一群神秘舞者亦步亦趋地随之舞动。但他为她重新塑造的形象中,最巧妙的莫过于随后而来那个不幸的王后;不知为何这个不快乐的女人对史蒂芬就是有一种个人魅力。在这偌大的宫殿,王后所选择居住的那些简朴小房间确实深深触动了史蒂芬——它们看起来那么荒凉,充满了不快乐的心思与情绪,即使到了今日仍未被完全遗忘。 布洛凯指着小客厅里壁炉上的简单摆饰,然后看着史蒂芬,轻轻地说:“那些是朗巴勒夫人送给王后的。” 她点点头,只隐约意会到他话中的含义。 不一会儿,她们跟着他来到外面的庭园,眺望那片绵延四分之一里长的“绿毯”与草地尽头另一端又直又美的水道。 为免被扑通听见,布洛凯压低了声音说:“她二人经常在日落时分来这里,有时候会命人划船载着她们在夕阳下游运河,你不能想象吗?史蒂芬,她们一定常常觉得很痛苦,这对可怜人,对于欺骗与伪装厌恶到极点。你难道不曾厌倦过那种事吗?天哪,我可有经验!”但她没有回答,因为现在他话中的含义很清楚了。 最后他带她们来到爱之殿,这座殿堂静立在岁月的沉寂当中,而岁月底下则长年压着恋人们死去的心。从这里再到王后小屋,那是王后心血来潮建造的,一个不得体又愚蠢但却可爱的女人,所突发的不得体又愚蠢的奇想——在农民饱受蹂躏、挨饿的时候,她想必是想扮演农民。小屋已亟须修缮,虽然树上有鸟儿啼鸣,还有午后的阳光灿烂,这地方却充满忧郁。 开车回巴黎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语。扑通是因为太累,史蒂芬则被一股哀伤压迫着——那是当我们见到美丽事物便会油然而生的一种巨大却十分美丽的哀伤,那是在凡尔赛心中隐隐作痛的哀伤。布洛凯欣然与史蒂芬面对面,坐在车上那张又小又硬的折叠座椅。若是坐在驾驶旁边应该会舒服些,他却宁可与史蒂芬对面而坐,而且同样沉默,只是在渐浓的暮色中偷偷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临分手前,他似笑非笑淡淡地说:“明天,趁你还没忘记凡尔赛,我要你来看看古监狱。非常具有启发性——关于前因后果。” 那一刻史蒂芬对他厌恶至极。然而他还是激发了她的想象力。 · 3 ·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布洛凯尽可能带着史蒂芬去见识他希望她见识的巴黎,而其中多半都是旅游胜地。再来他会带她进入略微复杂的地点,当然这还得要他兴致不减。然而,目前他认为还是像亚甲一样小心谨慎为上(1)。他对这个女孩的执念已经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向来以打探他人隐私技巧高明为傲的他,面对这个不正常的年轻女孩却是彻底挫败。她的不正常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真正急于知道的是她对自己的不正常作何感想——他十分确定她为此感到忧心。而他是真的喜欢她。他对男男女女的挑剔态度或许肆无忌惮,至于乐趣方面也很愤世嫉俗,本身是个倒错者的他暗暗地痛恨这个世界,也知道这个世界暗暗地痛恨他。不过他倒是以自己的方式为史蒂芬感到难过,这点令他很惊讶,因为他以为强纳森·布洛凯早就没有同情心了。但这顶多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同情,绝不可能捍卫她或保护她,只要再兴起任何奇思怪想,这份同情心便会消退,而他目前的奇想就是把她留在巴黎。 史蒂芬对他虽不抱幻想,却也不知不觉中了他的计。值得庆幸的是,布洛凯具有转移注意力的功能,能让她不去想起英国,也多亏他高明的引介,让她喜欢上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因此有时候她对他极其容忍,甚至近乎感激,也感激巴黎。而扑通也同样觉得感激。 突然与莫顿彻底决裂的压力使这个忠实的娇小灰衣女人受到影响,如果史蒂芬来征询她的意见,她恐怕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某些夜里她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沉寂大宅里那个逐渐老去又不快乐的母亲,随即产生怜悯之情,那是过去便曾对安娜产生过的怜悯之情——直到想起史蒂芬为止。接着扑通会试图以最冷静的头脑思考,试图坚持住那颗从不曾令她失望的勇敢的心,试图对史蒂芬的未来保持坚强信心——只是如今的她偶尔会觉得自己几乎老了,会体悟到自己确实是渐渐老了。每当安娜寄来语气平和而友善的信,却只字未提史蒂芬,她就会感到害怕,是的,害怕这个女人,还有些时候几乎是害怕史蒂芬。因为从这些谨慎而有所保留的信中,完全看不出来信者内心的情绪起伏;而当史蒂芬认出字迹却面无表情,也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她会转过头去,不问任何有关莫顿的问题。 是啊,扑通自觉老了也真的害怕,这两种感觉都令她深恶痛绝,因此身为一个不轻易认输的斗士,她昂扬起下巴叫来一杯通宁水。然后勉强撑起身子,陪着从不疲倦的史蒂芬与布洛凯穿梭在巴黎的迷宫中,在卢森堡宫与卢浮宫的展览厅中,爬上埃菲尔铁塔(谢天谢地,有电梯),沿着和平街而下,再上蒙马特山丘(有时搭车,但多半是步行,因为布洛凯希望史蒂芬能亲身体验巴黎),最后很可能还会去吃一顿让疲惫的扑通无福消受的大餐。餐厅里的人会盯着史蒂芬看,虽然她会假装没有发现,扑通却知道史蒂芬尽管外表若无其事,内心其实愤恨不平,觉得既尴尬又别扭。而且因为扑通累了,一旦发现那些人注视的目光也会觉得别扭。 虽然有坚毅昂扬的下巴和通宁水助阵,有些时候扑通仍不得不服输,留下来休息。这时独自留在巴黎旅馆的她,会忽然非常想念英国——的确很荒谬,但事实如此,她感觉到英国强烈地扯动她的心弦。这种时候她会渴望一些荒谬的东西,例如在多佛列车上的小圆面包、英国脚夫(那些蓄着短而浓密的小络腮胡的老脚夫)的红润脸庞、哈洛德百货、装填着舒适椅垫的扶手椅、培根加蛋、布莱顿的海边。扑通独自想着这些荒谬的事物,便感觉到英国强烈地扯动她的心弦。 某天晚上,她疲乏的心思情不自禁地跳回到她与史蒂芬初识的年代。当年在莫顿的授课室里,将那个瘦瘦高高的十四岁小女生慢慢训练成才,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还能听见自己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接着又说,“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史蒂芬十四岁——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些年,她,扑通,已经非常疲倦,倦得不想再为史蒂芬找出路,找逃避、圆满的路。她们两人好像一直在一条漫无止境的不归路上辛苦跋涉,她是个本身未能圆满、年华也逐渐老去的女人,而史蒂芬还年轻也还勇敢——但总有一天她的青春会消逝,勇气也会在无穷无尽的跋涉中耗尽。 她想到了布洛凯,强纳森·布洛凯,他实在不配与史蒂芬为伍,这个人太恶毒、太愤世嫉俗,而且因为聪明所以危险。但事实上,扑通是感激他的,由于处境如此艰难,所以她感激布洛凯。接着她回想起另一个男人,马丁·哈兰——她曾对他寄予如此厚望。他是那么单纯、诚实、善良——扑通觉得善良更为重要。但对史蒂芬这样的人而言,马丁·哈兰这种男人几乎不可能存在;作为朋友,他们会令她失望;作为情人,则是她会令他们失望。那么还剩下什么呢?强纳森·布洛凯?物以类聚。不,不会的,多么令人无法忍受的想法!这种想法对史蒂芬是一种侮辱。史蒂芬高贵又勇敢,对朋友坚定、对爱人无私,想到她只能与强纳森·布洛凯之辈的男女为伍,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话又说回来,不然还有什么呢?还剩下什么?寂寞,或者更糟,更糟得多,因为心灵被大大贬低,人生只能不断地找借口,思想与行动都得谨慎小心,即使不是主动撒谎,也是以隐瞒事实的方式撒谎,因为随时都懂得以沉默明哲保身,而成为这个世界不公不义的共犯,还会借由欺骗来结交自己敬重的朋友进而维持友谊,因为即便是受敬重的朋友,一旦得知真相也会转身就走。 扑通猛然将思绪打住,这样对史蒂芬根本毫无帮助。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于是她起身走进卧室,洗脸、梳整头发。 “我简直不成人形了。”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想。在那一刻,她看起来的确比实际年龄老。 · 4 · 一直到将近七月中,布洛凯才带史蒂芬到华勒莉·西摩家去。华勒莉前一阵子不在,现在也只是在前往圣托贝别墅中途,顺道在巴黎停留几日。 开车前往她位于伏尔泰堤道的公寓时,布洛凯开始赞誉起这位女主人,称赞她的机智与文学才华。她会写一些细腻的讽刺作品与关于希腊风俗民情的有趣小品,后者写得十分坦率大胆,不过华勒莉的生活本来就很坦率大胆。布洛凯说她是那种很可能会名垂青史的先驱。她的小品文大都以法文写成,因为精通双语是她的诸多优点之一;她也非常富有,因为有一位美国的伯父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财产留给她;她也相当年轻,才三十出头,而且(据布洛凯说)长得也美。她以非常平静的心在生活,因为从不担忧也鲜少苦恼。她坚信在这个丑陋的时代,人应该尽情地追求美。但史蒂芬可能会觉得她有些放荡不羁,在爱情方面,她可是个自由思想者,她的风流情史即使经过修订,还是足以写满三大本。有伟大的男人爱过她,伟大的作家写过她,据说其中有一人因为遭到拒绝而轻生,只是华勒莉对男人并无兴趣——不过要是去参加她的派对就会发现,她有许多忠实的男性友人。在这方面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忠实地做自己,男人并不憎恨她。但当然所有的聪明人都能领悟到她不同于一般人,等史蒂芬见到她那一刻就会明白了。 布洛凯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音调也变成史蒂芬向来厌恶又害怕的娘娘腔。“天哪!”他轻笑着尖叫道,“一想到你们碰面的情形我就好兴奋,我可以感觉到这将会是重要时刻。太好玩了!”他白皙细致的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做出那些愚蠢的手势。 她冷冷地看着他,一面狐疑自己怎么受得了这个年轻男人——的确呀,她选择了忍受他。 · 5 · 华勒莉的公寓给史蒂芬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大片杂乱无章的壮观景象。这片凌乱有种幸福无比的感觉,就好像女主人太沉迷于其他事务,无暇管束它的行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多数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全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就连宽阔的客厅也不例外。某人身上的东方香水味与插在一只十六世纪圣餐杯中的晚香玉的香气混在一起。有张气派豪华的长沙发占据了阴暗壁凹的大部分空间,沙发上摆了一盒富勒牌薄荷软糖和一把鲁特琴,只不过琴弦断了。 华勒莉带着欢迎的笑容走上前来。她并不漂亮也不引人注目,倒是四肢的比例非常匀称,给人一种高大的错觉。她举止大方,从那完美的比例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娴静优雅的气质。脸上神情富幽默感、沉静而世故,眼睛非常和善、非常蓝、非常明亮。一身白衣,线条优美又纤瘦的肩膀上披着一条大大的白色狐皮。此外她有一头浓密金发,正兀自忙着摆脱那些发夹,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头发不喜束缚,就和这间杂乱无章的公寓一样。 她说:“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戈登小姐,快请进来坐。想抽烟的话也请随意。”史蒂芬的手指泄了密,她瞥见了便赶紧补上一句。 布洛凯说:“那是当然,真是太好了!我感觉得到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史蒂芬心想:这就是华勒莉·西摩了。 他们才一坐下,布洛凯就开始对女主人提出一连串私人的问题。在车内已然酝酿的情绪现在变得极具攻击性,因此他在椅子上焦躁地动来动去,不断做出一些不当的小手势。“亲爱的,你看起来美极了!但跟我说说吧,你是怎么处置波琳丝卡的?在卡布里的蓝洞把它淹死了吗?但愿如此,亲爱的,它实在太讨厌了,又脏兮兮的!快跟我说波琳丝卡的事。你把它带到卡布里以后,它的表现如何?你把它淹死以前,它有没有再咬过人?我一直都好害怕,我最讨厌被咬了!” 华勒莉皱了皱眉:“我觉得它挺好的。” “那么你真的把它淹死了,亲爱的!”布洛凯尖叫道。 接下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一些史蒂芬听都没听说过的人的闲话:“蓓特被抛弃了,你听说了吗?亲爱的,你想她会不会去当修女或是吸毒什么的?像她这种性情,谁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对吧?雅拉贝拉和珍·葛瑞格跑到丽都岛去了。葛瑞格家刚刚意外继承了一大堆钱,所以希望趁着她们还可以的时候……我是说还有钱的时候,好好地狂欢耍笨吧。对了,你有没有听说瑞秋·莫利斯的事?听说……”他的话有如春天涨水的小河源源不断,华勒莉则是打着哈欠,神情显得无聊,每次回答也只用一两个字打发。 史蒂芬坐在旁边静静地抽烟,黯然寻思:说了这么多全是因为我。布洛凯想让我明白,他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同时也想让华勒莉·西摩知道……这么做大概是要让我受欢迎吧。在这里至少无须伪装,她却不知道该为此感到被冒犯还是松了口气。 但不一会儿,她开始觉得华勒莉眼中带着评价的意味。史蒂芬心想,她在对她进行评估,并暗暗对结果感到满意,于是一股怒气慢慢上涌。华勒莉·西摩暗自赞许并不是因为这位客人是个端庄正派的人,乐于工作、受过良好的智能训练、有朝一日可能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是因为她显露出一个不正常的人所有外在的耻辱烙印,就好像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伤痕——华勒莉是为了这个而赞许。 这时,华勒莉仿佛感应到这些苦涩思绪,忽然对史蒂芬微微一笑,然后背转向正在喋喋不休的布洛凯,开始十分严肃地与女客人谈论起她的作品、书籍与人生。谈话过程中,史蒂芬逐渐体会到许多人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魅力;这股魅力倒不在于肉体的吸引力,而在于她的诚挚殷勤与善解人意,在于她非常乐于取悦人,也在于她情不自禁地追求各种形式的美——是的,这些正是她的魅力所在。继续聊着聊着,史蒂芬也渐渐明白她不只是一个嬉戏于爱情园地中的狂放女子,而是一个生错了年代的人,一个被拴在基督教年代的异教徒,她肯定很认同皮耶·卢易(2)说的:“现代世界已遭丑陋入侵而沦陷了。”她似乎也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隐隐看见狂热分子那种苍白却炽烈的光芒。 不久,华勒莉·西摩问她打算在巴黎待多久。 史蒂芬回答道:“我会定居下来。”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一跳,因为到了这一刻她才做出这个决定。 华勒莉显得很高兴:“你如果想找房子,我知道在雅各街有一间,那屋子已经破旧不堪,不过有个很美的花园,你何不去瞧瞧?明天去吧。当然你一定得住在这一边,左岸是巴黎唯一可取之处。” “好,我会去看看那栋老房子。”史蒂芬说。 于是华勒莉走到电话旁,打电话给屋主,约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看房子。她警告道:“那栋老房子屋况很凄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想自找麻烦住进去,但你要是买下来就会改变这一切,因为我觉得你会把它变成你的家。” 史蒂芬不由得脸红。“我的家在英国。”她很快地说,因为思绪已在瞬间飞回莫顿。 但华勒莉回说:“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家,或很多个家。对我们可爱的巴黎礼貌周到些,让它有幸成为你的第二个家吧,它会感到非常荣幸的,戈登小姐。”她偶尔会说出这种拘谨的客套话,出自她口中却听起来老派得怪异。 布洛凯显得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有时受到华勒莉冷落就会这样),一面抱怨右眼上方疼痛。他幽幽地说:“我得吃一点非那西汀,我右眼上方老是会奇怪地发疼,你们觉得会不会是额窦的问题?”他受不得一丁点的痛。 女主人叫人拿来非那西汀止痛药,布洛凯吞了两锭。“华勒莉不再爱我了。”他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史蒂芬,叹气道,“真是叫人伤心,不过每当介绍我最要好的朋友互相认识,就会这样——他们总是一拍即合,然后把我晾在一边。不过感谢老天,我这个人一向宽大为怀。” 他们都笑起来,华勒莉要他躺到长沙发上,他身子一倒正好压在鲁特琴上。 “天啊!”他呻吟道,“这下伤到脊椎了——都怪我身上太没肉了。”说着便拨弹起鲁特琴上仅存的一根弦。 华勒莉走到凌乱的书桌前,写下一串地址:“这些对你也许会有用,戈登小姐。” “史蒂芬!”布洛凯尖声说道,“叫这个可怜的女人史蒂芬就好!” “可以吗?” 史蒂芬同意了:“就请这么叫我吧。” “那好,叫我华勒莉,就这么说定喽?” “一言为定。”布洛凯宣布道。他技巧出神入化,仅以单弦便弹出了《我的太阳》,弹到一半忽然停住:“我就知道还有件事……你的击剑,史蒂芬,你忘了击剑这回事了。我们说好要跟华勒莉问布伊松的地址,据说他是全欧洲顶尖的大师。” 华勒莉抬起头来:“这么说史蒂芬会击剑喽?” “会!她可是非常出色的击剑冠军高手呢。” “他从来没看过我击剑。”史蒂芬解释道,“我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什么冠军。” “你别信她,她这是谦虚。我听说她的剑术就跟她的文笔一样杰出。”他坚称。不知怎的,史蒂芬竟有些感动,布洛凯是想炫耀她的才华。 片刻后,她提议让他搭便车,他却摇头:“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要留下来。”于是她向他二人告别,但离开时听见布洛凯对着华勒莉窃窃私语,而且十分确定当中提到自己的名字。 · 6 · “怎么样?你对西摩小姐印象如何?”二十分钟后史蒂芬回来了,扑通这么问她。 史蒂芬迟疑地说:“我也不太确定。她非常友善,但我总忍不住觉得,她喜欢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是那种人,扑通。不过也许是我想错了,她人真的很好。倒是布洛凯糟糕到了极点,那可怜的家伙!这里的环境好像让他高兴得昏了头。”她颓然跌坐到椅子上,“扑通啊,扑通,这事情真麻烦。” 扑通点点头。 接着史蒂芬出其不意地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在巴黎住下来。明天我们去看一栋房子,在雅各街上的一栋花园老屋。” 扑通犹豫片刻后说:“这事只有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住在城市里会快乐吗?你是那么喜欢乡下的生活。” 史蒂芬摇着头说:“那都过去了,亲爱的,对我来说,莫顿以外的地方都不算乡下。但在巴黎,我或许能建立一个家,我可以在这里工作……此外当然还有这些人……” 扑通的脑袋里开始砰砰作响。“物以类聚!物以类聚!物以类聚!”这句话不停地敲击。 (1) 出处为《圣经·撒母耳记上》十五章三十二节:“亚甲就欢欢喜喜地来到他面前……”但根据英王钦定本,则是“小心谨慎地来到他面前”。 (2) 皮耶·卢易(Pierre Lou?s, 1870-1925):法国诗人兼小说家。 Chap. 32 · 1 · 史蒂芬买下了雅各街的房子,因为当她从街上转入那个灰暗的拱道来到铺着鹅卵石的院子,一见到荒废的屋子矗立在眼前,就马上知道自己会住在这里。我们有时候是会这样,会对某些住处直觉地产生好感。 院子有围墙环绕,阳光灿烂。右侧有几扇铁栅门通往宽阔、杂乱的花园,园里虽然一片凄然荒芜的景象,却仍有一些长得极好的树木,昔日草坪中央则立着一座早已长满杂草的大理石喷泉。有人在花园最远的角落建造了一个半圆形神殿,但因时日久远,如今的神殿几乎已成废墟。 房屋本身需要无穷无尽的整修,不过房间大小的规划很仔细,可以安静不受干扰。有一间面向花园的漂亮房间就当史蒂芬的书房,她可以在里面清静地写作;石板地大厅另一侧有一间较小却舒适的餐厅;经过石阶,位于角楼里的一个圆形小房间可以作为扑通的私人小窝。楼上有足够的卧房与客房,还有两间浴室的空间。史蒂芬看过房子后,第二天便写信答应购买。 华勒莉离开巴黎前打电话问史蒂芬喜不喜欢那栋老屋,听说她已将屋子买下,随即表达欣喜之情。 她说:“这下子我们成近邻了。但在你有所表示之前,我不会去打扰你,即使等我秋天回来以后也一样。我知道你会有好几个月穷于应付那些工人,真可怜,我很替你感到难过。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过来看看你……若是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别客气……”她把圣托贝的地址给了她。 自从离开莫顿以后,这是史蒂芬头一次专心致力于打造一个家。她通过布洛凯找到一名年轻建筑师,他似乎非常乐意执行她的所有指示,像这种避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客户身上的建筑师倒是少之又少。于是雅各街这栋荒废老宅涌入了大批工人,从一大清早便开始敲敲打打、剐剐擦擦,弄得整天尘雾弥漫直到晚上——他们一边抽着浓烈呛鼻的烟草,一边开玩笑、争吵、偷闲、吐痰或断断续续地哼歌。很快地(而且快得惊人),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会踩到湿水泥,或是干干、沙沙的砖屑与碎石堆,因此扑通会抱怨说自己的鞋子都毁了,而史蒂芬那干净的蓝色哔叽衣肩也变成灰色,连头发都覆上厚厚的灰尘。 有时候建筑师会在晚上到旅馆来,做长时间的讨论。他和史蒂芬伏在桃花心木小桌上,专注地研究设计图,因为尽管做了改造,她还是希望能完整保留屋子的特质。她决定将书房布置为帝国时期风格,灰色墙面配上帝国绿的窗帘,因为她爱极了那张与拿破仑一世同时期、大而宽敞的写字桌。餐厅的墙壁要用白色,配棕色窗帘,至于角楼里扑通的圆形小窝则应该漆成黄色,制造阳光的错觉。由于一心只想着这些事情,史蒂芬几乎没有发现强纳森·布洛凯突然离开巴黎,到奥地利的提洛尔山上去了。转眼间就要阮囊羞涩的他,不得不赶紧写两部能赶在冬天于伦敦上演的剧作。他寄了三四张冰河的风景明信片给她,之后便再无音信。 到了八月底,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史蒂芬便与扑通开着车前往各个城镇村庄寻找旧家具,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乐在其中。她会忽然察觉自己边开车边吹口哨,晚上回到某间简朴的旅舍时也会胃口大开,想饱餐一顿。每天早上她都勤练哑铃,为击剑做准备。离开莫顿以后,在伦敦那段时间太沉迷于工作,因此再也没有击剑过,但现在即将在布伊松面前击剑,自然得勤练哑铃。在这两个月的假期当中,她渐渐喜欢上淳朴、丰饶的法国乡村,甚至也喜欢上巴黎了。这种喜欢绝不可能像她对莫顿四周的山丘与绵延河谷的爱,因为那份爱可以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她为这个即将给她一个家的法国,付出了淡淡的、非常真诚的感情。每经过一里路,她内心便多一分感激,懂得感激原就是她最大的特质。 她们在十月底回到巴黎。现在得开始挑选地毯与窗帘,挑选白色织品店的美丽被毯(这些被毯经过精巧染色,可以搭配任何卧室),挑选高级布品与黄铜厨具组等昂贵物品,不过最后这项工作交给了扑通。大批工人终于离开了,改由来自布列塔尼的一家人进驻:面色黝黑、四肢强健、外表能干,成员包括母亲、父亲和女儿。管家皮耶以前是渔夫,但海上的艰苦生活使他未老先衰。由于感染风湿热导致心脏衰弱,不再适合过费力的捕鱼生活,转行当管家已有数年。他的妻子宝琳年轻得多,厨房由她负责,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阿黛儿则帮父母亲料理家务。 阿黛儿快乐得有如春天的乌鸫,常常好像忍不住就要啁啾啼鸣。但宝琳曾眼睁睁看着海上刮起狂风暴雨,而家里的男人出海捕鱼还没回来;她的父亲和一个兄弟都葬身海底,所以宝琳脸上几乎没有笑容。她个性抑郁,总喜欢钻牛角尖地想着别人的不幸。至于皮耶则是喜怒不形于色,有一副好心肠又很虔诚,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曾是个习惯辽阔视野的人。他剪了个平头,一头短硬灰发,体态也很笨拙,走路时两腿有点开开的,好像怎么也不信任一间不会动的房屋。他第一眼看到史蒂芬就喜欢她,这真是幸运,因为布列塔尼人的友善态度是用钱也买不到的。混乱状态就这样慢慢恢复了秩序,到了圣诞前夕,也就是她二十七岁生日当天,史蒂芬搬进了古老左岸区雅各街上的家,从此展开她在巴黎的新生活。 · 2 · 史蒂芬与扑通单独在棕白相间的餐厅里吃着圣诞晚餐。扑通买了一棵小圣诞树,修剪之后挂上一些彩色蜡烛。有个圣婴小蜡像从枝头微微前倾、偏斜,好像在找给他的礼物——只是现在什么礼物都没有了。天才刚黑,史蒂芬便笨手笨脚地点亮蜡烛,然后与扑通一块儿伫立凝望着树,但并未出声,因为两人想必都忆起了往事。然而皮耶就和所有熟悉大海的人一样有一颗童心,他立刻大声惊呼:“啊,这圣诞树真好看!”他还把脸色抑郁的宝琳从厨房叫出来,她也发出惊叹,然后两人又一同把阿黛儿叫来,三人同声惊叹道:“这圣诞树真好看啊!”到头来圣婴小蜡像倒也没有太在意他的礼物了。 当天晚上宝琳的两个弟弟来了(他们是驻扎在巴黎近郊的士兵),另外还带了一个名叫尚的年轻人,他正在热烈追求阿黛儿。很快地,厨房便传出歌声与笑声,当史蒂芬上楼到卧室去找一本书,正巧见到因为那个年轻人尚而脸色绯红、双眼炯炯发亮的阿黛儿——她匆匆忙忙将床罩掀开一角后,便展开爱的翅膀飞回厨房去。 史蒂芬慢慢地下楼回到书房,看见坐在炉火边的扑通,觉得她好像累了,两手几乎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打盹。史蒂芬很轻地翻开书,不想惊醒这个娇小的灰衣女人,她坐在那张巨大皮椅上显得格外瘦小,还愧疚似的不停点头。不过这本书似乎根本不值得一读,没多久史蒂芬就把书放到一旁,直盯着火光摇曳的柴火,由于天气严寒,木柴发出低低的嗡鸣并燃烧着蓝色火焰。马尔文丘很可能下雪了,伍斯特郡烽火岗上也可能已有厚厚的积雪。英国营地上的空气会带有冬天与旷野的香甜气味,远处下方的河谷则闪烁着点点微光。莫顿的湖水应该已经冻结,因此天鹅彼得会显得友善,因为冬天里总是靠她喂食。它现在想必老了吧,那只名叫彼得的天鹅。咕!咕——咕!然后彼得就会摇着屁股朝她走来。平时在水上优雅悠游的它,会为了她手上那一大块干硬面包,摇摇摆摆、姿态笨拙地朝她走来。尚和他的阿黛儿在厨房里……这男孩长得不错,史蒂芬见到了……他们还年轻也都非常快乐,因为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同意,所以有一天会结婚。然后小孩会跟着出世,肯定会生得太多,因为尚的财力十分有限,但人的一生势必要为自己的欢娱付出代价——孩子便是他们要付的代价,这对史蒂芬而言再公平不过了。想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她还小,和父亲在地板上蹦跳嬉戏,到马厩去烦威廉斯,打扮成年轻的纳尔逊在柯琳丝面前装模作样,而柯琳丝偶尔会对年轻的纳尔逊发脾气。她已年近三十,都做了些什么呢?写了一部好的小说和一部很糟的小说,中间夹杂了少数几篇平庸的短篇故事。不过呢,她很快就会再次提笔——已经有一本小说的构想了。但她叹了口气,扑通惊醒过来。 “是你吗?亲爱的,我睡着了吗?” “只睡了几分钟,扑通。” 扑通瞄了手腕上新的金表一眼,这是史蒂芬送她的圣诞礼物。“都过十点了,我该去睡了。” “好啊,去睡吧。希望阿黛儿已经帮你装好热水瓶,那个尚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的。” “不要紧,我可以自己来。”扑通微笑道。 她离开后,史蒂芬继续坐在柴火边,双眼微闭,嘴唇紧抿。她必须将过去这些思绪全部抛开,强迫自己思考未来。怀想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根本是错的,不但无益而且软弱又病态。她有她的工作,亟须完成的工作,但绝不能再写出没有价值的书。她必须证明像她这种人,尽管遭遇种种阻碍,尽管这个世界极尽所能地想打倒她,她还是能够攀上成功的高峰。她的嘴形变得严酷,本该属于梦想家、属于恋人的敏感双唇,逐渐呈现憎恨与痛苦的线条,使得她整张脸看起来不似从前漂亮。那一刻,与父亲的神似好像也从她脸上消失了。 没错,这个世界试图将她打倒,这个自大自满、充满自以为是的行为准则的世界,而这些准则全都是为了让那些自认为正常而趾高气扬、自鸣得意的人去打破。他们践踏着其他数以千计、天晓得为了什么原因生来便与他们不同的人,他们傲然展现自己的愤怒,执行他们所谓的正义审判。他们犯下卑劣罪行,有时甚至于下流,犹如淫荡的禽兽——但他们却是正常人!再下流的人也能轻蔑地指责她,并获得高声喝彩。 “让他们全下地狱去吧!”她喃喃自语。 厨房里再度传来歌声。几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和谐而愉快地扬起,其中混杂着阿黛儿的稚嫩歌声,还不太听得出性别,像是唱诗班男童的声音。史蒂芬起身打开门,定定地站着凝神细听。歌声从这些单纯的人心里流泻而出,舒缓了她过度紧绷的神经。她并不嫉妒他们的快乐,她不憎恨年轻的尚和他的阿黛儿,或是在年轻时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的皮耶,又或是经常积极展现女性特质的宝琳。离开莫顿这些年来,她变得尖刻了,却还不至于尖刻到憎恨单纯的人。她正听得入神,他们忽然停顿片刻,随后才又开始唱起一首忧伤的歌曲,那种忧伤充斥于大多数人的灵魂之中,尤其充斥于农民的坚忍灵魂之中。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她可以十分清楚地听到轻柔的布列塔尼歌词。 神父,你要怎么办?怎么为我们做弥撒? 当夜晚真正降临,我便会实现我说的话。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没有上等质料桌巾。 我会将亲爱的主,放在一面船帆相衬。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什么蜡烛都没有。 圣母玛利亚将会,点亮天上的星斗。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没有响亮的管风琴。 耶稣将会弹奏,汹涌波涛的琴音。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万一有敌人来打扰。 我祝福你们一次,共和军收获丰饶。 史蒂芬随手关上书房的门,一面沉思一面上楼回到卧室。 Chap. 33 · 1 · 随着新年到来,华勒莉·西摩送来了花,还从纽约寄来一封贺年短信。之后她郑重其事地前来拜访,受到扑通与史蒂芬的款待。告辞前,她邀请两人一块儿去吃午餐,但史蒂芬以工作为由婉拒了。 “我又开始努力工作了。” 华勒莉听了微微一笑。“好吧,那回头见。你知道怎么找我,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希望不会太久。”说完便离去。 但很不巧地,史蒂芬隔了好久才又与她见面。华勒莉也是个大忙人——除了写小说,还有其他杂务。 布洛凯因为剧本的缘故去了伦敦。他的作品不多,但每次写作总是真心诚意,甚至于充满了爱。不过现在的他忙着成功、忙着赚钱。他并未再次对史蒂芬失去兴趣,只是目前他这精彩丰富的生活计划无法为她腾出时间。 于是她与扑通再度过起一种奇怪却安稳的离群生活,几乎完全与世隔绝,扑通也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安心或遗憾。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一心为史蒂芬担忧。然而,史蒂芬似乎相当满足?她又开始写书,也很满意自己写的东西。巴黎给了她写作的灵感,另外还有击剑作为消遣——她现在每星期与布伊松击剑两次,他是个严格但举世无双的大师。 一开始布伊松非常粗鲁无礼:“可恨、可恶,完全是英国人的那一套!”他看了史蒂芬的剑法怒不可遏,大声吼道:“你在写书啊,真可惜!我可以把你训练成优秀的剑士。你有和男人一样的肌肉,刺击时的弓步长而优雅,只要你不想起自己是英国人而变得……怎么说呢?啊,对了,扭捏。我要是早点发掘你就好了。不过你的肌肉还很年轻、柔软。”有一天他说:“我摸摸你的肌肉。”然后开始摸她的大腿和强壮的腰部,一面喃喃地说:“瞧瞧,瞧瞧!”之后他偶尔会露出困惑又严肃的表情看着她,但她并不感到愤恨,无论是对他的粗鲁态度,或是他对她肌肉的专业兴趣。其实,她挺喜欢这个留着一把乱糟糟的黑胡子、脾气火暴的矮个子男人,当他无缘无故地说出:“对于自然的认识,我们都是大笨蛋。我们自己立了规矩,就说那是自然,说它会这样做、会那样做?真是笨蛋!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不屑地对我们做鬼脸。”史蒂芬听了也不觉得难为情或愤慨。 这些课程让她工作之余得以大大放松,她的健康状况也因此好了许多。她原本习惯剧烈运动的身体,很厌恶在伦敦时经常坐着不动的生活。然而现在她开始留意自己的健康,每天会到布隆涅森林走上几个小时,或是探索位于拉丁区的住家附近那些又高又窄的街道。在这样的街道尽头,天空会被衬得很明亮,仿佛从隧道看过去。有时候,她会伫立凝视较宽阔也较热闹的教皇街上的商店,有旧家具店,有专卖耶稣受难像的商店,橱窗里摆了数十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那么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象牙耶稣像!她暗忖每一尊想必都是为了巴黎的一项罪恶而存在。或者她也会走过艺术桥到对岸去。有天早上来到小田街,因为突然下起雨来,临时找地方躲雨,便碰巧发现了舒瓦泽廊道。 呵,舒瓦泽廊道的魅力,那种古怪、十分粗拙的吸引力。这里肯定是全巴黎最丑怪的地方,天篷上纯粹只有木拱梁与窗玻璃,看起来宛如史前怪兽的脊柱。有糕饼店的巧克力气味——有钱人去的那家大店。有“拉弗律”那比较谦卑的学者气味,这里的灰色橡皮筋论克出售,被称为“橡胶手环”;这里可以买到色泽深红、硬如纸板的高级吸墨纸,以及薄薄一册却能激发灵感的稿纸本,本子是黑色封面,镶了斑驳闪亮的蓝边;这里有大量的铅笔与钢笔,不论厂牌、形状、颜色、价格,店门外的廊道上摆了许多信任顾客的展示托盘,里面全是玛瑙牌橡皮擦,伪装成大理石的花纹像是可能把你的纸擦出一个洞来。对于喜爱阅读胜过书写的人,勒梅尔书店随时都会展示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黄色封面书籍。而对于那些不受想象力困扰的人,标本剥制店就在转角处不远——他们可以睁大眼睛看看一只已被蛀蚀、景况凄惨的红鹤,还有两只松鼠、三只鹦鹉和一只布满灰尘的金丝雀。有人心动于布店里便宜的灯芯绒,只见绒布一大捆一大捆地竖立在店内像地毯似的。有人继续往前走到小邮票店,还有一些胆子大的甚至走进了药房——这间药房对于人体毫不感到羞耻,还贩卖一些学校教科书中没有提及实际用途的橡胶产品。 在这条舒瓦泽廊道里,无数悠闲或匆忙的人来来往往,冬天里带进泥巴和雨水,夏天里带进灰尘与热气,还带进了天晓得有多少的思绪,其中一部分没能与主人一同逃离。廊道的空气中便仿佛充斥着这许多被禁锢的思绪。 史蒂芬的思绪也与其他思绪一同被困,只不过眼下在她脑子里打转的是小学生的念头,因为她的目光忽然瞥见拉弗律,被那一盘一盘华丽的橡皮擦所吸引。一走进店里,她便无法抗拒那些“橡胶手环”、红如玫瑰的吸墨纸和斑驳蓝边的稿纸本。她一时冲动订购了一大堆,只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不一样。最后她竟然又多带一本能激发灵感的稿纸本,然后搭出租车回家,以便尽快将本子填满。 · 2 · 那年春天,在法兰西喜剧院的休息厅,史蒂芬巧遇了一位与过去有关联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身材壮硕,戴着夹鼻眼镜,稀疏的棕发已渐转花白,有着双下巴的长脸让史蒂芬觉得似曾相识。这时中年妇女冷不防地抓起史蒂芬的双手紧紧握住,因为欣喜与激动而大声地说:“可不是嘛,这是我的小史蒂芬!” 莫顿的授课室景象重新浮现,沾了墨渍的桌上有一本破旧的红色书本,是“玫瑰丛书”:《模范小女孩》《好孩子》,还有狄佛小姐。 史蒂芬说道:“真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 “啊,多叫人高兴!多叫人高兴!”狄佛小姐反复地说。 她亲亲史蒂芬的双颊,然后拉开距离以便更仔细看看她。“你长得多高、多壮啊,小史蒂芬。你还记得吗?我说我们会在巴黎相见。我走的时候说:‘我可怜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一点就到巴黎来!’我看了又看,但我一眼就认出你来。我说:‘一定是的,那是我的小史蒂芬,这张是我所爱的脸,只属于史蒂芬,别人不会有。’我这么说。果然啦!我是对的,我找到你了。” 史蒂芬坚定但温和地挣脱她的手,并以法文回答,来安抚英语越说越吃力的老师。 她告诉她:“我现在定居在巴黎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就明天来吃晚饭吧,雅各街三十五号。”说完便为她介绍方才在一旁看得颇觉有趣的扑通。 都曾为史蒂芬启蒙的两位老师彬彬有礼地与对方握手,由于两人形成十分怪异的对比,史蒂芬见了不禁微笑:一个是那么瘦小、那么安静、那么英国;另一个则是那么肥胖、那么爱哭,而那令人有些尴尬的丰富情绪又是那么法国。 狄佛小姐恢复镇定后,史蒂芬才得以更仔细地观察她,结果发现她的脸异常稚气,这一点她小时候并未留意。与其说是马脸,倒不如说是小马的脸,刚出生不久的天真小马。 狄佛小姐带着十分企盼的神情说:“我很乐意明天晚上去吃饭,但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住在大军路,是一间小公寓,很小但很漂亮——身边能保有自己珍贵的东西真好。史蒂芬,仁慈的上帝对我真的很好,我的克萝蒂姑妈去世时留了一点钱给我,这对我确实是一大慰藉。” “我很快就会去的。”史蒂芬允诺道。 接下来狄佛小姐絮絮叨叨地说起她的姑妈,说起她妈妈也已经升天了;妈妈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还是每星期天吃鸡肉,感谢上帝!即使牙齿渐渐松动了,妈妈还是每个星期天都要吃鸡肉。不过啊,以前替和平街的商店做小串珠包,还嫁了个残暴又挥霍的丈夫的姐姐,那个可怜的姐姐现在全盲了,只能倚赖狄佛小姐。因此狄佛小姐现在还在工作,教授英国侨民法文,有时候也会教教跟着父母一起到巴黎来的美国小孩。话说回来,有工作的确好得多,人要是一直闲着可能会变得太胖。 她温柔的棕色眼睛对着史蒂芬微笑。“他们跟你小时候不一样呢,我亲爱的小史蒂芬,没有那么聪慧,没有,有时候我对他们的口音几乎都不抱希望了。不过,我一点也不可怜,多亏了克萝蒂姑妈和那些善心的小圣人,她一定是受他们启发才会留钱给我。” 史蒂芬与扑通回到前排座位时,狄佛小姐则上楼回到位在天篷底下比较低价的座位,临离去前,还举起胖胖的手朝史蒂芬挥了挥。 史蒂芬说:“她变了好多,我一开始还认不出来,也或许是我忘了。我觉得好愧疚,因为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好像从来没回过她的信。她已经离开十三年了……” 扑通点点头:“是啊,我是在十三年前接替她的位子,强迫你去整理那间脏乱得可怕的授课室!”接着她笑着说,“不过,我喜欢她。” · 3 · 狄佛小姐很赞赏雅各街这间房子,丰盛美味的晚餐也吃了不少。她也不管体重日增,似乎就偏爱所有会使人发胖的食物。 “我抗拒不了。”她伸手去拿第五颗冰糖栗子时,微笑着说。 她们谈论巴黎,谈论它的美、它的魅力。然后狄佛小姐再次提起她妈妈和留了钱给她们的克萝蒂姑妈,还有她失明的姐姐茱莉。 但用餐结束后,她忽然满脸通红。“哎呀,史蒂芬,我一直没有问你父母的近况!你一定觉得我太没礼貌了吧?我看到你就乐昏头,变得自私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和妈妈的事,唠唠叨叨地只顾着说我自己。你一定觉得我太没礼貌了对吧?那位亲切又英俊的菲利浦爵士还好吗?还有你的母亲呢?亲爱的,安娜夫人好吗?” 这下子轮到史蒂芬脸红了。“我父亲去世了……”她支吾道,接着一口气就把话说完,“我已经不和母亲住了,我不住在莫顿了。” 狄佛小姐惊愕不已。“你已经不住……”她才刚开口,便发觉史蒂芬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提醒这位和善但困惑的客人不要多问。“你父亲去世的消息让我非常悲伤,亲爱的。”她轻声地说。 史蒂芬回答道:“是啊,我会永远怀念他的。” 紧接着是一段漫长又相当痛苦的沉默,狄佛小姐觉得很尴尬。这对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实在太奇怪、太令人惊慌失措了。还有史蒂芬,她怎么会被赶出莫顿?但狄佛小姐无法处理这些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希望史蒂芬快乐,这时她那双慈祥的棕色眼睛开始变得焦虑,因为不确定史蒂芬是否快乐。但她又不敢要求她解释,只好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 “史蒂芬,你们俩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喝茶呢?” “可以的话就明天吧。”史蒂芬对她说。 狄佛小姐早早便告辞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为史蒂芬忧心忡忡。 她心想:她一直是个奇怪的小孩,却又那么可人。我记得她还小的时候,像男孩一样跨骑在小马背上,那位英俊的菲利浦爵士显得那么自豪——他们俩倒是比较像父子。而现在……她不也还是有点奇怪吗? 然而狄佛小姐再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她并不熟悉自然另辟的蹊径。她的心思天真纯朴,对人充满信任,而且相信亚当与夏娃的传说,在他们的花园里从未出过无心的错! · 4 · 位于大军路的公寓窗明几净,与华勒莉的住处有着天壤之别。从小小的厨房到小小的客厅,每样东西都像刚打过蜡似的闪闪发亮,因为尽管经济不宽裕,这里还是容不得灰尘驻足。 狄佛小姐开门迎接客人时笑容可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说道,然后向她们介绍以墨镜遮蔽双眼的姐姐茱莉。 客厅里差不多塞满了狄佛小姐所谓“珍贵的东西”。桌子上摆着数不清的无用之物,看起来大都是纪念品。墙上挂了几幅布格罗的彩色版画,椅子的布面是一种很硬的天鹅绒,坐上去竟然会滑,触感也很粗糙。这些让人不舒服的椅子的木头部分上了很厚的光漆,看起来像会发黏。小得中看不中用的壁炉上面,有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画像,像中人面带微笑,不知为什么穿着格子呢纹的衣服,偏偏那格子呢与苏格兰高地扯不上一点关系——这幅肖像是一位曾经想当画家的表亲送的礼物。 茱莉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摸索着。她和妹妹长得很像,只是瘦得多,脸上带着封闭而空白的神情,是偶尔会让人联想到盲人的那种神情。 “哪位是史蒂芬?”她用热切的声音问道,“我听了好多关于史蒂芬的事呢!” 史蒂芬说:“我在这里。”说着抓住她的手,为这女人的不幸遭遇感到抱歉。 不过茱莉露出大大的笑容。“对,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一面抚摸着史蒂芬的外套衣袖: “这些日子来,我的眼睛长到手指上去了。很奇怪,但我似乎可以透过手指看见东西。”接着她转身触摸到扑通,也摸了摸她,“现在我认识你们俩了。”茱莉说道。 茶端上来了,是如今在巴黎也能品尝到的那种麦黄色的茶。 “史蒂芬,这是特地为你买的英国茶。”狄佛小姐自豪地说,“我们只喝咖啡,可是我跟姐姐说史蒂芬喜欢喝好茶,所以扑通小姐一定也是。下午四点钟,她们不会想喝咖啡的——你看我把你们英国记得多清楚!” 然而,蛋糕则是名不虚传的法国蛋糕,狄佛小姐似乎吃得津津有味。茱莉吃得很少,话也不多,只是坐在一旁倾听,静静地微笑;她边听边织蕾丝,好像正如她所说,可以透过手指视物一般。狄佛小姐于是向她们解释那双巧手如何变得这般熟练,取代了因为不断劳役而被剥夺了宝贵视力的双眼——她的解释很简单却很有自信,史蒂芬听了也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是因为我们的小泰瑞丝。”她告诉史蒂芬,“你听说过她吗?没有?那真是可惜!我们的泰瑞丝是利索的加尔默罗会修女,她说:‘我死的时候会降下玫瑰花雨。’她不久前才去世,但我们最可敬的罗德里戈神父已经向罗马方面提出为她封圣的申请!这真是好极了,不是吗?史蒂芬,不过她不想当圣人,是真的不想,她还年轻所以没有耐性。她等不及了,已经开始向所有求她的人显现奇迹。我求她别让茱莉因为失明而不快乐,因为她一闲下来就不快乐,所以我们的小泰瑞丝就在她的手指装上一对新的眼睛。” 茱莉点点头。“是真的。”她口气非常严肃,“在那之前,我因为眼睛看不见笨得很,一切都感觉很奇怪,走到哪儿都跌跌撞撞像只瞎眼老马。我真是蠢得很,比许多人都笨多了。后来有一天晚上,薇洛妮克祈求泰瑞丝帮我,第二天我就能在房间里自在走动了。从那时起,我的手指会看见触摸到的东西,现在我甚至可以靠着手指的视力,把蕾丝织得相当好。”说到这儿,她转向面露微笑的狄佛小姐,“你怎么不拿她的相片给史蒂芬看看呢?” 于是狄佛小姐去取来泰瑞丝的小相片,史蒂芬仔仔细细地看了,相片上那张脸实在年轻得离谱——还带着年轻的圆润,神情却非常坚定。泰瑞丝修女看起来似乎确实意图成为圣人,即便魔鬼本身想要阻止也是难上加难。之后扑通也不得不拿起相片端详,史蒂芬则转而参观一些遗物,诸如修女服等在封圣后会被收藏的物事。 她们要离开时,茱莉请她们再来,她说:“常来吧,我们会很高兴的。”说完还塞给客人十二码的粗蕾丝,她们俩谁也不会提议购买这东西。 狄佛小姐低声说道:“我们家对史蒂芬来说太简陋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送她。”她想到雅各街的大房子,接着又想起莫顿。 但茱莉凭着盲人的奇特洞察力,也或许是凭着手指上的眼睛,很快地回答道:“她不会介意的,薇洛妮克,我感觉不到你的史蒂芬有那种骄傲。” · 5 · 初次造访之后,她们便常常到狄佛小姐的简朴小公寓去。说真的,狄佛小姐和她双目失明、个性沉静的姐姐是她们在巴黎仅有的友人,因为布洛凯为了公事到美国去了,而史蒂芬也尚未打电话给华勒莉·西摩。 有时候若是史蒂芬忙着工作,扑通也会独自前往。她会和狄佛小姐说起史蒂芬的孩提时代、她的未来,但是十分谨慎,因为扑通绝不能因一时疏忽,向这个和善又单纯的女人泄了口风。至于狄佛小姐也得小心翼翼地全盘接受,不提问题。尽管有着无可避免的隔阂与拘束,两人之间却产生一种真正的共鸣,因为可以感受到彼此都是会为了史蒂芬努力奋战的宝贵盟友。现在史蒂芬经常派车去载失明的茱莉到巴黎郊外兜风。茱莉会嗅闻着空气,对波顿说从空气中的青绿气息,她可以看见树木;他会带着微笑倾听她用断断续续的蹩脚英语说话——这些法国人可真古怪。或者他也会在星期天载另一位小姐到蒙马特去做早弥撒。她具有一种心的属性,这些在波顿看来都很诡异。他想起那个板球打得很好的牧师,忽然非常想念莫顿。水果也会自行被送到小公寓去,另外还有糕点和硕大的冰糖栗子。然后狄佛小姐会率性地变得贪吃,在床上一面吃甜食一面研读有关泰瑞丝的小册子,那位刻苦修行的虔诚圣人肯定没有吃过冰糖栗子。 春天,一九一四年那个温和却预言着灾难的春天,就这样悄悄进入了夏日。它在花蕾绽放、鸟鸣啁啾中,静悄悄地步向大灾难,而即将完成新书的史蒂芬,则在巴黎更加努力地工作着。 Chap. 34 · 1 · 战争。这桩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早在意料之中的事终于爆发了。民众一早醒来便有灾难的预感,但那是曾经历过战争、还留有记忆的老人。法国、德国、俄国、全世界的年轻人则全都讶异而迷惑地四下环顾,但血脉中似乎有什么在跃动刺激着,让他们充满一种奇异的兴奋——战争这一剂冷酷的苦药鞭策激励了他们的男子气概。 这些年轻人匆匆走过巴黎街头,群聚在酒吧与咖啡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祥的政府公告,召唤着年轻力壮的他们去从军。 他们说话说得很快,非常快,还外加手势。“打仗了!打仗了!”他们一再重复。 然后他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这座美丽的城市依循惯例,试图以美来掩饰赤裸裸的丑陋,把自己装扮得像在举行婚礼,千万旗帜在微风中飘扬。它试图以华丽壮观的布置与盛大庆典来掩饰战争的真正意义。然而几天前还有孩童嬉戏的香榭大道,如今成了军队驻扎之处。军马啃着树皮,在地面上刨出一个个小洞,守夜时互相嘶鸣,仿佛有可怕的预感。战争带来的不理性心态使得巷弄间爆发出愤怒而无益的行为;以德文命名的商店遭到攻击,商品被丢到外面的水沟里。每个街角都有想象的间谍埋伏,以至于众人一看到影子就要拼命。 “打仗了。”妇女们想到自己的儿子,喃喃地说。 然后她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皮耶对史蒂芬说:“我心脏不好,他们不会要我!”他气愤得声音发抖,气愤得流下眼泪,溅湿了他背心制服上的帅气条纹。 宝琳说:“我把父亲和大哥都给了大海,现在还有两个弟弟,也只剩下他们了,我又要把他们送给法国。老天哪!当女人真可怕,什么都得给出去!”但史蒂芬听得出来宝琳以身为女人为傲。 阿黛儿说:“尚一定会晋升,他是这么说的,他不会一直都只是个小兵。等他回来,可能已经升了上尉,那很好,我会嫁给一个上尉!虽然我跟他说他音感很好,他却说打仗比当调音师好。不过小姐,你真应该看看他现在穿军服的模样!我们都觉得他很帅。” 扑通说:“英国是一定会参战的,感谢上帝,我们没有拖延太久!” 史蒂芬说:“莫顿的所有年轻男人都会上战场——全国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都会去。”她说着将未完成的小说放到一边,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扑通。 · 2 · 英国,这里有大片的牧草地、有安宁平和、有慈母般的丘陵、有家乡。英国正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战。英国终于面对可怕的现实,将男人大批大批送上战场,现在军队甚至正行进穿越法国。砰、嗒,砰、嗒……为了捍卫祖国生存权利的英国男人向前行进着。 安娜从莫顿来信。她写给扑通,但史蒂芬把信接过来看。代理人已经投身行伍,农场总管也一样。菲利浦爵士在世时的代理人波西法老先生又回到莫顿帮忙。拉弗瑞死后继续留下来担任车夫手下的马夫吉姆,现在也说要走了,他自然想进骑兵队,安娜便利用关系替他安排。园丁当中已经有六人入伍,但霍普金斯已超过年龄限制,只得借由照顾葡萄园来尽自己一份小小心力——葡萄会送给伦敦的伤者。如今家里已经没有男仆役,农场上短缺了两个人手。安娜信中说她很以这些下人为傲,打算支付半薪给已经从军的人。他们要为英国而战,但她总觉得也可以说他们是为莫顿而战。她立刻就把莫顿提供给红十字会使用,他们已答应将复原中的伤员送过去。这个地方作为医院似乎过于偏僻,却正好适合养伤。教区牧师将随军传道;薇奥莉的丈夫艾利克加入了皇家空军;罗杰·安崔姆已经进入法国境内;安崔姆上校在伍斯特的军营里工作。 已经火速从美国返回英国的强纳森·布洛凯,也寄来一封写得气愤且字迹潦草的信:“你见过像这场战争这么愚蠢的事吗?把我的计划整个都破坏了——不能写圣乔治屠龙之类主战意味浓厚的剧本,说什么‘一切照常!’真是够了。现在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有了,亲爱的,而且我一看到血就头晕。”最后附注道:“我刚刚签下去了!当我坐在壕沟里的时候,请寄糖果盒来慰劳我。我喜欢焦糖糖果,当然还有什锦饼干。”对,就连强纳森·布洛凯也要去——从某方面来说,他竟然会去从军倒是很了不起。 莫顿贡献了他的年轻人,将来这些人可能也会为莫顿贡献生命。代理人、农场总管都已经在受训。马夫吉姆(从幼年就待在莫顿的吉姆)口拙、相当蠢笨,却希望加入骑兵队。还有园丁,那些亲切和善、身上带着泥土味的人,那些从事平和工作的平和的人,其中有六人已经离开,还有农场上的两个小伙子也一起走了。宅子里的男仆一个不剩。古老的传统似乎还在,那英国的传统、莫顿的传统。 再过不久,牧师就要加入一场比板球更严峻的游戏,艾利克必须放下法律书籍,给自己装上翅膀——将艾利克与翅膀联想在一起倒是好笑。安崔姆上校也急忙穿上卡其军服,现在多半正在军营里破口大骂。而罗杰,已经在法国境内某处展现他的男子气概。罗杰·安崔姆曾经因为这股气概而那么不可一世,这下可有机会证明了! 但双手白皙、经常做出愚蠢手势,还会尖声细笑的强纳森·布洛凯,就连他也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因为他投笔从戎并未遭拒。史蒂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羡慕强纳森·布洛凯这种男人。 她坐在桌旁抽烟,他的信便摊开在面前,那封信荒谬却勇气十足,多少有点让她自惭形秽,因为她无法那么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家族里的男性传下来的每种本能,每种正正当当、充满勇气的本能,此时都起而嘲弄她,使得她内在的所有男性特质似乎变得更具攻击性,其强烈程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就只为了这新的挫折感。觉悟到自己的怪诞令她大惊失色,值此全国人民同舟共济的伟大时刻,她却只是个被抛弃在某种荒岛上的怪物。英国在召唤男性子民上战场,召唤女性子民随侍在受伤与性命垂危的患者床侧,在这两股汹涌而来的勇武势力夹击之下,她史蒂芬很可能再无立足之地——对国家而言,她比布洛凯更无用。她注视着自己骨骼粗大、男性化的手,在照顾病人方面这双手从来不灵巧,或许很强壮有力,却十分笨拙,不是能够用来救助伤员的手。不,就算她能找到工作,也绝不会是守在床边照顾伤者。可是老天哪,她总得做点什么吧! 她走到门边唤来仆人。“过几天我就要出发到英国去了。”她对他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好好看着房子。我对你们绝对有信心。” 皮耶说:“一切都会照你的意思做,小姐。”她知道他说了就会做到。 当天晚上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扑通,扑通的脸焕然一亮:“我太高兴了,亲爱的。战争的时候,大家都应该与自己的国家同在。” “只怕他们不会要我这种人……”史蒂芬喃喃地说。 扑通用一只小手坚定地按住她的手说:“这可不一定,这场战争也许会给你这样的女人机会。史蒂芬,我想他们应该会需要你。” · 3 · 在巴黎,除了布伊松和狄佛小姐,没有人需要告别。 狄佛小姐稍稍流了泪:“才找到你又要失去你了,史蒂芬。这场可怕的战争会让多少朋友分离,也许永远见不着面了。但又能怎么办呢?这也怪不得我们!” 茱莉的手不停抚摸着史蒂芬的手臂。“你感觉好强壮,”她轻轻叹气道,“现在这时候,强壮勇敢又能看得见是好事——唉,我实在没用了。” “能祈祷的人都是有用的,姐姐。”狄佛小姐近乎严厉地责备道。 的确有许多人抱持与她相同的想法,法国各地的教堂都挤满了人。虔诚信仰的巨大风潮横扫巴黎,填满了漆黑的告解室,这大批的告解人潮让神父们应付得有些吃力——更何况每个能打仗的神父也都受到征召了。蒙马特丘上的圣心教堂一再回响着信众的祷告声,那些含着泪私自低声的祈祷,有如无形的云雾环绕在祭坛四周。 “救救我们吧,耶稣至圣的圣心。请怜悯我们,怜悯法国。救救我们哪,耶稣的圣心!” 于是神父必须整天端坐聆听那些由来已久的身心罪愆,过程单调,因为内容千篇一律,因为太阳底下其实并无新鲜事,尤其是我们所犯的罪。多年未上教堂做弥撒的人,这时开始想起自己第一次领圣餐的情景;于是许多原本大胆亵渎神明、如今忽然变得沉默且十分怯懦的人,在尴尬地做完告解后,穿着新军靴脚步沉重地上前走向祭坛。 年轻的教士换上军服,与极其粗鲁的士兵并肩而行,与他们共体艰难、希望、恐惧,也共创英勇无比的事迹。老年人低下头,献上自己不再拥有的生气勃勃的力量,通过自己即将呐喊高歌、冲锋陷阵的子孙的身体献上这股力量。女人则不分老少全都跪下来祈祷,因为长久以来祈祷一直是女人的避风港。“能祈祷的人都是有用的,姐姐。”卑微的狄佛小姐说出了全法国女人的心声。 史蒂芬与扑通向两姐妹道别后,来到布伊松的击剑学校,他正在给剑上油。 他抬起头来。“哦,是你们啊。我得继续给剑上油,天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用得上,明天我就要下部队了。”话虽如此,他给扑通腾出一张椅子后,还是在脏污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坐下来。“这会是一场毫无风度的战争。”他不满地说,“我会拿着剑带领手下吗?才不会呢!我会握着一把龌龊的手枪带领手下。可不是嘛!现代战争就是这样!机器可以把这整件该死的事情做得更好——在这场战争中,我们都只是机器罢了。不过,希望我们能多杀几个德国人。”史蒂芬点了根烟,心情显然极度恶劣的老师怒目瞪着她说,“抽吧,抽吧,把心都抽给恶魔好了,然后再来叫我教你击剑!你这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让我想起你们伯明翰那些可怕的烟囱?不过也难免,女人向来都很夸张。”他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想惹恼她。 接着他发表一些关于德国人的言论(他们的外表、德行,尤其是个人习惯),确实令人大长见识——这些话用法语说要比用英语更恰当(1)。因为这个男人也和华勒莉·西摩一样,对这个时代的丑陋充满厌恶,而他觉得目前德国人正极尽所能地为这份丑陋贡献心力。布伊松的心并非埋在希腊古城米提利尼,而是埋在巴黎昔日的辉煌中,当时的绅士全是凭靠着剑术与剑术背后的高贵勇气而活。 布伊松说:“从前我们杀人杀得漂亮,现在我们只会滥杀,要不就是不管受到多大羞辱也完全不杀人。” 然而,当她们起身准备离去,他口气缓和了下来:“当然,战争是非常必要之恶,可以减少那些杀死了最有效微生物的愚蠢人口数。人不会死,那好,就靠战争来成千上万地加以铲除。至少存活下来的人会有多一点呼吸的空间,这得感谢德国人——也许他们也是必要之恶。” 走到门口时,史蒂芬转头回望。布伊松又开始擦剑了,他的手指缓慢移动,但动作非常精确——简直就像在为女士的脸按摩的美容医师。 启程的准备工作并未花太多时间,不到一星期,史蒂芬与扑通便和布列塔尼的仆人们握手道别,开着车全速前往哈佛港,从这儿渡海返回英国。 · 4 · 结果证明扑通的预测是对的,史蒂芬的工作机会很快就出现了。她加入了到那年秋天已颇具规模的伦敦救护车队,不久之后,扑通也在政府机关找到工作。她和史蒂芬在维多利亚区租了一间提供伙食与清洁服务的小公寓,下勤务之后便在这里碰面。但史蒂芬一心只想着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前线,为此她做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计划与讨论,扑通也会认同地倾听。有辆救护车已成功潜入比利时一段时间,提供了绝佳的服务。史蒂芬也想到类似的主意,但她缺乏必要的影响力。她申请自费组织一支队伍,但没有用,得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礼貌回答:英国不会派女人到前线战壕去。她不想跟其他一堆人一样,去纠缠耐心的护照发放官员,不管借口多么薄弱,都要求立刻被派往法国。若不能在那里找到她想要的工作,去法国又有何用?还不如固守英国的工作岗位。 现在当她在医护站等候伤员,经常会看到明显无误的身影——她仿佛出于本能,一眼就能明显无误地从人群中辨识出她们。这许多和史蒂芬一样的人像是从战争的恐惧中获得勇气,爬出自己的洞穴来到日光底下,在日光底下面对自己的国家:“我来了,你要还是不要我?”英国接受了她们,没有任何提问——她们强壮又有效率,可以取代男人,只要有机会充分发挥,她们也能做组织工作。英国说:“非常谢谢你们。你们正是我们想要的人……目前想要的。” 因此与那些较幸运的女人并肩工作的,包括在乡下养狗的史密斯小姐、从出生至今只养出无数复杂情结的欧利凡小姐,还有和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住在较简陋的切尔西郊区的崔凌小姐。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们都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喜爱制服——但有何不可呢?好工人自然得配上全副的武装工具带。再者她们的神经丝毫不衰弱,在最紧急的空袭期间依然心跳平稳,因为能扰乱倒错者神经的不是炸弹,而是上帝那些善良子民所发出可怕而静默的轰炸。 如今就连戴着发饰的真正的好女人,也经常发觉这些较不正统的姐妹十分有用。她们会说:“史密斯小姐,请帮我启动车子,引擎太冷了,我发动不了。”或是:“欧利凡小姐,请帮忙看一下账,我对数字实在没辙。”又或是:“崔凌小姐,我可以借你的厚呢大衣穿吗?今天早上办公室实在冷得像北极一样!” 这并不表示那些十足女性化的女人比较不值得称赞,或许她们毫不吝惜地尽一己之力更值得称赞——因为她们无须借由战争让污名被淡忘,无须捍卫自己受尊重的权利。她们勇气十足地响应国家的号召,但愿英国不要忘记。但另一群人,既然她们也贡献了最大心力,但愿也不会被遗忘。她们或许看起来有点怪,有些人确实如此,但走在街上却很少受到注目,尽管有些昂首阔步——这可能是出于害羞,也可能是略微自觉地想要炫耀,但这通常和害羞没有两样。她们是这场全世界动乱的一部分,也凭着自己的实力被接受了。虽然武装带上依然没有佩剑,帽子上依然没有军团徽章,但在那可怕的数年当中,组成了一支再也不会完全解散的大队。战争与死亡赋予她们生存的权利,生命是甜美的,在她们尝来非常甜美。稍后,苦涩、幻灭会接踵而来,但这些女人绝不会甘心再次被赶回自己的洞穴与角落。她们已经找到自我——这是战争的变迁所带来的意外报复。 · 5 · 时间一天天过去,战争从第一年进入第二年,史蒂芬依然抱着希望,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无论再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到前线去,现实的前线似乎没有女人可以做的工作。 布洛凯的来信总是非常开朗愉快。每封信都会整整齐齐列出一张小清单,要史蒂芬帮他寄过去,不过他喜欢吃的糖果越来越少,不再可以随时轻易买到。这回他要她在糖果盒里多放进乌碧冈香皂。 “别和咖啡软糖放得太近,不然糖果吃起来可能会有肥皂味。”他提醒道,“再试着帮我寄两瓶雅典之水洗发液,我以前都是在杜鲁菲特买的。”他现在人在一个糟到无以复加的前线地区,他被派到美索不达米亚去了。 薇奥莉·皮考克如今是志愿救护队员,围裙上印着非常显眼的红十字,她偶尔会设法逮到回到家里的史蒂芬,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烦人的闲话。有时候她会带着营养过剩的小孩一起来,她把他们喂得像阉鸡似的。不管手段正当与否,薇奥莉总能替孩子弄到非法乳品——有些母亲面对战争便想将老人灭绝,她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什么用?只会把国家的粮食吃光!”她会这么说,“我完全支持年轻人,我们会需要他们来生育下一代。”她非常极端,空袭把她的思绪都搞乱了。 空袭和饥饿的念头一样令她畏惧,而当她一心生畏惧,就会很像虐待狂,所以现在她会匆匆赶去检视每一处遭德军劫掠过的废墟,看到齐柏林飞船着火坠落的可怕景象,她也会率先拍手叫好。 她不停杂乱无章地说着艾利克现在也加入了保卫伦敦的行列,说着罗杰已经获颁军功十字勋章,马上就要升为少校,说着她自己每天早上要用海绵为伤员擦脸,他们都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这一切都让史蒂芬感到无聊至极。 扑通偶尔会收到莫顿寄来的信,现在这些信倒比较像是报告。安娜收容了多少病患;年轻妇女取代了园丁;波西法先生非常尽心尽力,和安娜共同将产业管理得很好;威廉斯罹患肺炎,病情严重。接下来是一长串名单,有来自农场、来自安娜手下或来自农家村舍的身份卑微的人,也有来自像莫顿这类大宅的人——因为死亡对于贫富一视同仁。史蒂芬看着那串名单,其中有许多人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她因而认识到战争已经毫不留情地深深侵袭英格兰中部地区的宁静核心。 (1) 英国人将法语视为粗俗不雅的语言,故此。 Chap. 35 · 1 · 插在瓶口的一截短蜡烛晃动了一两下,眼看就要熄灭。史蒂芬起身找来一根新蜡烛,点燃后重新回到椅子上,这椅子已经缺了四条腿和扶手,就直接放在一个木箱上。 这房间原本是贡比涅一栋豪华大别墅里备受珍视的客厅,但如今窗户的玻璃没了,只剩下破败碎裂的窗板,在一九一八年三月某个夜晚的刺骨寒风中嘎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客厅墙壁的状况比窗子好不了多少,上面的织锦已经剥落半悬着,最近一场暴风雨又从屋顶渗水进来,在精致的织品上留下丑陋的污痕——天花板上一块深色污渍,漏水漏个不停。这栋别墅曾经是一个家,如今只剩残破的小桌子、一张装在褪色相框里的旧照片、一只孩子骑的木马,平添无尽苍凉。目前这里提供给布雷克史毕尔小组使用,该小组由英国妇女组成,隶属于法军救护队,已经在法国服务六个月多一点。 这地方似乎充满奇形怪状的巨大黑影,全是地板上或坐或卧的身形投射而成。皮尔小姐在耶格牌的睡袋里鼾声大作,随即因为染了风寒而呛住。戴梅-霍华小姐将就着简陋的环境,认真而仔细地梳妆——将那一头在烛光中光泽闪耀的美丽秀发梳顺。布列斯小姐在缝上衣的扣子,瑟罗小姐正凝视着一封未写完的信,但聚集在这里(别墅里最安全但其实也很不安全的地方)的女人,多数似乎都熟睡着。一股诡异的宁谧笼罩着这座城镇,经过数小时的密集轰炸后,德军暂停下来喘口气,准备稍后继续拿贡比涅来训练炮兵。 史蒂芬低头注视裹着军毯蜷缩在她脚边的女孩。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女孩用手臂枕着头,呼吸声粗重,那张苍白的三角脸还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她短翘的黑睫毛、弯弯的黑眉毛和深棕色头发(在前额上收成一个美人尖的光滑秀发,最近为了方便起见剪短了),都让她的肤色更显苍白。至于其他五官,鼻尖微翘,嘴形线条以她的年纪而言称得上坚毅,嘴唇形状极美,纹理细致,嘴角深深内凹。史蒂芬端详着玛莉·鲁维林稚气的脸不下一分钟。这位新进成员五周前才刚刚加入布雷克史毕尔小组,取代一位罹患弹震症的组员。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对玛莉并不满意,但近日来德军攻势猛烈,不容她短缺人手,因此尽管心中多有疑虑,还是把她留下了。 她还是摇着头对史蒂芬说:“德国佬一忙起来,我们也别无选择了,戈登小姐!多留意她一下,好吗?她也许撑得住,不过偷偷告诉你,我很怀疑。你可以试试让她担任副驾驶。”到目前为止,玛莉·鲁维林挺住了。 史蒂芬重新转移目光,闭上眼睛,过一会儿便忘记玛莉了。她自己到法国来之前发生的事,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首先是伦敦救护车队的上司(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透过这名上司她结识了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其次是天大的好消息:史蒂芬被录用了,将前往前线担任救护车驾驶。接着是扑通神情凝重的脸:“我得写信告诉你母亲,因为这表示你将会面临真正的危险。”她母亲的简短回信是:“我很希望你能在离开之前来看看我。”信中的其他内容则都是礼貌性的空话。既有抗拒的冲动,又有去的渴望,最后她匆匆去了一趟莫顿。莫顿改变何其大,却也丝毫未变。改变是因为有那些穿着蓝衣,或跛行、或蹒跚、或半瞎的人,在此寻求平静与善意的保护。没变则是因为保护与平静正是莫顿固有的精神。威廉斯太太守了寡,她的侄女自从马夫吉姆受伤失踪后便陷入忧郁——吉姆之前休假回家时和她结了婚,这可怜的女人不久即将临盆。威廉斯罹患肺炎后活了下来,却死于第三次中风。天鹅彼得的白色倒影不再滑掠过湖面,倒是有一只没礼貌的下一代拍打着翅膀,张口想咬史蒂芬。父亲安葬的家族墓室亟须修缮——“男人都走了,史蒂芬小姐,实在太缺石匠;夫人也一直在抱怨,可是这种时候抱怨也没用。”拉弗瑞的坟墓,一块粗糙的花岗岩石板写着:“纪念一位温和而勇敢的朋友,它名叫拉弗瑞,与诗人同名。”岩石上的青苔遮去了一半刻文,浓密的树篱因为疏于修剪乱长一气。还有她母亲,满头白发、几乎形销骨毁的脸,举止安静却犹疑不决,还多了一个扭戒指的动作。“你能来真好。”“是你要我来的,母亲。”接下来的漫长沉默使她们领悟到,如今她们只敢希冀彼此和平相处,回头已经太迟,即使现在两人已和好,也无法重新回到过去。然后还有最后在书房一起度过的痛切时刻。老旧书房里,回忆萦绕:一个濒死的男人,眼中带着不死的爱意;一个女人将他抱在怀里,说着恋人之间的话语。回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完美。“史蒂芬,答应我,到法国要写信来,我会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会的,母亲。”返回伦敦后,扑通忧虑地说道:“怎么样,她还好吗?”“非常虚弱,你得回莫顿去。”扑通立刻回以近乎激烈的反抗:“我宁可不去,我已经做了选择,史蒂芬。”“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很担心她……就算我没有离开,现在也不可能回去住在莫顿,一起生活会让我们想起过去。”“我也记得,史蒂芬,而我记得的事很难原谅。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是很难原谅的……”扑通的脸很白、很坚决,听到善良的扑通口中说出这种话,感觉很奇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孤单,而且我也忘不了父亲爱过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还从未让你失望过,你说得也对,我得回莫顿去。”史蒂芬的思绪戛然而止。有人进来,拖着沉重步伐走过房间,军靴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是布莱克尼,手里拿着值勤表;这个古怪的老布莱克尼说话总是简短冷淡,卷曲的白发理得几乎跟德国骑兵一样短,那张脸则让人联想到敏感的猴子。 “出勤了,戈登,把那孩子叫醒吧!霍华……瑟罗……准备好了吗?” 她们起床后急忙套上军用雨衣,拿起防毒面具,最后戴上头盔。 接着史蒂芬很轻很轻地摇摇玛莉·鲁维林:“时间到了。” 玛莉睁开清澈的灰色眼睛。“谁?什么?”她结巴地问。 “时间到了。起床吧,玛莉。” 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因为疲惫而显得呆滞。窗板的裂缝间已隐约露出天光。 · 2 · 微明的清晨,凛冽、看似饥肠辘辘。城镇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有如一头受致命重伤的动物。死寂的街道……死亡的街道……死亡存在于街道与两旁的房屋;但人们依然能够入睡,依然熟睡着。 “史蒂芬。” “玛莉,什么事?” “救护站有多远?” “大概有三十公里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 长长一条开阔的乡村道路,两边都有铁丝网,上面挂着胡乱涂上颜料的破布——当作树叶的一种障眼法。夹在挂着破布树叶、高高的铁丝网围篱之间的一条道路。大约每隔几码就有一个很深的弹坑。 “她们跟在后面吗?玛莉,霍华没问题吧?” 女孩往后一瞥:“嗯,没问题,她跟上来了。” 她们默默地开了几里路。清晨异常寒冷,玛莉打了个哆嗦。“那是什么?”这是个蠢问题,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太清楚了! “他们又来了。”史蒂芬喃喃地说。 一颗炮弹在一处小牧场内爆开来,将几棵树连根拔起。“玛莉,没事吧?” “没事……小心!前面有坑洞!”她们以不到一寸的距离擦掠而过,继续往前冲,玛莉忽然靠向史蒂芬。 “拜托你,别摇晃我的手臂啊,孩子!” “我有吗?对不起。” “有……别再做这种事了。”她们再度静默地往前行驶。 走了一会儿,她们被一辆农务马车挡住去路。“军人!军人!军人!”史蒂芬大喊。 农夫无精打采地下车来,走到那两匹踉踉跄跄的瘦马前面。“日子总得过下去啊。”他一边解释一边指着马车,上头似乎载满了马铃薯。 右边一片田里有三个年纪很大的妇女在干活儿,她们带着一种勤奋而认命的韧性在锄土。随时都可能有一颗流弹爆炸,到时候砰一声!老迈的妇人立刻尸骨无存。不然又该怎么做?现在在打仗……这场仗已经打了很久……就算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也总得要吃东西,上帝知道这一点,只有他能保护人——所以这时候只管努力地锄地耕作就是了。有只乌鸫在树上自顾自地啼鸣,树已经被炸得残缺不全,但它在一年前就知道这棵树,因此尽管现在树受了伤,它还是找来了。这时突然安静了片刻,让她们能清楚听见鸟啼。 玛莉看到了它,说:“你看,有一只乌鸫!”刹那间她忘记了战争。 但史蒂芬现在很少能忘得了,这是因为在她身旁这个女孩的缘故。她心里有一种古怪、揪紧的感觉,她知道担惊受怕(为了另一人担惊受怕)可以和个人的勇气并存。 但此时她低头看了一下,微笑道:“真感谢那只乌鸫让你看到它,玛莉。”她知道玛莉喜爱小野鸟,其实所有弱小动物她都喜爱。 她们转入一条小巷内,相较之下安全了些,但隆隆的炮声越来越密集。想必已经离救护站不远,因此她们几乎都没开口,起初是因为炮声,随后则是因为伤员。 · 3 · 救护站位于战壕后方约五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是一间废弃的旅馆。她们匆忙地从昔日的宽广地窖将患者抬上来,这些受伤、残废、血肉模糊的人,数小时前都还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担架被粗鲁地放到两辆救护车旁的地上——粗鲁是因为伤者人数实在太多,也因为在所有战争中,怜悯心迟早会被习惯消磨殆尽。 伤员都很有耐心也很认命,和田里那些老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男人自己变成了田地,躺在这儿任由人们进行无情而血腥的耕锄。有些人连一条可以遮挡刺骨寒风的毯子都没有。有个法国兵肚子受到重创,却只能躺着让血凝结在绷带上。躺在他旁边的人脸被炸掉了一半,却依然意识清醒,只有天晓得为什么。腹部受伤的人第一个处理,史蒂芬亲自帮忙抬他的担架。他很可能就快死了,但并没有抱怨,只说想见母亲。从那长着胡子的沙哑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是一个想找母亲的孩子的声音。脸半毁的那个人想要说话,但开口发出的却非人的声音。他的绷带有点松脱,史蒂芬不得不挡在他和玛莉之间,匆匆将绷带调整好。 “回救护车上去!我要你来开车。” 玛莉默默地服从了。 接下来,从救护站到野战医院那些无止境的旅程就此展开。二十四小时内,她们将开着这辆轻型福特救护车在两地间不断往返。要开得很快,因为伤者的性命可能取决于她们的速度,但也得绷紧每一条神经,在布满车辙与弹坑、惊险万状的路上,尽可能避免震动。 脸部被炸毁的人又出声了,即使引擎轰隆作响也仍听得见。有一刻车子停了下来,史蒂芬侧耳倾听,但他嘴唇都不见了……那声音令人无法忍受。 “快一点,玛莉,开快一点!” 终于抵达医院后,腹部受伤的大胡子士兵安安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毛茸茸的下巴微微上扬。他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话,也许他终于找到了母亲。 白昼继续着,阳光灿烂闪耀,扎着驾驶疲累的眼睛。暮色降临,道路变得危险而模糊。天黑了,她们不敢冒险开灯,只得睁大双眼直瞪着黑暗夜色。远方的天空变成不祥的红色,可能有某个村庄被流弹击中着火了,那高高的火柱很可能是教堂。从猛烈的轰炸声听来,德国佬再度对贡比涅施以惩罚。但此时除了那浓密得几乎穿不透的黑暗,除了必须瞪大双眼凝视的疼痛感,除了伤员们强忍着的可怕痛楚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不真实——这个世界除了充满伤者痛楚的黑夜之外,从来便一无所有。 · 4 · 翌日早晨,这两辆救护车悄悄驶回到贡比涅的别墅基地。这次的勤务很艰苦,不仅长时间承受着沉重压力,更糟的是救援物资来晚了,因为其中一辆运送车半路抛锚。这四个女人眼眶发红泛泪、行动僵硬地大口喝下大杯的咖啡,然后直接裹着军用雨衣和军毯躺倒在地上,不到十五分钟就睡着了,也不管别墅在轰炸中摇晃震动着。 Chap. 36 · 1 · 尽管人类有着不理性的毁灭意志,却有一样东西永远无法消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理想主义,这是人类存在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发动战争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愤世嫉俗的人,但被迫打仗的却是抱持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因此势必会出现一些不一定能被理解的迅速反应与盲目冲动。人会一面诅咒一面杀戮,却也会做出自我牺牲之举,为他人献出生命;诗人会笔尖蘸血写作,但写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坚定有礼的友谊会由此产生,以便在面对憎恨与毁灭时能承受得住。由于对理想的强烈欲望如此执拗,尤其是在遭逢巨变时,因此人类在刻意破坏美之后,肯定会立刻努力地创造新的美,以免在自己制造的苍凉中死去;而玛莉内心属于克尔特人的灵魂也感受到了这股强烈的欲望。 克尔特人的灵魂是梦想,也是历经悠远世代流传下来的渴望的堡垒,在这当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不满足,因此必须不断找寻。如今,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吸引力的驱使,仿佛受到某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所激励,玛莉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形下,带着满怀的信心与天真转向了史蒂芬。谁敢妄称自己能诠释命运?不管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这个女孩何以竟会闯入史蒂芬的人生道路,或者其实是史蒂芬闯入她的?难道这个世界还不够大?或许吧,也或许有某个无情的智者早已用指头将她们的相遇写在石板上了。 年幼便失去双亲的玛莉与一名已婚的表亲住在威尔斯的荒地里,在这个经济拮据的家中并不受欢迎。她没受什么教育,只在邻村一间私人的小学校念过一点书。她对人生、对男女关系一无所知,对自己本身,对自己热情、勇敢、冲动的本性了解更少。由于这位表亲是医生,加上病患广布,出诊时非开车不可,她才学会驾驶与照顾汽车,担任他的无薪司机——在有限的范围内,她堪称是个好技工。但是战争让玛莉对自己的狭隘生活大为不满,虽然战争爆发时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已经急于独立,而家人也没有反对。然而,在一个威尔斯的村庄并没有什么发展机会,因此一直毫无结果,直到她无意中从当地牧师那里听说了布雷克史毕尔小组——牧师与该小组的创立人是老友,还亲自为玛莉写了推荐信。于是这个女孩离开安静偏僻的威尔斯后,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来到法国,之后还得穿越饱受战争摧残、一片混乱的地区。玛莉并不像布雷克史毕尔太太所想的那么脆弱或胆小。 一开始,史蒂芬想到要教导新成员就觉得无聊,但过了一些时候,当女孩不在身边,她竟会想念她。再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会留意到玛莉的头发长长后,低低地覆住前额,会留意到她眼尾微微上扬的灰色眼睛间距很宽,还会留意到她浓密的睫毛突然往后拂掠;史蒂芬会被这些景象所触动,忍不住伸手抚摸女孩的头发片刻。命运不停地将她们绑在一起,无论是休憩或危险时刻,她们即使想逃避也逃避不了,而事实上她们并不想逃避。她们宛如冷酷而复杂的生存游戏中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但移动时总是在一起,因此便逐渐将对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玛莉,你在吗?” 多此一问——答案总是一样的。 “我在,史蒂芬。” 有时候玛莉会谈起未来的计划,史蒂芬则微笑聆听。 “我要进办公室上班,我想要自由。” “你那么小,放进办公室会找不到人。” “我有一米六五高呢!” “真的吗?玛莉,但总觉得你很小。” “那是因为你太高了。我还真希望我能长高一点!” “不,不要那么想,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这就是你啊,玛莉。” 玛莉想听关于莫顿的事,而且百听不厌。她会要史蒂芬拿出照片来,有父亲的、母亲的(玛莉觉得她很漂亮)、扑通的,当然还有拉弗瑞的。然后史蒂芬得告诉她关于伦敦的生活,接着是关于巴黎的新房子,也得谈谈她自己的事业与抱负,虽然她的两本小说玛莉都没读过——图书馆从未订购过。 但有时候史蒂芬的脸会蒙上一层阴影,因为有些事不能告诉她,因为在她奇怪的人生经历中,有些空隙必须以一些小谎言与借口来搪塞。低头看着玛莉那对清澄的灰色眼珠,她晒得黝黑的脸会忽然涨红并感到内疚,这种感觉会触及女孩的心,令她困惑,也让她忍不住要拉起史蒂芬的手握住片刻。 有一天她忽然说道:“你不快乐吗?” “我为什么会不快乐?”史蒂芬微笑着问。 但其实现在有些夜晚,即使经过长时间的辛苦勤务,史蒂芬还是难以成眠,听着炮声越来越近,心里想的却不是炮弹,而总是玛莉。这时一股浓浓的柔情像轻薄的海雾般逐渐将她淹没,同时遮蔽了礁岩与岬角。她仿佛平静、安详地朝某个幸福宁静的港口漂流而去。她会伸手轻抚躺在一旁的女孩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以免吵醒她。接着雾散了:“天哪!我在做什么?”她会猛然坐起,惊醒睡梦中的女孩。 “史蒂芬,是你吗?” “是我,亲爱的,继续睡吧。” 这时会响起一个气恼、委屈的声音:“你们两个还不闭嘴。真讨厌,我才刚要睡着呢!你们为什么老是说个不停!” 史蒂芬会重新躺下,暗想道:我真傻,这根本是自寻烦恼。我当然会喜欢上这孩子,她那么勇敢,几乎每个人都会喜欢上玛莉。我为什么不能拥有感情和友谊?我为什么不能有真正的人情味?如果我们俩都安然度过战争,战后我可以帮助她自立,也许可以买个店面给她。那片遮掩住礁岩与岬角的薄雾会再度凝聚,模糊所有视线,抹去往事那赤裸、丑陋的轮廓。再说了,这孩子喜欢我又有何妨?能赢得这个年轻女孩的感情该有多好。 · 2 · 德军已逼近贡比涅到危险的地步,布雷克史毕尔小组奉命撤退。如今的基地是一座城堡废墟,位于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庄外围——说微不足道却也不尽然,因为这里塞满了弹药。下勤务之后,几乎随时都得待在阴暗、散发潮湿气味的防空洞里,这防空洞其实是半毁的地窖,不过有粗重的梁木再堆上沙包保护着。白天里小组成员会像溜出洞的狐狸一样溜出来,制服上满是泥土碎石,眼睛不停眨动,双手被湿气给冻僵了,因为太冷、太僵,经常连发动引擎都是一大问题。 这时候发生了一两件小事故。布列斯在转动曲柄发动引擎时手腕骨折了。布莱克尼和另外三名组员在一处救护站遇上一场非常猛烈的轰炸,便爬进一座旧砖厂的废弃砖炉里避难。她们在那儿蹲了八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德军炮手则对着高大醒目的烟囱拼命猛轰。最后差点被砖灰呛得窒息的她们好不容易爬出来以后,布莱克尼眼睛里跑进了东西,她用手一揉,结果造成急性发炎。 霍华照顾秀发的热情已经开始令人不耐。她会自己坐在防空洞的一角,平静得就像坐在庞德街某家美发院里,完成梳发的仪式后,便对着随身的小镜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不幸的眼睛蒙上绷带后,布莱克尼看起来更像猴子了,一只生病的猴子,而她异常精简的对话对于振奋小组士气并无帮助。这阵子她似乎完全失去说话能力,像是回复到原始人类的状态。她对生活的唯一评论就是:“不知道啊……”而且总是带着轻松上扬的语调。这句话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是毫无意义,端看你如何诠释。她一直把它当成万灵丹,用来面对被她视为造物蠢行的种种灾祸。“不知道啊……”这个又穷、又老、又敏感、又惜字如金的布莱克尼,她确实不知道。史蒂芬发现为小组分发口粮(冷肉、沙丁鱼、面包和发酸的红酒)的法国士兵,正试图拆解一个空投的炸弹。他面带微笑地解释说,德国人装填弹药的手法很狡猾:“我就是找不出到底是怎么做的。”说着伸出左手来,少了一根指头。“这个,”他依然带着笑容对她说,“是炮弹造成的,很小一颗炮弹,当时我也是在拆解。”当她口气严厉地予以告诫时,他倒生气了:“我只是想把这个送给妈妈!” 每个人都开始觉得神经紧绷,大概只有布莱克尼例外,她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了。由于缺少了两个人,现在小组的其余成员不得不像做苦工一样——有一次,史蒂芬和玛莉几乎连续不停地工作了七十个小时。紧绷的神经必然会伴随着紧绷的脾气,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布列斯和霍华互看不顺眼两天之后,便又没了劲,因为最近对史蒂芬产生了新的不满。大家都知道史蒂芬和布莱克尼的驾驶技术远比其他组员高明许多,因此理应轮流与所有组员搭配出勤;但可怜的布莱克尼那只发炎的痛眼还在治疗中,而史蒂芬持续只和玛莉搭档。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无比勇敢、心胸宽大,通常都很乐于互相帮助,分担彼此的责任,论及友情也都是宽容体贴。她们宠爱并敬佩组上这位最年轻的成员,大多数人也都喜爱并尊重史蒂芬,然而现在却起了幼稚的嫉妒心,耳尖的布雷克史毕尔太太也听说了此事。 某天早上,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将史蒂芬找来,她坐在一张路易十五风格的写字桌前,这张桌子不知怎的竟在残破的城堡中完好地保留了下来,现在摆在她办公用的阴暗防空洞中。她的右手放在一张地形图上,看起来像个非常慈爱的将军。军官丈夫在战争中捐躯,有两个高大的儿子和三个女儿,她和所有军中女眷一样过着狭隘而传统的生活。但一直以来她想必也在下意识里充实知识,才能在转瞬间变成洞悉人性的领导者。此时她越过硕大的胸脯看着史蒂芬,眼神中并无不友善,却若有所思。 “请坐,戈登小姐。是有关鲁维林的事。当初我请你用她当副手,现在我想也该让她更独立一点。她必须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冒险,不能老是黏着人……请别误会,我非常感激你为这女孩做的一切……可是你的确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在现在这种时机,优秀的驾驶技术事关重大,可能攸关生死,这点你自己也明白。所以呢……你每次都和玛莉一起出勤,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不太公平。是啊,对其他人当然不公平。” 史蒂芬说:“你的意思是她要轮流和每个人出去……比方说和瑟罗?”尽管她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还是难以控制住颤抖的声音。 布雷克史毕尔太太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接着她缓缓地说,“现在是艰苦时期,这种时候很容易生出许多纯属虚构的感情,完全就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蘑菇一样没有根,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但戈登小姐,我相信你也会同意,我们有责任阻止任何可能受感情左右的友谊,我猜得没错的话,玛莉·鲁维林对你就有非常类似的感觉。这当然很正常,是一种自然反应,但并不明智,没错,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有点太像学生时期的味道,可能会招来小组同人的讪笑。你的地位太重要了,不能发生这种事,我可是把你当成我的副指挥官看待的。” 史蒂芬平静地说:“我了解。我马上去跟布莱克尼讨论更改玛莉·鲁维林勤务表的事。”“好的,就这么办吧。”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说完便俯身研究地形图,没有再看史蒂芬一眼。 · 3 · 先前史蒂芬为玛莉的安全担忧,如今更加担忧十倍。前线的情势变化莫测,救护站的地点也不断变动。有一名协约国联军驾驶员将救护车开到前一晚的救护站所在,却遭到德军射击。每个防区都是战云密布,截至目前,小组里还未发生重大伤亡,确实相当不可思议。现在联军已经开始缓缓前进,一米一米、一里一里地,非常缓慢但踏踏实实;从一个年轻大国输入的青春鲜血,让联军再度振奋起来。 关于玛莉的安危,最让史蒂芬放心不下的是瑟罗,因为她是那种根据自己的不当判断而不顾一切的恼人驾驶员。她过度勇敢,真正遇上危险时又有自我卖弄的倾向。史蒂芬会有很长时间不知道情况如何,而且经常得在玛莉回到基地以前出勤,心里依旧挂念着她的安危。 现在史蒂芬总是阴沉着脸到处执行勤务,但勇气与诚挚始终不变。她们每个人所冒的险一天大过一天,因为眼看即将战败的敌人越来越不把人当一回事。史蒂芬唯有亲自载着玛莉的时候,才较为安心。玛莉仿佛失去某种生气,失去至今为止她所仰赖的某种力量,整个人消沉了,在两人都下勤务后的短暂相处时刻,史蒂芬看着消沉的她,知道此时玛莉·鲁维林完全凭着克尔特人的那股勇气支撑着,才不至于崩溃。由于现在太常分开,因此就连偶然的碰面也变得格外重要。她们可能在早上备车时见到面,这时两人会相靠一会儿,好像这片刻亲近便能带来安慰。 史蒂芬会收到家书,也会想读给玛莉听。扑通除了写信之外,还会寄来食物,有时甚至是战前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要买到这些,想必用了贿赂收买的手段,因为英国的各种物资都越来越少了。扑通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战事地图,上面用大头针钉着鲜艳的小三角旗。每当战线移动,哪怕只有一米,扑通的钉子也会跟着移位。自从史蒂芬离开她上了前线,这场战争对她而言变得非常切身。 安娜也写了信,史蒂芬从她信中得知罗杰·安崔姆的死讯。他为了救一名受伤的上尉遭射杀身亡,获颁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当时他独自前往两军之间的中间地带,拯救陷入昏迷的战友,将伤者送到安全地点时,自己的头部却中弹。罗杰,那么缺乏同理心、那么粗鲁、那么残忍又毫无悔意的一个流氓,就因为完全的无私而在一眨眼间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人类对于理想那永恒而强烈的欲望就这样降临在罗杰身上。史蒂芬坐在那儿读着他去世的消息,顿时明白自己是希望他好的,他的勇气已经将一股巨大的苦涩感从她的内心与生命中永远抹除。如此死去的罗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践了不分敌友都适用的守则,那就是不变的奉献守则。 · 4 · 情势愈演愈烈。到了该年六月,已有七十万名美国士兵来到鲜血遍地的法国战场,为了捍卫自由奉献生命。这些健康强壮的男人远离自己家乡的草原、家乡高高的玉米田、家乡的农场与城市,加入作战,几乎不会得到什么,却可能失去很多。这不是他们的战争,他们却伸出援手,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国家也年轻,而年轻的理想永远都充满希望。 七月里,联军展开反击,值此胜利在望之际,法国也彻底体验到军队撤退后满目疮痍的凄怆。不仅家园焚毁,乡间原本应该枝叶繁茂的树木也全被砍倒,尸横遍野,果园整个被夷平,这是大军如浪潮般翻腾涌退之际出现的一股反作用力,一股毫无节制的破坏力——因为对于即将面临的彻底挫败感到愤慨、惊异、不敢置信,甚至发狂。他们必定是发狂了,因为再没有人比德国人更爱护树木了。 史蒂芬开着车穿过这片饱受蹂躏的乡间时,忽然想起了马丁·哈兰。他曾经那么满怀敬意与怜惜地触摸山丘上的古老荆棘丛:“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马丁相信树木也有天堂,只要信仰虔诚,便能进入树林天堂。看着那些枝叶繁茂的可怜尸体,史蒂芬也很想相信有那样的天堂。直到最近为止,她已经多年未曾想起马丁,他属于一个最好能遗忘的过去,但现在却偶尔会好奇他的现况。或许他死了,在站立处被击倒了,许多人都死在自己站立之处,和果树一样。想到他可能也来了法国,可能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作战、死去,感觉好奇怪。但也许他并没有遭到杀害——她从来没有跟玛莉提起过马丁·哈兰。 所有的思绪最后似乎都会回到玛莉身上,最近除了担心她的安全之外,也为了她必须目睹的景象而日益苦恼——那些景象远比忍耐的伤员更可怕。现在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残骸,像是被有毒的大海吐出冲上岸的漂流物,在太阳底下腐烂、化脓——人类蠢行的种子滋生出的腐败。近日里当她们一起出勤,曾有两次碰上了史蒂芬真不希望她看见的景象。有一次是四分五裂的德国炮车,还有已经僵硬的马尸和三名死去的炮手——死相可怕,三人的脸像黑人一样,因为毒气而发黑肿胀,又或者是因为腐烂的关系?另一次则是一匹受伤遭弃的战马,前腿像块破布似的悬挂着,不远处倒卧着一个战死的年轻骑兵,史蒂芬掏出手枪将马射死,玛莉却忽然啜泣起来:“天哪!天哪!它多可怜,它不会说话。看到一只不能开口问为什么的动物这样受苦,实在好可怕!”她哭了好一会儿,史蒂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此时,小组正跟着稳定前进的联军军队缓缓前行。基地慢慢地在破败荒废的小村庄之间移动,她们的住宿地点也随之变动。每间房舍几乎都没了屋顶,或者应该说除了四堵墙壁几乎什么也不剩,她们往往得躺着仰望群星,而星星也会漠然而无动于衷地回望她们。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开始非常缺水,因为听说水井大都被下了毒,此时缺水的确是一大折磨,严格限缩了梳洗的奢侈享受。偏偏这时候,布列斯为了寻找一个毫不体谅人而消失不见的救护站,受到了攻击。她和那名联军救护车驾驶员一样遭到射击,只不过射中她的是一颗子弹——害她上臂受了皮肉伤,却足以让她暂时无法工作。她必须被送回医院,因此小组再度人手短缺。 天气转热了,继湿冷之后,日夜似乎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昼里,伤者必须躺在太阳底下,一面等候被抬上救护车一面受苍蝇折磨。然而祸不单行,灾难似乎总是接二连三,史蒂芬的脸被炮弹碎片击中,右脸颊划伤得十分严重。救护站里矮小的法国医师利落地为她缝合伤口,缝完包扎好之后,他深深一鞠躬说道:“这位小姐将留下象征勇气的光荣疤痕。”他说完再次鞠躬,最后史蒂芬也不得不深深鞠躬回礼。但幸运的是她还可以工作,这对人手不足的小组而言才是最大的益处。 · 5 · 在一个天空蔚蓝、阳光普照的秋日下午,一位白发白须的将军在史蒂芬胸前别上了法国的十字军功章。第一个上来的是慈母般的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被大胸脯撑起的上衣似乎太紧了些,接着是史蒂芬和她们那个勇气可嘉、不屈不挠的小组的另外一两名成员。将军一一亲吻她们每个人的双颊,同时有一队空战英雄的战机在头顶上盘旋;部队举枪致敬,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眼中带着作战的坚定神色——法国人对这种事向来兴趣浓厚。不久,史蒂芬那枚十字军功铜章的绶带上便会出现三颗小星星,每颗星都代表她在战报中受到表扬。 当天傍晚她和玛莉走过田野,前往一个距离住宿处不远的小城。她们暂停片刻看夕阳,玛莉轻抚着那枚新勋章,然后直视史蒂芬的双眼,嘴巴微微颤抖,史蒂芬这才发现她在哭。之后她们想必手牵手走了一会儿。有何不可呢?又没有人会看见。 玛莉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一样东西。” “亲爱的,等什么?”史蒂芬轻声问道。 玛莉回答说:“我一直在等你,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史蒂芬。” 史蒂芬脸颊上才刚愈合的伤口涨成深红色,她能怎么回答呢? “等我?”她结巴道。 玛莉认真地点点头:“对,等你,我一直在等你。等到战争结束后,你就会把我送走。”她说着忽然抓住史蒂芬的袖子,“让我跟你走吧,别赶我走,我想留在你身边……我说不上来……但我就是想在你身边,史蒂芬。史蒂芬,说你不会赶我走……” 史蒂芬合掌握住十字军功章,但这块象征英勇的金属触手冰凉,在那一刻的感觉冰冷死沉,正如同为她赢得勋章的那份勇气。她凝视着前方的夕阳,为了自己即将说出口的答案而发抖。 接着她说得很慢:“战争结束后……不会的,我不会把你从我身边赶走,玛莉。” Chap. 37 · 1 · 现代最惊人也最令人心碎的愚蠢行为已逐渐接近猝然的尾声。到了十一月,小组进驻在圣康坦的一家小旅馆,虽然非常简陋,比起防空洞却已经有如天堂。 有一天早上,几名组员围聚在咖啡室里的柴火旁,那火主要是由潮湿的柴枝生起的。一度还能清楚听见枪炮声,下一刻便发生近乎反常的现象——四下安安静静,就好像死神将目标转向自己,消灭了自己的破坏力。谁也没有开口,大家只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彼此,她们的脸看起来空洞无神,犹如那无数被抹去所有表情的面具,她们等待着,同时倾听着那片寂静。 门开了,走进一个浑身脏污的法国兵,他态度漫不经心,声音冷淡地说:“女士们,停战了。”但他那双闪亮的棕色眼睛一点也不无动于衷。“是的,停战了。”他不慌不忙地重复道,然后耸耸肩,好像在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之后他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他还非常年轻,接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史蒂芬说:“结束了。”她看着蹦跳起来的玛莉,玛莉也回看着她。 玛莉说:“这就表示……”但她突然住嘴。 布列斯说:“谁有火柴吗?啊,谢谢!”她摸找出自己的白色金属烟盒。 霍华说:“我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巴黎的美发院好好洗个头。” 瑟罗尖声大笑,然后开始吹起口哨,一面踢着那顽强的火堆。 但个性古怪、惜字如金,白色鬈发剪得跟德国骑兵一样短的老布莱克尼,那早已没有感觉的布莱克尼,忽然趴伏在桌子上,哭了又哭。 · 2 · 史蒂芬一直待在组上,直到组员们要出发前往德国的前一天,才带着玛莉·鲁维林离开。她们的任务结束了,只剩下光荣地参加军队的胜利游行,但玛莉已经筋疲力尽,而史蒂芬只想得到玛莉。 她们向布雷克史毕尔太太、霍华、布莱克尼,以及其他同人道别。史蒂芬知道,其实她们也知道,一桩非比寻常的重大事件已经悄然过去,走进了历史;这是一件可怕但也辉煌的事,与生命合而为一,拼尽全力对抗死神。尽管和平是莫大幸事,她们却无一不隐隐感到遗憾,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那充满琐碎行为的琐碎日子会是什么样子。随着巨大战争而来的将是巨大的不满足——树木已遭到修剪,强烈的生长欲望正在残枝中蠢蠢欲动。 · 3 · 雅各街的家里正忙着准备迎接史蒂芬归来。皮耶竖起了一支气势恢宏的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崭新的法国国旗,是宝琳向隔壁面包店强借来的。书房的花瓶插了花,阿黛儿还花了一番心思用不凋花拼写出“欢迎”的字样,悬挂在门口上方作为主要展示。 史蒂芬与他们一一握手,然后介绍玛莉,玛莉也和他们握手。接着阿黛儿忍不住便开始叽里呱啦地说起尚,他很安全,只是没升上上尉;宝琳也忍不住打断她,说隔壁面包店老板的四个儿子都死了,又说她有个弟弟失去了右腿——她的脸色阴沉,声音却非常明亮开朗,她诉说不幸事件时向来如此。很快地,她也为史蒂芬脸上那道又长又直的伤疤感叹起来:“唉,可怜哪!对女性来说这可真是大灾难!”但皮耶却指着史蒂芬翻领上的红绿绶带说:“是十字军功章呢!”于是最后他们全都靠拢过来,赞叹那半寸的光辉与荣耀。 是啊,下人们以最大的善意与布列塔尼人最温暖的心,让这次的返家充满友善与快乐的气氛。但是当史蒂芬带玛莉上楼到那间俯临花园的迷人卧室,心头却有一股压抑感。她突然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 “好美啊,史蒂芬。” 接着两人都陷入沉默,也许是因为她们之间有太多话不能说。 一脸容光焕发的皮耶将晚餐端上桌,美味绝伦,简直不像宝琳能做得出来的晚餐;但她二人都没能吃很多,因为太强烈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吃过饭后,她们进到书房,即使柴火出奇短缺,阿黛儿还是设法生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肆无忌惮地蹿上半个烟囱高。房间里微微散发着温室花朵、皮革、旧木头与消逝的年月的气味,须臾过后又多了烟味。 这时史蒂芬故作轻松地说话。“过来坐在火边吧。”她微笑着说。 玛莉顺从地来到史蒂芬身旁坐下,并将一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但史蒂芬似乎并未留意,就让那只手这样搭放着,自己继续说话。 “玛莉,我一直在想,在安排各种计划。我很想马上带你离开一阵子,巴黎的天气好像太糟了。扑通曾经跟我提过特内利非岛,她很久以前跟一个学生去过。她待的地方叫欧罗塔瓦,我想应该很漂亮——你觉得你会喜欢吗?我或许可以打听到一栋花园别墅,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晒晒太阳松弛一下。” 玛莉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只被忽略的手,她回答道:“你真的想离开吗?史蒂芬,这不会影响你写作吗?”史蒂芬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紧绷又不快乐。 “我当然想。”史蒂芬解释着,好让她安心,“放个假,工作效率会更好。再说了,我一定要看到你变得更健康。”她突然伸手覆盖住玛莉的手。 有时候两个人体之间会存在一种奇怪的共感,只要一个轻触便会撩拨起许多秘密而危险的情感,就在接触的那一刻,她们两人都笼罩在这样的情感中,于是很不自然地静坐在火旁,觉得只要安静不动就很安全。但不久史蒂芬又说起话来,这回说的纯粹是实务。玛莉得到亲戚家待两星期,最好立刻动身,这段时间史蒂芬会自己回莫顿。之后她们在伦敦碰面,再从伦敦直接开车到南安普敦,因为史蒂芬回莫顿前会先买好船票,可能的话,也会顺便找好一间附家具的别墅。她不停地说着,始终没有放开玛莉的手,但却一忽儿紧捏一忽儿松开,因此玛莉将她紧张的手指牢牢握住,史蒂芬也没有反抗。 接着玛莉就像许多人一样,原本有多沮丧现在就有多快乐,因为年轻的心总是变化无常,往往一点细微的小事便能改变情绪。她看着史蒂芬,眼神中除了感激,还有一种更重要许多、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现在轮到她说话了。她打字打得很不错,也很会拼字,史蒂芬的书她可以帮忙打字,也可以帮忙整理文件、回信、料理家务,甚至能进厨房和阴郁的宝琳一较高下。明年秋天,她会写信到荷兰订购郁金香鳞茎……他们这座城市花园里一定要种很多郁金香,夏天则应该想办法种一些玫瑰……巴黎对待花卉不像伦敦那么残酷。对了,可不可以养几只尾巴白白宽宽的鸽子?跟古老的大理石喷泉一定很搭。 史蒂芬聆听着,不时点点头。可以,当然可以养白色扇尾鸽,可以种郁金香和玫瑰,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的身体能好起来,能过得快乐。 玛莉听了笑着说:“啊呀,史蒂芬亲爱的,你不知道我现在真的快乐得不得了吗?” 皮耶送来晚间的信件,一封来自安娜,另一封来自扑通。还有布洛凯的一封冗长书信,他似乎正祈求着早日复员。一旦退伍后,他得先回英国几星期,之后就会到巴黎来。 他写道:“我迫不及待想再见到你和华勒莉·西摩。对了,你情况如何?华勒莉来信说你从没打过电话。你这么不爱交际真是可惜啊,史蒂芬,我说这是有碍健康的,你会像寄居蟹一样躲在壳里,也可能下巴长出胡子、鼻子上长出疣,或甚至生出什么情结来。到了中年还可能养成一些恶习——你最好看看费伦齐(1)的书!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对华勒莉那么坏?她那么讨人喜欢又那么喜欢你,前几天她才写信跟我说:‘你若是见到史蒂芬·戈登,代我问她好,并告诉她迟早有一天,巴黎的街道会几乎条条都通往华勒莉·西摩的家。’写封信给她好吗?不妨也写封信给我——你的杳无音信已经让我开始起疑。你恋爱了吗?我好奇得快发疯了,所以何不成全我这没有恶意的乐趣?毕竟,《圣经》上说与喜乐的人要同乐——我可以向你道喜吗?我已经听到一些不明确但令人兴奋的传言。顺带一提,华勒莉很宽宏大量,所以尽管打电话给她,不必不好意思。她属于高度进化的人类,即使受了冷落,仍能平心静气地坚强以对,正如同我,你忠实的友人布洛凯。” 史蒂芬将信折起,瞄了玛莉一眼:“你该上床了吧?” “别赶我。” “不赶不行,你太累了。走吧,当个乖孩子,你看起来又累又困。” “我一点也不困!” “不过还是应该……” “你也来吗?” “不,我还得回几封信。” 玛莉站起身来,刹那间她们四目交接,史蒂芬连忙将视线转开:“晚安,玛莉。” “史蒂芬……你不亲亲我,跟我说晚安吗?这是我们在你家共度的第一晚。史蒂芬,你从来没有亲过我,你知道吗?” 时钟敲响十点,桌上一朵玫瑰过度盛放的花瓣,被几乎感觉不到的颤动给震散开来。史蒂芬心跳得沉重。 “你想要我亲你?” “这世上再没有我更想要的东西了。”玛莉说。 史蒂芬顿时恢复理智,勉强微笑着说:“那好吧,亲爱的。”她冷静地亲了她脸颊一下,“现在你真的得上床了,玛莉。” 玛莉离开后她试着写信。写了短短几行给安娜,告知自己要去的消息;短短几行给扑通和狄佛小姐——她自觉忽略了后者,十分不应该。但这些信中全然没有提及玛莉。至于布洛凯热情直言的信,她没有回。随后她从抽屉拿出未完成的小说,却觉得枯燥又无关紧要,便叹口气重新搁置,将抽屉上锁后把钥匙收进口袋。 此时她再也无法不让它迫近了,她心里的那份大喜、大痛,也就是玛莉。她只要出声,玛莉就会来,带着她的满怀信心、她的青春与热情。是的,只要她出声,然而……她有可能残忍到出声召唤玛莉吗?想到那个字眼,她的心纠结起来:为什么“残忍”?她和玛莉相爱、相需。她可以给这个女孩奢华的生活,让她安定无忧,永远无须为生活奋斗;凡是金钱能买到的舒适安逸,她都能拥有。玛莉太脆弱,无法为生活奋斗。而她,史蒂芬,也已经不是小孩,不会再为这种境况害怕受挫。就在这座大城市里,在每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和她一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过着备受折磨的生活,否定自己的肉体、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愚蠢迟钝、牺牲在自己的挫折感之下。相反地,她们过着自然的生活——对她们而言再自然不过的生活。她们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拥有热情,为什么不呢?她们当然有权利拥有热情不是吗?她们也有吸引力,这正是讽刺之处,她自己就吸引了玛莉·鲁维林——这女孩的的确确、明明白白地恋爱了。“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一样东西……”玛莉这么说过,她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一样东西……我一直在等你。” 男人——自私、自大、占有欲强。他们能为玛莉·鲁维林做什么?有什么是他们能给而她不能的?孩子吗?但她会给玛莉满满的爱,即使没有孩子也会圆满。倘若来到史蒂芬身边,玛莉的心中、生活中,将没有容纳孩子的空间。一旦进入那种没有限制的关系,她们便将是彼此的一切;父亲、母亲、朋友、恋人,一切都是,完整得多么惊人!而玛莉则是孩子、朋友、钟爱的人。她可以利用自己双重本性的可怕束缚将玛莉紧紧绑住,那种痛苦会是甜蜜的,玛莉也会不断将锁链拉得更近,呼喊索求那份甜蜜。她们会受世人谴责却甘之如饴,光荣、无愧、得意地被放逐! 她开始焦躁地在房里踱起方步,这是她情绪激动时的习惯。她的脸沉了下来,显得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嘴巴的优美轮廓有些扭曲变形,眼睛不再那么清澄,与其说是她心灵的仆人,倒不如说是她焦虑而热情的肉体的奴隶,脸颊上的红色疤痕也明显得像伤口一样。这时她冷不防地打开门,注视着灯光暗淡的楼梯。她往前跨出一步,随即停下;对自己、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惊骇、愕然。她像是变成石头一般站在那里,蓦地想起另一间宽敞的书房,想起那个高高瘦瘦、像匹小马似的女孩,眼神不断飘向窗外,想起一个男人伸出手说道:“史蒂芬,你过来……女儿啊,什么是荣誉?” 老天哪,荣誉!这是她的荣誉吗?玛莉,神经紧绷欲裂的玛莉!毫无预警地拖着她进入激情迷宫,这是懦夫做的事。怎能让她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事、对自己将为这种爱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她还年轻,对人生完全懵懂无知,她只知道自己有爱,而年轻人都是热情洋溢的。只要史蒂芬开口要求,她什么都会给,甚至会给得更多,因为年轻人不只热情而且慷慨。给出一切的她将毫无防卫,对于一个可能变成无情猛兽撕裂她的世界,事先既无警戒也无武装准备。太可怕了。不行,在她计算过付出的代价之前,在她身心复原并能做出深思熟虑的判断之前,玛莉什么也不能给。 而且史蒂芬必须告诉她残酷的事实,她必须说:“我是被上帝在额头上留下印记的人之一。和该隐一样,我被立了记号留下污点。如果你到我身边来,玛莉,世人会憎恶你、迫害你、说你不洁。我们的爱或许至死不渝,但世人会说它不洁。我们的相爱或许不会伤害任何生灵,我们可能因为相爱而更富同理心与慈悲心,但这一切都无法让你逃过世人的鞭笞,这个世界不会去看你无比高尚的行为,只会找出你的堕落与败德。你会看到男男女女互相糟蹋,让子女背负自己罪恶的重担。在这个世界所认同的人当中,你会看到不忠、谎言与欺骗,你会发现许多人变得铁石心肠,变得贪婪、自私、残酷又淫荡。于是你会转向我说道:‘史蒂芬,你和我比这些人更值得尊重。为什么世人要迫害我们?’而我会回答:‘因为这个世界只能容忍所谓的正常人。’当你来找我寻求保护,我会说:‘我无法保护你,玛莉,这世界已经剥夺我保护的权利。我完全无能为力,我只能爱你。’” 此时史蒂芬浑身颤抖,尽管精力旺盛、体格强健,她也只能站在原地发抖。她感觉到死亡般的寒意,冷得牙齿格格打战,移动时步伐也不稳。爬上宽阶楼梯时,她必须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便会绊倒;也必须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否则一旦绊倒就可能吵醒玛莉。 · 4 · 十天后,史蒂芬对母亲说:“我老早就需要换个地方改变一下心境。很幸运地,我在小组里认识的一个女孩有空跟我一块儿去。我们在欧罗塔瓦租了一间别墅,应该附有家具,也会留下仆人,不过屋主是个西班牙人,天晓得那房子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那里有阳光。” “我想欧罗塔瓦会很舒适宜人。”安娜说。 可是扑通看着史蒂芬,不发一语。 当天晚上史蒂芬敲了扑通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快进来吧,亲爱的,来坐在火边……要不要我给你冲杯热可可?” “不用了,谢谢。” 话声中断许久,在这段时间里,扑通套上了棉毛混纺、质地柔细的灰色睡袍,然后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到炉火边。过了一会儿才说:“能见到你真好……我这个年迈的老师可真想念你呢。” “我更加想念你,扑通。”真是如此吗?史蒂芬顿时脸红了,两人再度沉默不语。 扑通十分明白史蒂芬并不快乐。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扑通的直觉不会不准,她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而她的本能让她有所警惕,也因而暗暗打了个冷战。因为坐在她旁边的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少女,而是年近三十二、早已无须她引导的女人。这个女人会自行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其实她向来如此。扑通必须尽量有技巧地提问。 她轻声说道:“跟我说说你的新朋友吧。你们是在小组里认识的?” “是啊,就像我今天傍晚跟你说的,我们在小组里认识的,她叫玛莉·鲁维林。” “她几岁?” “还不满二十二。” 扑通说:“好年轻,还不满二十二岁……”她觑了史蒂芬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倒是史蒂芬加快了速度继续说:“我很高兴你问起了她,扑通,因为我打算给她一个家。她只有几个远亲,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想收留她。我会依她的要求,让她试着替我打字,这样会让她觉得独立;她当然是完全自由的,如果行不通,她大可以离开,但我还是希望行得通。她人很好,我们也有共同兴趣,总之她会让我的生活多一点乐趣……” 扑通心想:她不打算告诉我。 史蒂芬拿出烟盒,从中取出一小张清晰的快照:“拍得不太好,是在前线拍的。” 但扑通仔细盯着玛莉·鲁维林看。接着猛一抬头看见史蒂芬的眼神,什么话也没说便递还快照。 史蒂芬说:“现在我想说说你的事。你要马上去巴黎,还是在这里等到我们从欧罗塔瓦回来?随你的意思,房子差不多都准备好了,你只要寄张明信片给宝琳说一声就行,他们随时都在等你。”她说完后等着扑通回答。 此时的扑通,这个瘦小却百折不挠的战士独自挺身与自己作战,强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嫉妒,一股突如其来近乎激烈的愤恨,发现那个自己已是一名疲惫的老妇,是一个长年服侍后变得迟钝又疲倦的女人;这个女人已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如今她的陪伴对史蒂芬已无用处;这个女人冬天里风湿缠身,夏天里懒散倦怠;年轻时的她从不识青春的滋味,只一味受到敏感的良心严厉谴责,如今年纪大了,人生中还留下什么?连守护朋友的特权都没有?扑通知道自己在巴黎只会造成尴尬,却无力阻止。一旦时候到了,什么也阻挡不了命运,但她从内心深处为史蒂芬担心那个时候的到来。有谁胆敢指控或宣判呢?但她发现自己确实暗暗祈祷着史蒂芬能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生命伤口能稍稍获得缓解:不要像我,不要让她像我这样变老。想到这里,她顿时记起史蒂芬还在等着。 她平静地说:“亲爱的,你听我说,我想了很久,总觉得不应该丢下你母亲,她的心脏不好——当然,情况不是太严重——但还是不该让她一个人住在莫顿。撇开健康的问题不说,独居也是件忧郁的事。另外还有一点,我累了也懒了,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漂泊他乡。当人年纪渐渐大了,习惯会变得固定,而我的习惯非常适应莫顿。我本来跟你说我不想来,史蒂芬,但我错了,因为你母亲需要我,她现在比战时更需要我,因为战争期间她有事情可忙。唉,老天哪!其实我是个愚蠢的老女人——你知道我以前常常想念英国家乡吗?我常想念小圆面包。你想想,我当时住在巴黎呢!只不过……”她的声音有些分岔,“只不过,只要你觉得需要我,只要你觉得需要我的建议或帮助,就告诉我好吗?亲爱的,尽管我老了,但一想到你真的需要我,我还是能健步如飞的,史蒂芬。” 史蒂芬伸出手来,扑通将它握住。“有些事情我无法表达,”史蒂芬缓缓地说,“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我找不到任何字眼。可是……希望你知道我很努力地想做个正直的人。” “到头来你总会是个正直的人。”扑通说。 于是在朝夕相处了将近十八年后,这两个坚贞的友人兼同伴就此分离了。 (1) 费伦齐(Sándor Ferenczi, 1873—1933),匈牙利精神分析师,是弗洛伊德的弟子之一,也是精神分析学派的重要理论家。 Chap. 38 · 1 · 欧罗塔瓦的“柏园”建在克鲁兹港上方一处岬角,因为广阔庭园中种了许多优美柏树而得名。港口边传来笑声、叫喊声和歌声,还有牛车颠颠簸簸、吱嘎作响地载着一箱箱香蕉往码头去。这港口几乎称得上有商业活动,因为码头外有几艘肮脏的水果货轮在等候。但柏园高高在上傲然矗立,像个没落的西班牙大公——感觉上它对商业活动厌恨至极。 这栋别墅比港口的街道更古老,虽然这些街道上古色盎然的鹅卵石间长满了草;它也比那座被称为老欧罗塔瓦的山丘上年代最悠久的别墅还要古老,虽然这些别墅的绿格窗板已经被无数个亚热带夏季的艳阳晒成白色。它真的已经古老到没有一个农民能确切地说出它建成的时间,就算有过记录,也已经遗失了——关于它的历史只能去问屋主。不过屋主一直都在西班牙,而负责维护修缮的代理人又懒得为一些琐事伤脑筋。第一块石头是在什么时候、由谁铺砌的,又有什么要紧?别墅的出租情形向来很好——他会打个哈欠、卷根烟,再用肥厚的红色舌尖舔舔烟纸,然后到阳光底下睡一觉,做个佣金优渥的好梦。 柏园是一栋低矮石屋,曾一度漆成柠檬黄色。窗板的颜色比山丘上那些更绿,因为每十年左右就会重漆一次。屋内所有的主要窗户都面向小岬角下方的大海。几个微暗的大房间里有粗糙的马赛克地板和以古老壁画装饰的墙面。有些壁画手法朴拙却很神圣,有些也是朴拙却显然不那么神圣,但全部都已经严重毁损,也省得房客因两者间差异过大而受惊吓。家具虽是上等质量,却色调晦暗,而且数量严重不足,因为屋主在塞维亚过于忙碌,无暇顾及欧罗塔瓦的别墅。但这栋老屋确实有一个值得夸耀之处,就是它的花园,犹如伊甸园一般,充满一种原始的繁殖欲望。阳光照耀、树液源源流动的花园里热气洋溢,即使在青翠绿荫下也感觉温暖,而园中蓬勃生长的花与树更散发一种奇怪的扰人香气。长久以来,这些树一直都是鸟儿的避风港,从顶着冠毛的戴胜到野生金丝雀,都持续在枝叶间齐声啼唱。 · 2 · 圣诞节过后没多久,史蒂芬与玛莉便来到柏园。圣诞节当天她们在船上度过,下船后在圣克鲁兹待了一星期,才开车经过漫长颠簸的路程到达欧罗塔瓦。或许是命运的善意安排——也可能是出于恶意,谁说得准呢?当时夕阳下的花园呈现出最美丽,甚至近乎戏剧化的景色。玛莉睁大双眼欢喜地环顾四周,但不一会儿视线便转回到史蒂芬身上,现在的她总是如此,而史蒂芬犹疑忧郁的双眼也总会回望着玛莉,眼眸深处充满爱意。 她们一同绕了别墅一圈,之后史蒂芬轻笑道:“东西不多,对吧?” “是啊,不过也足够了。谁需要桌子椅子呢?” “好吧,只要你满意我也满意。”史蒂芬对她说。的确,就柏园本身而言,她们俩都非常满意。 她们发现室内的用人是两名农妇:一个圆圆胖胖、笑容满面,名叫康奼,她依照岛上的古老传统用白色亚麻布巾包着头,另一个女孩则将黑发梳理得很仔细,脸颊也显然扑了粉,她是康奼的侄女,名叫伊丝美拉妲。伊丝美拉妲看起来脾气不好,但可能是因为她斜视得太厉害的缘故。 在花园里工作的有长相英俊的拉蒙和十六岁的培德罗。培德罗是个无忧无虑、早熟又满脸痘的年轻人,很讨厌花园里的简单工作,据拉蒙说,他喜欢赶着父亲的骡子去载游客。拉蒙的英语说得还不错,是跟许多房客学的,他也很引以为傲,所以搬行李进屋时,他偶尔会停下来提供情报。要租骡子和驴子最好找培德罗的父亲——他的驴和骡非常好。要雇用导游最好只找培德罗,这样可以避免伤感情。采购的事最好全交给康奼——她就跟圣母玛利亚一样诚实又聪明。最好绝对不要责骂伊丝美拉妲,她因为斜视很敏感,所以很容易受伤。要是伤了伊丝美拉妲的心,她会转头就走,康奼也会跟着走。岛上的女人常常都是这样,一旦被惹毛了,我的天哪,就可能把你的晚饭烧焦!甚至不会等到服侍你吃晚饭。 “当你回到家里,”拉蒙微笑着说,“心想:什么东西烧焦了?是别墅着火了吗?然后你喊了又喊,没有人应声……全都走了!”他说着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大大的、空空如也的手势。 拉蒙说买花最好找他。“你们想要的时候,我就从花园剪新鲜的花。”他温言劝诱道。他连说着蹩脚英语的时候,都带有当地农民那种软软的、拉得长长的平板语调。 “可是那些花不是我们的吗?”玛莉讶异地问。 拉蒙摇摇头说:“那是给你们看、给你们摸,但不是给你们摘的,只有我能摘——我那一点点薪水也包括卖花的钱。但我会卖你很便宜的,小姐,因为你就好像圣夜,让我们的花园在夜里闻起来很香。我会让你瞧瞧我们美丽的圣夜。”他瘦得像木片,肤色棕褐得像栗子,身上的衬衫脏兮兮的,但打着指甲断裂又粗糙的光脚走起路来却像个国王。“今天晚上我会送我的花给你,我会给你一束大大的塔芭契萝。” “啊,不能这样。”玛莉反对道,一面掏出皮包来。 但拉蒙似乎觉得受冒犯:“我都说了,我要送你塔芭契萝。” · 3 · 她们晚餐吃的是油炸土产鱼——那鱼的形状很奇怪,而油呢,史蒂芬觉得有些许馊味;另外还有一只很小但很结实的鸡。不过康奼准备了好几大篮的水果,有刚从树上采摘的枇杷、风味十足的土产小香蕉、甜得像蜜一样的柳橙、释迦和番石榴,还有一瓶岛上西班牙人最喜爱的浅黄色葡萄酒。 外面的花园在黑暗中发着光。这里的夜晚有一种光彩,一种非洲独有的蓝色光彩,在我们气候较为温和的地区极为少见,也可能无缘得见。一阵温暖的和风吹动尤加利树,那粗糙刺鼻的气味始终混杂着天芥菜与曼陀罗的浓烈香气,混杂着茉莉花香甜却忧郁的气味,混杂着柏树淡淡的独特气味。 史蒂芬点了根烟说道:“玛莉,出去一下好吗?” 她们站在星光下仰望片刻,这里的星星比英国大得多也亮得多。别墅另一头的池塘传来古怪、粗嘎的啯啯声,无数青蛙正唱着史前的情歌呢。一颗流星坠落,迅速划过黑暗射向地面。 此时玛莉的香味似乎也飘散混入花园里纠缠不休的香味,混入非洲夜晚那幽微的蓝色光彩,也混入浩瀚无垠的星宇中,站在一旁的史蒂芬几乎就要痛哭失声,因为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如今这女孩已逐渐恢复健康,青春气息更加外显,而玛莉的青春气息中有某种特质,某种宛如出鞘的剑那般可怕而无情的特质,总会在这种时刻跳出来横阻在她们之间。 玛莉将凉凉的小手滑入史蒂芬手中,两人继续走向岬角边缘。她们眺望大海许久,心思则一直放在对方身上。但玛莉的思绪有些紊乱,因为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不满足感,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史蒂芬靠得更近,史蒂芬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史蒂芬说:“小乖,你累了吗?”她沙哑的声音无比温柔,玛莉听了顿时眼眶泛泪。 她回答道:“我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却没法靠近。为什么?你告诉我。” “你不是靠得很近吗?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啊!”史蒂芬不得不勉强一笑。 “对,可是你好像又离得很遥远。” “那是因为你不但累坏了还很傻!” 但她们流连忘返,因为一回到别墅就要分别,她们最怕这种分别的时刻。有时候天还没黑,她们就会忽然想到夜晚的来临,因而感觉哀伤莫名,心里同时也猜到对方的感受。 但很快地,史蒂芬拉起玛莉的手臂:“我想那颗大星星已经移动超过五寸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她牵着女孩缓缓走回别墅。 · 4 · 日子无声无息地过去,灿烂阳光让玛莉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与体力,她苍白的皮肤晒得黝黑健康,双眼也不再显得疲惫而沉重——只是现在鲜少流露快乐的眼神。 她和史蒂芬会骑着骡子到很远的地方,经常一路骑进山里,爬上山丘到老欧罗塔瓦去,那儿的女人会坐在绿色小门边,懒洋洋地打发漫长安静的白昼,直到天黑。城里的墙壁上覆满了花,有茉莉、蓝雪花与九重葛。但她们不会在老欧罗塔瓦久留,而会不断地往上爬,爬到长满灌木与野草莓树的地区,然后再往更高的山坡上爬,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森林,如今只剩下几棵西班牙栗树标示那片森林的消退。 有时候她们会带上午餐,这时年轻的培德罗就会跟着一起去,负责驱赶那头载运康奼所准备的丰盛午餐篮的骡子。培德罗爱极了这些临时决定的郊游,让他可以有借口怠忽花园里的活儿。他会一边悠哉漫步,一边嚼着草叶或是从墙上摘下的花梗;偶尔也会低声哼歌,他在这座岛上土生土长,知道很多当地歌谣。不过要是骡子塞勒斯提诺打了个踉跄,或是也学他咬下墙上的花,培德罗就会倏地停止哼歌,粗声粗气地对老骡子塞勒斯提诺大吼:“走啊,骡子!塞勒斯提诺,快走!嘿,快走!”他会边吼边拍它,塞勒斯提诺只得气冲冲地一口把花吞下,然后偷偷踢培德罗一脚。 她们会在空气清凉的高处吃午餐,骡子就站在一旁平静地吃草。在清澈蔚蓝的天空映衬下,山顶仿佛撒满水晶,光辉耀眼?这座泰德峰是一座火焰心、水晶顶的壮阔雪山。山羊会成群走上蜿蜒小径,羊铃的叮当声打破了宁静。这一切在历代恋人眼中都是美好的事物,如今看在玛莉与史蒂芬眼里自然更加美好。 有些日子当她们从高地前往山谷,会经过广大的香蕉园和大片大片成熟火红的西红柿园,天竺葵与龙舌兰共同生长在路边的黑色火山灰中。从绵延的欧罗塔瓦谷地可以看见参差不齐的山线,这些山看起来是蓝色的,和非洲的夜晚一样,只有泰德峰晶莹雪白。 晚上当她们并肩坐在花园里,有时会有乞丐唱着歌前来,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灵巧地弹着吉他唱歌,歌曲的古老旋律来自西班牙,歌词却是直接发自岛屿的内心: 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但现在我痛苦万分,因为见到了你。 拿去我的眼睛吧,敌人啊!心爱的人啊! 拿去我的眼睛吧,因为它们让我燃烧不已。 我的血就像泰德峰内新的熔液。 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这种节奏急躁又奇怪的小调乐曲有一股非常强大的魔力,以至于听了以后会心跳加速,脑子被许多禁忌思绪所迷惑,灵魂也因感受到欲望满足后的无限忧伤而变得沉重;但身体却只感觉到想要完全满足的冲动……“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她们听不懂那温软的西班牙语歌词,可是坐在那里却猜得出其中含义,因为单凭语言是限制不了爱的。玛莉希望史蒂芬抱着她,好将脸颊贴靠在史蒂芬肩上,就好像她们俩有权利享受这种音乐,有权利与世人一同分享情歌。然而史蒂芬总会很快地移开。 “我们进去吧。”她会喃喃地说,声音听起来很粗涩,因为那把亮晃晃的青春之剑再次跃现于她们之间。 · 5 · 后来她们会刻意避开彼此,试图借由距离获得平静。史蒂芬会独自骑着骡子出去良久,留下玛莉在别墅四处闲晃,等她回来的时候,玛莉并不说话,反而会自己信步走到花园去。现在史蒂芬偶尔会变得近乎严厉,因为她觉得自己必须对心爱的人说的话将会是致命一击,也将会抹杀玛莉的所有青春欢笑,于是心中充满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身心饱受煎熬的她会粗暴地将玛莉推开:“别来烦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史蒂芬……我不懂,你讨厌我吗?” “讨厌你?你当然不懂了……只是,我告诉你我实在受不了了。” 她们会脸色苍白、心烦意乱地盯着对方看。 漫漫长夜变得越发难以忍受,因为现在她们感受到分离是如此痛苦。白天里连串的误会,夜晚又充满疑虑、挂念与渴望。她们经常像敌人似的分开,也因此更加孤单。 随着时间过去,她们越来越消沉,这份消沉夺走了太阳的明亮,夺走了羊铃的美妙乐音,夺走了黑夜的幽微光彩。当圣夜的香气正甜,乞丐们在花园里唱的那些歌也仿佛充满残酷的讥讽:“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但现在我痛苦万分,因为见到了你。” 于是就因为她们本身的挫折感,使得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美好、那么圆满。 · 6 · 然而玛莉·鲁维林并非胆小怯懦之辈,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的傲气出面解救了她。她说:“史蒂芬,我想跟你谈谈。” “不要现在吧,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再说。” “不行,就是现在。”她说着便跟随史蒂芬进入卧房。 她们一度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之后玛莉开始用很快的速度说:“我不能留下来了。这完全是个令人心碎的错误。我以为你要我是因为关心我,我以为……唉,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史蒂芬,尤其现在你又这么讨厌我……我要回英国去。是我强迫你接受我,要求你收容我。我一定是疯了,你只是因为同情我罢了,你觉得我身体不好,所以同情我。好啦,现在我身子好了也不疯了,我要走了。每次我接近你,你就好像很反感似的躲避我或把我推开。但我希望我们赶快分手是因为……”她声音微变:“因为老是跟你在一起,又感觉到你确确实实开始厌恶我,这让我痛苦万分。我受不了了,我宁可不要看见你,史蒂芬。” 史蒂芬瞪着她,一脸苍白惊骇。接着就在一转眼间,多年的压抑仿佛被一阵剧烈的震动给粉碎了。她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意识不到,只知道她爱的人要走了。 “你这孩子,”她喘着气说,“你不明白,你无法明白……上帝为证,我爱你啊!”此时她已将玛莉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的眼睛、嘴巴,“玛莉……玛莉……” 她们定定地站着,一时忘了时间、忘了理智、忘了彼此以外的一切,被堪称人类最冷酷的情感之一牢牢掳获。 随后史蒂芬忽然垂下双臂:“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你得听我说。” 呵,如今她必须为自己没有说出那些话的疯狂付出每一分代价——即便先前父亲已经付过了。玛莉留在她唇上的吻依然炙热,但她必须付出代价,分毫都不能少。由于内心的痛苦似乎已忍无可忍,以至于她话说得很粗暴,字字句句都很残酷,既不放过必须仔细倾听的女孩,也不饶过必须强迫女孩站在那里倾听的自己。 “你明白了吗?如果你把自己给了我,这意味着什么,你现在知道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中断……玛莉在哭。 史蒂芬再次开口,声音变得平板单调:“这样的要求太多了……你是对的,太多了。我不得不老实告诉你……原谅我,玛莉。” 但玛莉用非常明亮的双眼看着她:“说得好呀……你说这叫爱!我根本不在乎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在乎世人怎么想,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说的话而哭的?我哭是因为你这张亲爱的、留着疤痕的脸……因为那脸上的苦楚……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史蒂芬,你难道不明白吗?” 史蒂芬弯下身,非常谦卑地亲吻玛莉的手,因为现在她再也无话可说……那天晚上她们再不分开。 Chap. 39 · 1 · 这种崭新热情的满足感似乎很奇怪,但对她们来说又极其自然,其中有某种细腻与迫切几乎不是她们的意志所能掌控的。在玛莉与史蒂芬看来,她们的爱就和大自然一样原始而古老。如今她们受到造物主与造物主那热切的创造欲所支配,那股欲望有时会盲目地扫掠过所有范围,不管是否会开花结果。那股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生命力会紧紧抓住她们,让她们成为它本身的一部分,因此永远不可能创造出新生命的她们,在这样的时刻却是与生命泉源同在……呵,多么伟大又难以理解的非理性! 但过了这条汹涌湍急的河流,便是祥和且平静无比的避风港,在这个港湾里,身体可以满足地休息,唇边说着缓慢慵懒的言语,眼中蒙上一层模糊的金色雾霭,使人盲目的同时也揭现一切的美。史蒂芬伸出手触摸躺在身旁的玛莉,光是感觉到她近在咫尺便觉得快乐。时间会悄悄流向黎明或黄昏;花朵会在百花盛放的花园中开放闭合;如果刚好是晚上,乞丐们也许会唱着歌来到花园,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灵巧地弹着吉他唱歌,歌曲的古老旋律来自西班牙,歌词却是直接发自岛屿的内心: 呵,我所爱的你,又小又纯真; 你的唇凉如月升时的大海。 但月亮西沉后太阳移近; 夜晚结束后早晨来临。 太阳的吻温暖了大海, 我的吻更能温暖你的唇。 呵,我所爱的你,又小又纯真。 现在玛莉再无须不安地叹息,再无须将脸颊靠在史蒂芬肩上,因为她的安身之所理应在史蒂芬怀中,而她也会躺在她怀中,内心洋溢着所有幸福恋人在这种时刻都会有的宁适。她们会一起坐在小凉亭里眺望汪洋大海,夕阳余晖映红了海水,接着海面转变成一种柔和模糊的紫,随后再度被非洲夜晚给点亮,趁着月亮迅速东升以前,闪烁着奇特的深蓝光辉。“你的唇凉如月升时的大海,但月亮西沉后太阳移近。” 当史蒂芬将玛莉拥在怀中,会感觉到自己的确是这女孩的一切:是父亲、母亲、朋友、恋人,一切都是;而玛莉也是她的一切:孩子、朋友、钟爱的人,一切都是。但玛莉,因为是个十足的女人,所以只会躺靠着什么都不想,不欣喜若狂也不心怀质疑,她觉得无须质疑,因为对她来说现在只有一样要紧事,就是史蒂芬。 · 2 · 时光——恋人最无情的敌人——毫无所感地大步迈向春天。时值三月,九重葛在下方热闹喧腾的港口热情绽放,至于上面的欧罗塔瓦老城则盛开着一丛丛白山茶。别墅花园里的柳橙树开花了,眺望大海的小凉亭也爬满一株老紫藤,那紫藤树的主干粗壮得有如三棵树苗。尽管一想到要离开欧罗塔瓦难免令人遗憾,但史蒂芬仍感到深切的幸福并充满感激。她从不敢奢望的幸福如今占据了她的身心,而玛莉也同样幸福。 史蒂芬会问她:“我让你满足吗?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玛莉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她会很认真地说:“我只要你,史蒂芬。” 拉蒙眼见这两名英国女子如此亲昵,已经开始有所揣测。他会耸耸肩——天啊!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们对他很有礼貌又慷慨得不得了。虽然年纪大的那个脸上有一道丑陋的红疤,年纪轻的那个似乎并不在意。不过年轻的那个倒是很美,美得有如圣夜……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一个爱她的真男人。 至于康奼和斜视的伊丝美拉妲,则因为赚了不义之财而守口如瓶。多亏史蒂芬对于糖和蜡烛这些小东西的价格全然不在意,才让她们荷包满满。 伊丝美拉妲那只有毛病的眼睛相当锐利,但她却对康奼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康奼则回答:“我也是,最好就当作没什么好看的。她们很有钱,高大的那个根本满不在乎——她百分之百信任我,我也尽量地拿。她全副心思都在那个小女朋友身上,我真的觉得要偷她的钱很简单!谁知道呢?她们两个的确有古怪——不过我看不到,这样比较好,再说她们不过就是英国人嘛!” 但培德罗非常难过,因为他爱上了玛莉,现在当她和史蒂芬骑骡上山,他却只能待在家里的花园。现在她们似乎想要独处,不管带什么食物都会塞进一只袋子里。现在是春天,情深意浓的培德罗照顾玫瑰的时候叹气,用脚趾头碾压硬土的时候也叹气,对着好脾气的拉蒙摆臭脸,杀苍蝇的时候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还低声唱着充满渴望的歌:“唉——呀——呀!你好像一座山。多希望我能融解你的纯洁白雪……” “多希望我能踢你的屁股!”拉蒙咧嘴笑道。 有天晚上,玛莉以不流利的西班牙语请培德罗唱歌,培德罗便去取来吉他,可是一旦当着玛莉的面,他却只能结结巴巴唱出一首丝毫不带热情与渴望的幼稚老歌: 我生在一块浪花冲击的礁石上; 那是西班牙属地,叫特内利非。 我生在一块…… 培德罗闷闷不乐地唱着。 史蒂芬很同情这个瘦瘦高高、眼中充满相思之苦的男孩,为了安慰他,便拿出十块钱银币要给他——她知道这里的人很重视钱。不料培德罗像是长了莫大的志气,竟委婉却坚定地予以拒绝,然后突然哭起来,小吉他也没拿,便飞也似的跑开。 · 3 · 现在的白昼都太短暂,而夜晚,那些气候微温、月光美得不可思议的春夜也是一样。她二人都感觉到有个什么正在逝去,因此会转而想想未来。未来已经非常接近了,再不到三星期就得启程回巴黎。 玛莉会蓦然紧抱着史蒂芬:“心爱的,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离开你,我要怎么活下去?” 于是谈论未来往往会转变成谈情说爱,爱情总是超脱于时间之外。她们无论嘴里说的或心里想的,都是其他无数恋人曾说过的话,因为爱情是造物主有史以来最甜美的单调构想。 “答应我,史蒂芬,说你永远不会不爱我。” “绝对不会,你也知道我无法不爱你,玛莉。” 就连她们自己听到这样的誓言都觉得愚蠢可笑,因为根本不足以表达真正的心意。语言这容器太小了,装不下属于身与心并多少也唤起了灵魂感应的那些情感。 这段时间当她们上山途中,爬上欧罗塔瓦旧城的长坡道时,都会停下来细细观察某些花朵,或是凝神俯望那些狭窄阴暗的小巷弄。到达凉爽的高处后,便松开骡子让它们安静地吃草,她们则坐下来手牵手遥望泰德峰,试着将这些景色烙印在脑海中,因为一切都会逝去,她们希望能记住。羊铃打破了美好的宁静,也打破她们幻梦中更深沉的宁静,但铃声也是美好的,也是她们幻梦的一部分,宁静的一部分;所有的事物似乎都结合在一起,融为一体,正如她们俩现在也合而为一了。 她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饥饿、遭遗弃的人,不再觉得不被爱、不受欢迎、遭世人鄙视。她们是漫步在生命葡萄园里的恋人,正摘取着园中温暖甜蜜的果实。爱情让她们有如展开一对火翼高飞起来,让她们变得勇敢、恒久、不屈不挠。相爱的人不可能有所欠缺——大地本身更不吝给予最丰富的物产。接触到她们健康而充满欲望的身体之后,大地仿佛活了过来——相爱的人不可能有所欠缺。 在欧罗塔瓦最后这些令人心醉的日子,就这样在一大片迷蒙的幻影与光彩中飞逝而过。 Chap. 40 · 1 · 四月初,史蒂芬与玛莉回到巴黎的家。这第二次的返家因为有着平和、幸福的圆满,而显得格外甜蜜,因此她们走进大门时相视一笑,史蒂芬还柔声说道:“欢迎回家,玛莉。” 如今这栋老屋第一次变成了家。玛莉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在各个房间迅速穿梭,感觉对所有房间里的静物有了新一层的认识——这不都是史蒂芬的吗?她不时会忍不住停下来摸摸这些东西,因为它们是史蒂芬的。然后转身走进史蒂芬的卧室,不再战战兢兢、担心不受欢迎,而是毫无不安、拘束或羞怯,这让她隐隐感到温暖欢喜。 史蒂芬正忙着用两把浸过水的梳子梳头发。水让她头发的颜色深浅不一,也使得额头上方的大波浪卷更加明显。看到玛莉出现在镜中,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两人的镜中身影微笑。玛莉坐到一张扶手椅上看着她,留意到她强健纤细的大腿线条,也留意到她胸部的曲线——微微隆起又结实,有一定的美感。她已经脱下夹克,只穿着柔软的丝质衬衫和深色哔叽裙,看起来非常高大。 “累了吗?”她瞄了玛莉一眼问道。 “不,一点也不累。”玛莉微笑着说。 史蒂芬走到盥洗台前在水龙头下洗手,把白色丝质袖口溅湿了。她到橱柜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套上一对样式简单的金袖扣,把衣服换了,然后打了一条新领带。 玛莉说:“你的衣服都是谁在料理的,像是缝扣子之类的事情?” “我也不太清楚,扑通或是阿黛儿吧,怎么了?” “因为以后要由我来做。你会发现我有一项非常杰出的才华,那就是缝纫。我缝补过的地方纵横交叉,像编篮子一样。我也会补袜子,还可以补得天衣无缝!缝补的地方要平整,这点很重要,不然你击剑的时候可能会起水疱。” 史蒂芬嘴唇抽动了一下,但十分严肃地说:“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我们就来检查一下我的袜子。” 隔壁的梳妆室连续传来几声砰咚巨响,皮耶正在放置史蒂芬的行李。玛莉起身打开衣橱,看见一长排西装整齐地挂在沉重的桃花心木衣架上,她兴味盎然地一件一件细看。不一会儿她走向壁柜,柜子里装了活动式架子,她也谨慎地一一拉出来看。架子上整齐叠放着衬衫、广东绉纱睡衣(各式各样都有,数量颇为可观)和史蒂芬已经穿了几年的男用厚丝质内衣。最后她发现长袜独自放在一个长抽屉内,便开始以熟练、迅速又略显神气的动作将袜子摊开来。她把拳头伸到袜子的脚趾与脚跟处,寻找着不存在的破洞。 “你买这些袜子肯定花了很多钱,这些都是手织丝。”玛莉神情严肃地喃喃说道。 “我忘记多少钱了,是扑通从英国买来的。” “她跟谁订的?你知道吗?”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某个女人。” 但玛莉很固执:“我想要她的住址。” 史蒂芬微笑道:“为什么?你要替我订购长袜吗?” “亲爱的!你以为我会让你光着脚吗?我当然要替你订袜子了。” 史蒂芬一只手肘靠在壁炉架上,手托着下巴站在那儿凝视着玛莉,这会儿,她再度着迷于玛莉特有的青春外貌。她穿着一袭简单的洋装,腰系皮带,看起来比二十二岁小得多,老实说看起来比学生大不了多少。不过她脸上多了一种温柔、明智的新神色,那是史蒂芬为她增添的,因此史蒂芬忽然很不忍心看到她这么年轻却又充满这样的智慧;因为有时候当激情降临在年轻人身上,尽管光辉灿烂,却也非常悲惨。 玛莉边卷起袜子边遗憾地叹气,唉,它们不需要缝补。她正处于一心想为史蒂芬做点女红的恋爱阶段。没想到史蒂芬的衣服全都干净整齐得令人气馁;玛莉心想她一定被服侍得很周到,这倒是事实——她和某些男人一样,受到仆人无微不至的服侍。 史蒂芬从放在梳妆台上的大盒子拿出烟来装进烟盒,接着系上金腕表的表带,掸掸外套的灰尘,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起眉头,拉拉完美的领带。她的这些举动玛莉全都看过,而且很多次,但今天就是有点不同。今天是在两人共同的家里,因此这些亲密的小举动似乎比在欧罗塔瓦更显珍贵。这卧室只可能属于史蒂芬,又大又通风的房间,摆设非常简单:白墙、老橡木,还有一座宽敞的砖砌壁炉,正燃烧着几块友善的大柴薪。那床只可能是史蒂芬的床:沉重、样式朴实无华,那庄重正经的模样,玛莉也在史蒂芬身上见到过,床上铺着一条老旧的蓝色织锦床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椅子只可能是史蒂芬的椅子,有点保守,闲躺斜靠起来不舒服。梳妆台也只可能是她的,附着高高的银镜和几把象牙梳子。这些物事从主人那儿汲取了某种生命力,到最后似乎都在沉默中想着史蒂芬,而这份沉默让它们的思绪更持久,并在转趋强烈后,与玛莉的思绪混在一起,于是她听见自己喊出“史蒂芬”的声音几乎像要哭出来,因为那个名字让她感到无比喜悦。 史蒂芬回了她一声:“玛莉……” 随后她们定定地站立,突然间静默不语。她们俩都有点害怕,因为体会到彼此强烈爱意的感觉有时候是那么来势汹汹,即便再勇敢的心也可能感到害怕。虽然无法诉诸言语,无法向自己或对方解释,但在那一刻她们的视野似乎超越了俗世激情的洪流,直视着一份已然改变的爱——一份变得完美、不具形骸的爱。 但那一刻过去了,她们向彼此靠近…… · 2 · 被她们遗留在欧罗塔瓦的春天很快就赶上了她们,有一天拉丁区里的老街(塞纳街、教皇街、波拿巴街,还有她们住的雅各街)也开始吹起轻柔的春风。巴黎的初春有谁能抗拒得了?从左右两排高高的、立面平坦的房子之间看上去,被切割得小片小片的天空显得格外明亮。从艺术桥上可以看到河水勾勒出阳光逢迎灿烂的微笑;到了另一头的小田街,春意在舒瓦泽廊道上来回奔驰,从那肮脏的玻璃天篷(有如某种史前怪兽脊柱的天篷)洒下金光闪闪。 布隆涅森林里到处萌发了新芽,草木恣意纵情地生长、转绿。迷你瀑布拉高了声音,试图像尼加拉瀑布一样吼声隆隆。鸟儿啁啾。狗儿根据体积大小与主人的喜好,或是汪汪尖叫,或短吠或长嚎。孩童拿着色彩鲜艳的气球出现在香榭大道上,不安分的气球一逮到机会就会逃跑。在杜乐利公园里,两腿晒得黝黑、没穿袜子的小男孩,正在向出租玩具船的男人租船。喷泉将大片水雾洒向空中,偶尔玩兴大发,还会变出一道彩虹来,那时便可以透过这道被阳光照耀得更具凯旋色彩的拱门望向凯旋门。至于小亭子里那个年迈老妇,那个卖黑啤酒、红醋栗、柠檬汁,以及奶油甜卷面包与牛角面包等简单食物的人,她呢,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星期天戴着新的蕾丝软帽、披着精致的毛料披肩出现了,同样也面带微笑,虽然没了牙齿,还是把嘴咧得大大的,因为只有当冬天吹起东风,让她的空牙床开始发疼,她才会想起自己没有牙齿的事实。 在玛德莲教堂安静的灰色侧翼底下,卖花的摊子因上帝的荣光而明亮耀眼:银莲花、长寿花、黄水仙、郁金香、会在指头上留下金粉的含羞草,以及用火车从里维耶拉送来、带着淡淡香气与禁欲意味的白色丁香花。此外还有粉红色、红色与蓝色风信子和许多小而结实的杜鹃花。 呵,春天正在整个巴黎呐喊着!就在人们的心里和眼里。拉货车的马匹把铃铛摇晃得更响亮,因为车夫心里有春天。放浪的老旧出租车鸣着喇叭疾转过街角,像在赛车似的。即使冰冷如和平街上的钻石,一旦被阳光穿透刻面直入脏腑,也会像火焰般燃烧;而蓝宝石发出的光芒就像欧罗塔瓦的花园里那些非洲夜晚。 与玛莉一同享受着巴黎春光的史蒂芬,有可能完成她的书吗?与史蒂芬一同享受着巴黎春光的玛莉,有可能督促她完成吗?有那么多东西可看,那么多东西可以带玛莉去瞧瞧,那么多新事物可以一起去发掘。此刻对于当初强纳森·布洛凯不辞辛劳地带她认识巴黎,史蒂芬不由得心生感激。 她很闲散,这点无须否认,她闲散、快乐,完全无忧无虑。如同先前的许许多多恋人一样,心爱的人的存在令她深深着迷。早上醒来她会发现玛莉就在身边,整天下来她都会待在玛莉身旁,夜里她们便躺在彼此怀里——只有上帝知道谁胆敢审判这样的事;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的史蒂芬太过于陶醉了,根本无心顾及吹毛求疵的问题。 生活变成一种新的经验,连最平凡无奇的事也充满光彩。陪玛莉去购物,她需要不少洋装;还有一起进餐时,仔细研究酒单与菜单。她们会到“拉佩鲁兹”去吃中餐或晚餐,这里当然还是这座讲究美食的城市里最讲究美食的餐厅。位于大奥古斯汀堤道上的入口简简单单、毫不起眼,不知道的人很可能经过了也不会注意到,但史蒂芬不然,她和布洛凯来过了。玛莉很喜欢狄佛街上的“布律里耶”,因为那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海鲜,整个柜台满满都是,包括有黑色外壳布满棘刺的海胆、滨螺、像蛇一样的熏鳗鱼,还有其他许多新鲜刺激的东西,史蒂芬不敢让自己的英国肠胃冒险尝试。她们有个专属座位,在楼上靠窗的地方,餐厅经理很快便认识她们,会深深鞠躬微笑着说:“两位女士好。”离开的时候,拿着花篮的侍者会送玛莉一束小小的玫瑰:“两位女士再见。谢谢你们,请再度光临!”布律里耶的每个人都是礼貌周全。 这个身材高大、脸上有疤、穿着讲究的订制服装、戴着宽边黑帽的女人可能引起一些人侧目,这些人会先盯着她,然后再盯着她的女伴:“你瞧瞧!这小姑娘多漂亮啊!还真是有趣呢!”有些人会露出微笑,不过大致上很少人注意到她们,大家都看得多了,这毕竟是战后的巴黎。 偶尔吃过饭后她们会散步回家,经过的街上也满是散步的人,有男人和女人,也有女人和女人,总是成双成对,这美好的夜晚似乎特别容易生出一对对伴侣来。空气中有一种不紧要的感觉,这是大多数大城市夜生活(尤其是巴黎这悠闲散漫的夜生活)的一环,所有的问题往往会随着日落消失。她们被灯火通明的大道与幽暗神秘的小巷所诱,不会立刻往家的方向走,总要继续走上好一会儿。月亮不像在欧罗塔瓦那般清明,大概也没有那么纯洁,但几乎同样娇美可人,它轻盈地移到协和广场上空,俯视着数十个不知怎么被灯杆给掳获的洁白月亮。咖啡馆里挤满懒散的人潮,辛勤工作的法国人也很会让自己无所事事;而这些咖啡馆弥漫着热咖啡、锯屑、浓烈烟草和男男女女的气味。拱廊底下有橱窗,明亮耀眼得十分诱人。但玛莉通常只盯着“苏尔卡”的橱窗,替史蒂芬挑选围巾或领带。 “那条!我们明天就来买。啊呀,史蒂芬,等一下……你看那件睡袍!” 史蒂芬可能会大笑,假装觉得无聊,其实她暗地里也偏爱苏尔卡的东西。 她们会手挽着手走下希佛利街,最后转弯经过古老的圣哲曼教堂——这座教堂的哥特式钟楼,曾为一场最血腥的杀戮敲响第一记钟声(1)。但如今的钟楼只是阴沉静默地做着混杂的巴黎梦,梦中充满血与美、纯真与情欲、欢乐与绝望、生与死、天堂与地狱……凡此种种奇特混杂的巴黎梦。 接着过河来到拉丁区与她们的住所,史蒂芬将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时,体会到门与钥匙之间的结合原来可以有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满足的感叹声中,她们再次回到位于安静的雅各老街上的家。 · 3 · 她们去找慈祥的狄佛小姐,这趟造访对玛莉而言似乎至关重要。她注视着这个曾经教过史蒂芬的女人,眼中有种近似敬畏的神情。 “哦,可不是嘛,”狄佛小姐微笑道,“我是教过她。她听写的时候特别调皮,会针对可怜的亨利写一些评语——她对亨利真的很没礼貌!史黛芬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可是又好可爱、好可爱,我怎么也无法责骂她。她跟我在一起向来都是为所欲为。” “请跟我说说那时候的事好吗?”玛莉哄诱着说。 狄佛小姐便坐到玛莉身边,拍拍她的手:“你跟我一样爱她。嗯,让我想想……她有时候会发脾气,大发脾气,然后就跑到马厩跟马说话。不过击剑的时候非常出色,像男人一样,虽然年纪很小却非常强壮。还有……”回忆源源不断,这慈祥的狄佛小姐真是个记忆宝库。她说着说着,对女孩油然生出一股柔情,她对年轻人特别容易有这种感觉:“现在扑通小姐人在莫顿,你能来和我们史黛芬同住我很高兴,不然她住在那个大房子太冷清了。有了这个新的安排对你们两个都好,她工作的时候你料理家务,是这样吧?你照顾史黛芬,她也照顾你。对,对,我很高兴你能到巴黎来。” 茱莉摸摸玛莉年轻滑嫩的脸颊,接着又摸摸手臂,希望借由手指来观察。她微笑着说:“非常年轻,也非常善良。我很喜欢你善良的触感,给我一种温暖又很快乐的感觉,因为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很多好结果。” 可怜的茱莉,她是真瞎吗? 听了她的话之后,史蒂芬的脸因喜悦而泛红,看得见的眼睛转而望着玛莉,眼眸深处有一种温柔且非常深沉的神色。在那一刻,她的双眼冷静、若有所思,仿佛思索着生命的奥秘——几乎可以说是母亲的眼神。 这趟造访令人开心愉悦,让她们谈论了一整个晚上。 (1) 此指一五七二年的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 Chap. 41 · 1 · 史蒂芬在伦敦找到工作后不久,波顿便到伍斯特入伍去了,如今他重新回到巴黎,嚷嚷着要一辆新车。 “这辆车看起来很逊!好像塌鼻子,很奇怪,整个引擎盖都缩进去了。”他说道。 因此史蒂芬买了一辆雷诺的旅行车,又给玛莉买一辆时髦的敞篷小车。选车是一大乐趣,玛莉的车还放在展示厅时,她就爬进爬出至少六次。 “舒服吗?”史蒂芬不得不一再问道,“后座要不要多塞一点垫料?你真的喜欢这种灰色斜纹布吗?要是不喜欢可以重新换椅套。” 玛莉笑着说:“我爬进爬出纯粹只是为了炫耀,要让大家知道这是我的车。车子会很快就送来吗?” “应该可以马上送吧。”史蒂芬微笑回答。 现在她觉得有钱实在太好了,因为钱可以替玛莉做许多事。她们俩在商店里有时候想必像两个小孩,不停地拖出一堆商品来看。她们开着新的旅行车到凡尔赛,在美丽的花园里漫步数小时。在史蒂芬眼中,王后小屋不再显得悲戚,因为她和玛莉将爱带回了小屋。她们也开车到枫丹白露的森林,所到之处都能听到鸟儿的歌声,挑衅的、欢欣的、挑逗的歌声:“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好快乐,史蒂芬!”史蒂芬心里也高喊回去:“我们也是。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好快乐!” 如果没有开车到乡下去,或是以洗劫巴黎为乐,史蒂芬就会去击剑以保持身体健康。她会有前所未见的击剑表现,因此布伊松偶尔会咧嘴笑说:“喂喂!我又没害过你,你怎么一副想杀我的样子!” 放下剑后,他可能会转向玛莉,依然咧着嘴笑说:“你的朋友是吧?她击剑技术好极了,击刺时像男人一样,那么有力、那么优雅。”无论如何,布伊松这么说真是有雅量。 但布伊松也会突然大发雷霆:“我付给厨子超过七十法郎全白费了!老天哪!这叫打胜仗吗?我们要挨饿,奶油也缺、鸡肉也缺,情况还没变好却反倒更糟了!我们这些好心的法国人全都是白痴,我们自己挨饿去养肥那些德国人,他们有一点感激吗?岂有此理!是啊,他们很感激,就因为太爱我们了,才往我们脸上吐口水!”而这种情绪经常发泄在史蒂芬身上。 然而他对玛莉多半都很有礼貌:“你喜欢我们巴黎吗?那就好,我很高兴。你和戈登小姐住在一起,希望你能劝她少抽点烟,免得伤身。” 虽然他脾气大,玛莉却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关心史蒂芬的击剑。 · 2 · 六月底某天晚上,强纳森·布洛凯一派祥和地走进来:“哈喽,史蒂芬!我来了,我又出现了,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恨死你了。我已经拖了好几个礼拜不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连在明信片上写一行字也不肯!这里头大有问题。扑通呢?她以前对我很好,我要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哭泣……”他猛地打住,因为看见玛莉·鲁维林从角落的大扶手椅站起来。史蒂芬说:“玛莉,这位是强纳森·布洛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们同是作家。布洛凯,这位是玛莉·鲁维林。” 布洛凯很快地瞥了史蒂芬一眼,然后弯身行礼,并严肃地与玛莉握手。 现在史蒂芬即将看到这个奇怪而难以捉摸的人的另一面。他极尽礼貌与圆滑之能事,施展自己的魅力,没有任何言语或表情透露出他敏捷的心思已经看清情势。布洛凯的态度会让人以为他毫不知情,但事实绝非如此。 史蒂芬开始颇感兴趣地端详他,他们俩从战前便未曾再见面。他变得粗壮,身材比较结实,又宽又挺的肩膀长出了肌肉。她觉得他的脸确实苍老了些,眼睛下方出现了小眼袋,嘴角也多了相当深的皱纹——战争在布洛凯脸上留下了印记。没变的只有他的手,那双像女人一样白皙细致的手。 他说:“所以说你们两个在同一个小组。那史蒂芬真是太幸运了,我是说既然老扑通回英国去了,她会寂寞得不得了。看得出来史蒂芬表现很杰出——又有十字军功章又有一道好看的疤痕。别反驳,亲爱的史蒂芬,你也知道它很好看。至于我,只得到一个严重扭伤的脚踝。”他大笑道:“你能想象吗?大老远跑到美索不达米亚,却踩到柳橙皮滑了一跤!早知如此,待在巴黎也许还好一点。对了,我现在又有自己的公寓了,希望你能带鲁维林小姐来吃个中饭。” 他起身离去的时机恰到好处,既不会晚得令人尴尬,也不至于早得像是另有暗示。但是当玛莉走出房间去叫皮耶,他忽然钩住史蒂芬的手臂。 “祝你好运,亲爱的,这是你应得的。”他低声说道,锐利的灰色眼睛几乎变得温柔,“希望你会非常、非常快乐。” 史蒂芬平静地将手臂抽出,脸上略显讶异。“快乐?谢谢你,布洛凯。”她面带微笑,边说边点上烟。 · 3 · 她们实在不舍得离开家,那年夏天便一直待在巴黎。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例如玛莉的卧室要整个重新装潢,她睡在扑通以前那个面向花园的房间。当市区太闷,她们便愉快地开车到乡下,找一间小旅店待上两晚,因为法国多的是翠绿宜人的所在。她们曾到强纳森·布洛凯位于维克多·雨果路的公寓,与他共进过一两次午餐,公寓很美,因为他极具品位;后来在他出发前往多维之前又一起吃了晚饭——他始终表现得谨小慎微。狄佛姐妹去度假了,布伊松要在西班牙待一个月——不过那年夏天她们又哪需要别人?没有出门的晚上,史蒂芬会念书给玛莉听,将女孩可造的思想导引进尚未开拓的新领域,教她体会书本所能带来的乐趣,一如菲利浦爵士往日教导女儿那样。玛莉自出生以来读过的书少之又少,因此书本的选择简直是无限多,但史蒂芬非得从那本有关她们的巴黎的不朽经典著作《彼得·伊贝森》开始念起。玛莉问道:“史蒂芬,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想我和你也能做真实的梦吗?” 史蒂芬回答:“我常常在想我们会不会一直都在做真实的梦,真实的世界会不会只存在于梦中。”随后她们谈论了一会儿,关于梦这种看似虚幻、对恋人而言却又非常具体的东西。 有时候史蒂芬会念法文,因为她希望玛莉更深入体会这个迷人语言的魅力。她就这样费尽心思,慢慢地为玛莉不甚完整的教育填补较大的缺口。而玛莉听着史蒂芬低沉又总带点沙哑的声音,便觉得从史蒂芬口中说出的话语比音乐更优美动听、更振奋人心。 这个时候,开始有许多温柔友善的事物见证了玛莉的存在。例如,安静的老花园里有了花,喷泉水池里有了几条红色大鲤鱼,还有两对白色扇尾鸽住在由一根木杆高高撑起的鸽舍里,不停发出欢乐的咕咕叫声。这些鸽子全然不把史蒂芬放在眼里,到了八月便会飞到她窗边,低而沉地咚的一声落在她桌上,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直到她拿出玉米喂食。由于这是玛莉的鸽子,玛莉爱它们,因此史蒂芬会发笑,和鸽子一样心平气和,还会拿食物贿赂它们那圆鼓鼓的小嗉囊,耐心地哄它们回到花园。角楼里原本供扑通作为私室的房间,现在放了三笼玛莉救回的动物,这些色彩鲜艳的小鸟羽翼凋零,眼睛也因为缺乏阳光而长了一层薄膜。玛莉老是会从河岸边那些可怕的鸟店带回这样的鸟,因为太爱惜这种痛苦无助的小动物,连她也跟着痛苦。看到一只受虐的动物会让她挂心好几天,因此史蒂芬常常半认真地大喊:“去把巴黎所有的动物店都买下来吧……怎么样都好,亲爱的,就是不要不快乐!” 多亏玛莉的悉心照护,那些色彩鲜艳的小鸟可以恢复到一定程度;只是她总会买病情最严重的鸟回家,已经有不少只告别了这个令人沮丧的世界,前往一个但愿是温暖的野生天堂——花园里已出现几座小小坟墓。 后来有一天早上,史蒂芬要写信回莫顿,玛莉便独自出门,碰巧又遇上一只孤零零的动物跟着她回到雅各街的家,并长驱直入史蒂芬一尘不染的书房。它身形庞大、笨拙难看、瘦得不像话,鼻子、背上、腿上、肚子上到处都是泥巴,而且已经干硬。它的爪子粗大、耳朵很长,尾巴和老鼠一样光溜溜的,却向上弯曲像把小镰刀。它的脸光滑得有如丝绒,闪闪发亮的眼睛有着琥珀的颜色。 玛莉说:“史蒂芬啊……它想跟来。它有只脚在痛,你看它,走路一跛一跛的!” 此时这条流浪狗蹒跚地走到桌边,然后停下来无声地看着史蒂芬,史蒂芬只得摸摸它那焦虑、毛发蓬乱的头:“我想这就表示我们要收留它了。” “亲爱的,恐怕非这样不可……它说很抱歉,它是条杂种狗。” “它不用道歉,”史蒂芬微笑道,“它是爱尔兰水猎犬,所以没问题,只是天晓得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在巴黎从没见过这种狗。” 她们喂它吃了东西,稍后到了下午又在史蒂芬的浴室给它洗了澡。替狗洗完澡以后的浴室实在吓人,便留给阿黛儿收拾善后。浴室成了一处泥淖,但玛莉救回的狗却改头换面,除了丝绒般的迷人脸蛋和弯曲如镰刀的奇怪尾巴之外,全身覆满巧克力色卷毛。接着替它包扎了伤脚后带它下楼,玛莉想知道所有关于它的信息,史蒂芬便从书房书架底下的柜子翻找出一本有关狗的图解书。 “啊,你看!”玛莉越过她的肩膀看书时惊呼道,“它其实是威尔斯狗,不是爱尔兰狗:‘豪威尔·达国王的威尔斯律法中首次记载了这种聪明的猎犬,后由伊比利人引进爱尔兰……’原来如此,所以它才会跟着我回家,它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威尔斯人!” 史蒂芬笑着说:“是啊,它跟你一样发际也有美人尖……这想必是你们的民族缺陷吧。那么该怎么叫它呢?名字很重要,要短一点才好。” “大卫。”玛莉说。 狗儿严肃地轮流看着两人,然后来到玛莉脚边趴下,下巴抵在包扎的脚爪上,满足地嘟囔一声闭上眼睛。于是,最近还一直是两人的世界,突然间变成了三个。有史蒂芬和玛莉,还有大卫。 Chap. 42 · 1 · 那年十月出现了第一片乌云,从英国飘到巴黎来,因为安娜写信要史蒂芬回莫顿,却只字未提玛莉·鲁维林。她倒也不曾在信中提过她们的情谊,事实上她完全忽略了这件事,可是这次的邀请将玛莉排除在外,让史蒂芬觉得是故意藐视这女孩。当她拿着母亲的短信一读再读,不禁感到一股盛怒直冲脑门。 “我想讨论一些有关家业管理的重要事情。这地方终究会是你的,我想我们应该尽量多保持联系……”接下来列出了安娜想讨论的事项,事实上在史蒂芬看来都非常琐碎。 她将信收进抽屉,沉着脸望向窗外。玛莉正在花园里和大卫说话,想说服它别去叼鸽子回来。 “就算母亲邀请十次,我也绝不会带她去莫顿。”史蒂芬喃喃自语。 唉,其实她知道,她们俩若一起去了那里会怎么样,她根本心知肚明;必然有无数谎言、无数卑劣的借口,感觉就跟罪犯差不多。她会说:“玛莉,别在我的卧室里闲晃,要小心……当然,我是说在莫顿的时候……因为我母亲的关系,她不能理解这种事,在她看来这是天理不容的事,是一种侮辱……”此外眼神、言辞都要谨慎,就连碰个手也会有罪恶感,还要漫不经心地假装两人只是寻常朋友,“玛莉,不要用关怀的眼神看我!今晚你就是这样……别忘了有我母亲在。” 这充满谎言与欺骗的泥淖,真叫人无法忍受!对她们而言,神圣的一切都遭到贬抑——对爱的严重贬抑,也因而大大贬抑了玛莉。玛莉,那么忠诚又那么勇敢,只可怜她在生命战场上那么缺乏经验。她只得到情人口头上的警告,一旦面对实际行动,光是口头言辞又有何用?还有那个日渐年迈的妇人,她的恍惚眼神却可能极度残酷、充满非难,也可能带着嫌恶转而注视玛莉,就像她一度注视过史蒂芬的眼神:“我宁可看你死在我的脚边……”可怕的说辞,但那个日渐年迈、眼神恍惚的妇人,她是认真的——她明知自己是个母亲,还说出这样的话。但至少应该瞒着玛莉。 她开始思量那个曾经折磨过她但也被她深深伤害过的老妇人,想到那深刻的伤口,尽管她满腔愤怒也不免畏缩,接着愤怒逐渐化为一股微弱且近乎迟疑的怜悯。可怜、无知、盲目、不可理喻的女人;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了大自然那丝毫不可解的反复无常而牺牲了自己的身体。是啊,都已经有两人受害了,如今非得再多一人吗?而且还是玛莉?她忍不住发抖。在那一刻她无法面对,她是软弱的,完全被爱情击垮了。她越来越贪恋她二人的结合所带来的幸福、欢乐与平静。她试图将整件事的重要性减到最低,她会说:“只有十天而已,我只是需要过去处理这件事。”玛莉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没有受邀到莫顿是理所当然,便不会提出疑问,其实她从不问问题。但玛莉会觉得这样的蔑视是理所当然的吗?她内心充满恐惧,坐在那里为了这转眼逼近的乌云担惊受怕——害怕但下定决心不屈服,不让它在自己的默许下坐大。 如今只有一样武器能阻止它。她站起来打开窗户:“玛莉!” 女孩浑然不觉地带着大卫匆匆进屋:“你叫我吗?” “对……靠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宝贝……” · 2 · 震惊并深感受辱的玛莉让史蒂芬一人去了莫顿。她没有被能言善道的史蒂芬所骗,如今对安娜·戈登再也不抱幻想。安娜夫人对她们俩的关系有所怀疑,所以不想见她,这点相当清楚,清楚得残酷——但她慈悲地对史蒂芬隐瞒了这些念头。 她到车站,面带微笑地送史蒂芬走:“我每天都会写信。亲爱的,把外套穿上吧,别回到莫顿却染上风寒。还有,到达多佛的时候记得发电报。” 然而此刻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她忍不住掩面哭泣,因为她在这里,史蒂芬却在英国……何况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分离。 大卫坐着看她,闪亮的眼睛反映出她内心的烦恼;然后它站起来伸出一只爪子压在书上,认为该是把书合上的时候了。它不懂得拉弗瑞的语言(那种包含了许多细微声音与细微动作的语言),只是一只笨拙、不会说话的动物,却有毫不保留的爱。对玛莉的爱与深深的感激几乎都要让它心碎了,此时看到她不快乐,它真想把耳朵往后贴伏发出绝望的长嚎。它想发出巨大的声音,像丛林野兽发出的那种声音——大卫曾听母亲说过狮子、老虎等猛兽,因为母亲在很久以前曾经跟随一名年老的法国上校到非洲去。然而它却出其不意地舔了舔玛莉的脸颊——味道真奇怪,它心想,好像海水。 “大卫,你想出去走走吗?”她柔声问道。 大卫用力地摇动镰刀般的尾巴表示同意,然后开始蹦蹦跳跳,脚爪落在地上砰砰作响,还汪汪叫了两声逗她开心。以前她似乎觉得这些举动很有趣,但现在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它的蹦跳。不过她已经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因此还在吠叫的它便跟在她后面穿过院子。 他们沿伏尔泰堤道信步走着,玛莉停下来望着雾气迷蒙的河水。 “要不要我跳进去叼一只老鼠回来给你?”大卫疯狂地前后冲来冲去,像在问道。 她摇摇头。“别再这样,大卫,乖一点!”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凝视河面。因此大卫也直愣愣地看着,但它看的是玛莉。 转瞬间,她眼中的巴黎失去了魅力。说穿了,它又代表什么?只是一个异国的大城市,一个属于异族的城市,这些人既不在乎史蒂芬,也不在乎玛莉。她们是被放逐的人。她在心里反刍着这个字眼:放逐,听起来是不受欢迎的、孤单的。但史蒂芬为什么会变成被放逐的人?为什么会从莫顿自我放逐?奇怪的是玛莉从未问过她,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想过要问。她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暮色逐渐降临,同时带来剧烈的渴望,渴望看到、听到、触摸到,想要感觉史蒂芬就在身旁的这种渴望,几乎让她心痛。可是史蒂芬留下她一人去了莫顿……莫顿,那里肯定是史蒂芬真正的家,而在那个真正的家里没有玛莉的位置。 她并不愤恨,也没有谴责这个世界,谴责自己或史蒂芬。她的心思不懂得与问题搏斗,也不懂得要求公平正义或解释,她只知道自己的心感觉受伤了,所以任何小事都让她觉得痛。想到史蒂芬被她从未见过的物事所包围,她觉得痛——那些桌子、椅子、图画,全都是史蒂芬的老友,珍贵而熟悉,对玛莉而言却很陌生。想到史蒂芬从小就睡在里面的卧室她无缘得见,想到史蒂芬曾在里面读过书的授课室她无缘得见,想到莫顿的马厩、湖水与花园,都让她觉得痛。想到那两个她无缘得识、现在想必正等着史蒂芬的女人,她也觉得痛——扑通是史蒂芬深爱且敬重的人,而安娜夫人她极少提起,玛莉觉得这位夫人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玛莉蓦然想到史蒂芬有一大段人生是她所不知道的,不禁有些惊愕;在她二人终于找到彼此之前,她的人生已经过了许多年。她怎能奢望连接上那段过去?因为那是属于一个她可能进不了的家。这时,身为女人的她忽然极为渴望一个家所代表的祥和与愉悦,诸如安全、平静、尊重与荣誉、慈祥的双亲、和善的邻居、能与朋友分享的快乐、能够傲然示人的爱。史蒂芬最渴望给予自己心爱的人的一切,如今这个人忽然也忍不住极度渴求起来。 她们之间就好像被一条神秘的绳索牵系着,就在这一刻,史蒂芬也感到心烦意乱,为了莫顿,为了这个可能无法与玛莉分享的家而烦扰不已。她想着被独自留在巴黎的女孩,因为她遭受羞辱而感到愧疚,因为她富于同情心而感到同情、痛苦——这女孩本该随她一起到英国,本该受到莫顿的欢迎与尊重。之后她猛然想起过去的一句话,很可怕的话:“史蒂芬,你能娶我吗?” 玛莉转身走回雅各街。大卫沮丧又焦虑地在她身旁磨磨蹭蹭。不知道她心情为什么沉重,但它已经想尽办法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假装去追鸽子、对着一个吓坏了的乞丐狂吠、叼了一根木棍回来求她丢掷、抓着她的裙子有礼貌地拉扯,到最后因为拼命想吸引她的注意,还差点被出租车给碾过。最后这次尝试确实惊醒了她,结果她给它系上了皮绳——可怜的大卫惨遭误解。 · 3 · 玛莉进到史蒂芬的书房,坐在宽敞的写字桌前,现在突然之间她只感觉到一种痛,就是她对史蒂芬的爱带来的痛。因为有爱,所以希望给予慰藉,每个温柔深情的女人都有强烈的母性。那封信中写了许多文采较差的人最好不要碰触的内容:忠诚、信念、安慰、奉献,除此之外,她还给史蒂芬写了更多。她端坐着,内心仿佛鼓胀起来,回应某种强有力的挑战。 玛莉就这样迎战并击败这世界首次试图对她们展开的猛烈攻势。 Chap. 43 · 1 · 所有的热恋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候,必须再次面对生活,面对真实生活中无穷无尽的各种责任,这时恋人的内心深处也会知道太平日子已告结束。男人或许会对这平凡单调的干扰感到遗憾,但通常也会视为自然,因此即使爱意丝毫未减,也会甘心套上生活的枷锁。可是女人将爱情本身视为最终目的,较难以如此镇定地屈服。每个真挚热情的女人都会面临这锥心刺骨的遗憾时刻,她不得不奋力阻挡。“还不行,还不行,再等一下就好”,最后自然实在看不惯她无所事事,便将生育的苦活儿强加在她身上。 然而在玛莉和史蒂芬这样的关系当中,自然力必须为实验付出代价,甚至可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要视性别混合的情形而定。只要恋人身上少了那么一点点男性特质,就会是莫大的浪费。但有些人(史蒂芬便是其中之一)的男性特质会胜出,热情加上全心全意的付出,将成为她们的助力而非阻力,而她们的爱与努力也会携手并肩,誓死找出解决之道。 就是这样,当史蒂芬从莫顿回来,玛莉似乎凭直觉猜到做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她紧紧拥抱,吻了又吻…… “你还像离开之前那么爱我吗?你爱我吗?”女人永远问不厌的问题。 如果可能的话还会更爱她的史蒂芬,却只是草率地回答:“我当然爱你。”因为这趟回莫顿所带来的痛苦还让她心情沉重,而且这绝对得瞒着玛莉。 母亲的态度并无显著改变。安娜依然非常安静、客气。她们一起面谈了总管与代理人,一如既往地为莫顿的福祉打算,但有个话题安娜始终加以忽略、拒绝讨论,那就是玛莉。有一天晚上,史蒂芬出于一时激愤谈起了她:“我要让玛莉·鲁维林认识我真正的家,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带她回莫顿。”她只说到这里,因为看见安娜脸上毫无表情又封闭的示警意味,至于她的回应比言辞更清楚明白得多——一阵斩钉截铁、令人尴尬的沉默。即使史蒂芬先前曾抱有一丝怀疑,在那一刻想必已经确信无疑地知道母亲没有邀请玛莉,果真是故意藐视她。她于是起身去了父亲的书房。 原本保持缄默的扑通,就在史蒂芬离开的前一刻开口了。“亲爱的,我知道这一切让你非常辛苦,关于莫顿,关于……”她沉吟着。 史蒂芬再次感到苦涩,心中暗想:看来连她提到玛莉都有所顾忌。她回答道:“如果你说的是玛莉·鲁维林,只要我母亲还在世,我绝对不会带她来莫顿,我不容许她受到侮辱。” 扑通听了,神情严肃地看着史蒂芬:“你现在放下了工作,而工作却是你唯一的武器。你要让世人尊敬你,这点可以通过你的工作做到。对你的朋友而言,这是最有保障的避风港,是唯一的避风港,这点你要记得,而且得由你来提供,史蒂芬。” 史蒂芬太过心痛而没有回答,可是从莫顿到巴黎的漫长旅途中,扑通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你现在放下了工作,而工作却是你唯一的武器。” 因此在她们团聚的第一个幸福夜晚,当玛莉熟睡在史蒂芬怀里,她这个情人却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盘算着隔天得做的工作,并暗暗咒骂自己的怠惰、愚蠢,咒骂自己不该误以为已获得那根本不存在的安全。 · 2 · 很快地,她们也像一般人一样过起了较为寻常单调的生活。现在她们俩各有各的任务,史蒂芬要写作,玛莉则负责家务、付账单、记账、回复不重要的信件。但她有许多时间都无所事事,因为宝琳和皮耶表现得几乎过于完美——他们会面带微笑,以自己的方式料理家务,而且确实比玛莉做得好。信件呢不太多,账单呢也不愁没钱——她不用辛苦地量入为出,就连想方设法为心爱的人提供一些小小惊喜、一些额外的小小鼓励,这种天真乐趣都被剥夺了,这些乐趣其实可以为年轻人增添更大的生活热忱。再者,史蒂芬觉得她打字太慢,便将书稿送去给帕西区的一个女人,她一心只想尽快把书写完,无法容忍任何阻碍。由于她们处于奇特的隔离状态,玛莉有时候会感到非常孤单。因为她又认识谁呢?除了慈祥的狄佛小姐和茱莉之外,她在巴黎一个朋友也没有。没错,她每星期可以去见布伊松一面,因为史蒂芬的击剑练习不曾中断。布洛凯偶尔也会溜达过来,只是他完全只对史蒂芬感兴趣,万一她要工作(情况多半如此),他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玛莉身上。 史蒂芬常常把她叫进书房,有这女孩充满爱意地陪在身边会让她感到安慰。“亲爱的,来坐在我身边,我喜欢有你在。”但似乎很快就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什么……什么?”她会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先别跟我说话,玛莉。去吃午饭吧,这才是乖孩子。我这段写完就来,你先去吧!”但玛莉很可能是一个人吃的午餐,因为对史蒂芬来说,三餐已成为一大困扰。 当然,还有心存感激、忠心耿耿的大卫。玛莉随时可以和大卫说话,但由于它无法回答,对话其实就等于自言自语。大卫倒是很明显地表现出它也想念史蒂芬,见多次暗示后史蒂芬仍不肯出门,它会一脸不满地晃来晃去。虽然它的心对玛莉、对这个温柔慷慨的救济者绝对忠诚,但存在于雄性灵魂中的本能(或许自从亚当离开伊甸园后便已存在),那种展现于俱乐部与其他男性专属场所的本能,却让它渴望着偶尔与志气相投的伙伴一块儿散步,不想要玛莉的加入。它尤其强烈渴望着史蒂芬强壮有力的手和果断的态度,还有她身上那种古怪、难以捉摸,却与它的雄犬气概十分投合的特质。她总让它自己照顾自己,不会大惊小怪,总而言之,她给大卫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 玛莉静悄悄地溜出书房,或许会小声地说:“我们到杜乐利公园去吧。” 可是到了以后,又要做什么呢?狗当然不能下水去抓金鱼,这大卫了解,因为家里有金鱼;它也不能在围着讨厌的砌石、竖着可笑喷泉的水池里戏水。它和玛莉会沿着碎石小径走,经过的路人会盯着大卫取笑:“多奇怪的狗,你看它的尾巴!”这些法国人就是这样,他们也笑过它母亲。母亲跟它说过绝对连“汪!”一声都不行,因为这些人有什么要紧?不过感觉还是很狼狈。尽管它在法国待了一辈子(的确从未去过其他国家),但走在气势宏伟的杜乐利公园里,它体内流着的克尔特血液会让它产生种种幻觉:险峻的高山上水道蜿蜒,到了冬天有湍流轰然奔泻;泥土味、露水味、狗可以光明正大去猎取的野生动物的气味——这种种的一切都是从它老母亲那儿听来的。就是这些景象让它迷了路,将它骗到巴黎来,还差点饿死。即便现今过着平静的生活,有时候走在杜乐利公园里,这些影像还是会再次浮现。但现在它必须把心中的幻影推开,因为它已经被玛莉的爱给俘虏。 然而会浮现在玛莉心中的景象只有一个,就是欧罗塔瓦的一座花园,一座被熠熠夜色所照亮、回荡着浮躁歌声的花园。 · 3 · 秋天过去,随之而来的冬日昼短夜长、雨雾蒙蒙,一片凄凉况味。如今的巴黎几乎不再美丽。拉丁区旧街道上方的天色灰暗,不再像是隧道尽头被衬得明亮的天空。史蒂芬像着魔似的工作,将战前那部小说整个重写。之前写得也不错,但不够好,因为她现在看人生的角度宽阔得多,何况这本书是为玛莉而写的。想起玛莉,想起莫顿,她一页又一页地奋笔疾书,果真是文思泉涌,有时候笔下文字几乎已臻化境。如此呕心沥血都是为了那个女孩,史蒂芬并未完全忽略她——就算想忽略也做不到,因为爱是她努力的真正动机。但没过多久,有些日子她会不想出门,或即使出了门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玛莉常常得把同一个问题问上两遍,而且很可能得到一个不清不楚的答案。再过不久,有些日子她除了写作之外,其他事情一概做得勉为其难,很明显是为了体贴的考量。 “玛莉,想不想哪天晚上去看出戏啊?” 如果玛莉说好,也买了票,她们通常都会迟到,因为史蒂芬总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才肯罢手。 有时候史蒂芬未能信守承诺,虽是小事也够令人失望的。“玛莉亲爱的,我如果不陪你去买皮草,你会原谅我吧?我有一点点工作非完成不可。你能理解对吧?” “嗯,当然。”可是不得不单独去挑新皮草的玛莉,忽然觉得不想买了。 诸如此类的事经常发生。 要是史蒂芬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好了,她应该对她说:“我正在努力为你建造一个避难所,别忘记我在欧罗塔瓦跟你说过的话!”然而没有,她因为害怕而不敢提醒玛莉说,她们这一小片阳光其实被黑暗团团围住。玛莉打字的速度虽慢却十分细心,要是她能对此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也能让她有份正事可做——然而没有,她非得把书稿送到帕西去,因为书越早完成,对玛莉的将来越有利。于是,被爱意与想保护心爱女子的欲望所蒙蔽的她,对玛莉犯下了错误。 白天完成书写后,她常常会在晚上把稿子念出来。虽然玛莉知道她写得很好,思绪却会不由自主地从书稿飘到史蒂芬身上。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停念着,带有一种急迫、诱人的感觉,因此玛莉会忽然忍不住亲吻史蒂芬的手或她脸上的伤疤,比起读诵的内容,那读诵的声音是更大的诱因。 现在,史蒂芬有时会夹在自己对这女孩的热情与保护她的意志之间左右为难,被矛盾的欲望、身与心对立的情绪搅得心烦气躁。一方面想把自己保留给工作,一方面又想把自己全部献给玛莉。 不过她往往会工作到深夜。“我会很晚,你先去睡吧,亲爱的。” 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时,她会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经过玛莉的房间,只是玛莉几乎每次都会听见。 “史蒂芬,是你吗?” “是我。你怎么还没睡?你知不知道都已经凌晨三点了?” “真的吗?你不会生气吧?亲爱的,我一直在想你一个人在书房。你过来,跟我说你没生我的气,虽然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 于是史蒂芬会脱下旧粗呢外套,蹦到床上躺在玛莉身边,因为实在太累,也只能把女孩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但玛莉会想着史蒂芬身上所有深深吸引她的地方:她脸颊上的疤痕、她的眼神、她的力量与那古怪而羞怯的温柔——力量有时候是无法温柔的。当她们躺在一块儿,因为长时间写作而筋疲力尽的史蒂芬可能会睡着,玛莉却会醒着,就算入睡,也已经是窗户透进黎明天光的时候了。 · 4 · 有一天早上,史蒂芬仔细地盯着玛莉看。“你过来一下。你脸色不对!告诉我怎么回事?”她觉得玛莉看起来异常苍白,嘴角也微微下垂,顿时感到心惊肉跳,“马上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她因为焦虑,语气有些粗暴,并伸手强横地按住玛莉的手。 玛莉反驳道:“别说傻话了,根本没事,我好得很,是你想太多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她人不就在巴黎陪着史蒂芬吗?但她眼中泪水涌现,连忙掉过头去加以掩饰,为自己的不讲理感到惭愧。 史蒂芬仍不肯罢休。“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去年夏天就不应该待在巴黎的。”加上那天她自己的情绪也很烦躁,不由得皱起眉头,“一定是因为每次我无法用餐的时候你也没吃东西。我知道你没吃,皮耶跟我说了。你不能像个孩子一样,玛莉!要是让我觉得你因为不吃东西生病了,我一行也写不出来。”担忧让她情绪失控,“我会派人去请大夫。”她最后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玛莉断然拒绝看医生。要她跟医生说什么?又没有任何症状。皮耶太夸张了。她吃得已经够多了,她的食量从来就不大。史蒂芬还是继续工作去吧,不要没事吓自己。 但史蒂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继续工作——接下来一整天的工作都很不顺利。 经过这件事之后,她不时会离开书桌,到处去找玛莉。“亲爱的,你在哪里?” “楼上我的房间!” “哦,下来吧,我想要你来书房待着。”当玛莉在火炉边坐定,又会说,“好啦,告诉我你到底觉得怎么样,没事吗?” 玛莉会微笑着回答:“是的,我很好,我可以发誓,史蒂芬!” 此时的气氛并不适合工作,但此书的进展已欲罢不能,除非来个大灾难,否则绝对势不可当——有些书就是这样打定主意要诞生,无论作者如何都会继续成熟发展。而玛莉的健康状况也没有真正发出警讯,只是气色不太好,如此而已。有时候她似乎不太提得起劲,史蒂芬只得拨几个小时陪她一起出门。也许到餐厅去吃饭,或是开车到乡下去(这最让大卫兴奋了),也或许只是手挽着手在街道间漫步,就像当初刚回到巴黎那样。玛莉因为心情愉快,在这几个小时当中会奇迹般地恢复旺盛精力。然而当史蒂芬又回到书桌前工作时,她又得孤单一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交谈,便又会变得垂头丧气,以她的年纪和状况而言,这倒也不奇怪。 · 5 · 圣诞前夕,布洛凯带着花来了。玛莉带大卫出去散步,史蒂芬只好叹着气离开书桌。“进来吧,布洛凯!哇!多美的紫丁香!” 他坐下来点了根烟。“可不是嘛!这是要送玛莉的。她还好吗?” 史蒂芬迟疑了一下。“不是太好……我一直很担心她。” 布洛凯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炉火。他有件事想跟史蒂芬说,他很想给她提个醒,又不确定她会怎么想——那个可怜的女孩被迫过着这么单调乏味的生活,也难怪状况不佳!如果史蒂芬同意,他很想提出建议、提出忠告,必要的话还会直言不讳。他曾经对她的作品直言不讳过,但那件事比较不那么敏感。 他开始不安地摆弄那双细致、白皙的手,手指敲着椅子扶手。“史蒂芬,我一直很想跟你谈谈玛莉。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让我觉得非常消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星期一,对了,她让我觉得非常消沉。” “哎呀,一定是你弄错了……”史蒂芬打岔道。 “不,我百分之百确定没有看错。”他很坚持,接着又说,“我现在要冒一个大风险,我要冒着失去你这个朋友的风险。” 他的声音听起来由衷地感到遗憾,史蒂芬不得不问他:“那么……是什么事?” “是你,亲爱的。你对那个女孩不公平,她现在过的生活就连女修院的院长也会变得忧郁。这样的生活任谁都会情绪低落,也会让玛莉神经衰弱!”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先别急,好好听我说。好了,我也不再装了。我们当然都知道你们俩是恋人,你们已经慢慢变成传奇了……说什么为了爱在所不惜之类的……但是玛莉太年轻,不该成为传奇,至于你呢,亲爱的,你也一样。但是你有你的工作,玛莉却什么都没有,那可怜的孩子在巴黎一个人也不认识。拜托先不要打岔,我可还没说完。我一定要一吐为快!你和她已经决定共组家庭,在我看来这和结婚一样糟!但你若是男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你理所当然会有一大堆朋友,玛莉甚至可能会生个孩子。哎哟,拜托你,史蒂芬,别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玛莉是个完全正常的年轻女人,不可能只靠着爱情过日子,那太荒唐了——尤其根据机灵的我推测,你一工作起来,爱情食粮就会很贫乏。拜托你让她出去走动走动吧!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华勒莉·西摩家?在那儿她会认识很多人,我且问你,这会有什么害处?你躲避同类像躲避牛鬼蛇神似的!玛莉太需要朋友了,她也需要有一定的消遣娱乐。不过对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要稍微提防一点。”这时布洛凯的声音变得有攻击性并带有恨意。“我不会试图强迫他们做朋友……我现在考虑的倒不是你,而是玛莉,她还年轻,而年轻人很容易受伤……” 他至真至诚。对史蒂芬抱持的奇怪情感,促使他想要帮忙。此时此刻的他,感觉上非常友善而焦虑,再无一点愤世嫉俗——只在此时此刻。他是根据自己闪现的灵光诚实地提供意见——这或许是世界留给他唯一的光了。 史蒂芬几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已厌倦了否认与推托,厌倦了那些默许的谎言(这不但违反她自己的本性,也似乎硬是羞辱了玛莉),因此对于布洛凯较为大胆的说辞便不加反驳。至于其他,她有些保留,对华勒莉·西摩仍隐约感到不信任。但她很清楚布洛凯说得没错——最近这段时间,玛莉必定常常觉得寂寞。她怎么从来就没想到?她暗骂自己太迟钝。 紧接着布洛凯很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他太聪明了,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口。于是现在他和她谈起了自己的新剧作,对他而言此举极不寻常。他继续说着话,史蒂芬想到他知道了,忽然有一种古怪的解脱感……没错,她确实感到解脱,因为这个男人知道她和玛莉的关系,因为再也无须表现得好像至少在布洛凯面前是如此。这世界终于突破她的一个弱点。 · 6 · “我们得找一天去拜访华勒莉·西摩。”当天晚上史蒂芬随口说道,“她在巴黎很有名,我想她举办的派对气氛应该很轻松愉快。你也该交一些新朋友了。” “哇,多好玩哪!好,我们一定要去……我很想去!”玛莉欢呼道。 史蒂芬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既高兴又兴奋,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只要玛莉健康快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一定要带她上华勒莉·西摩家去,有何不可呢?她恐怕一直以来都很愚蠢,也很自私,为了自己别扭的个性牺牲了这女孩…… “我们当然会去,亲爱的。”她很快地说,“我想我们会玩得非常尽兴。” · 7 · 三天后,见过了布洛凯的华勒莉写来一封短短的却诚心诚意的邀请函:“时间允许的话,星期三请务必光临——当然了,两位请一起来。布洛凯答应了会来,另外还有一两位有趣人士。十分期待在这么长时间后与你重叙旧情,也期待与鲁维林小姐一见。只是你们怎么从不来找我呢?你这样似乎并未善尽朋友之谊!无论如何,星期三来参加我的小派对吧,以补前愆……” 史蒂芬把信丢给玛莉。“喏,邀请函来了!” “真是太棒了……不过你会去吗?” “你想去吗?” “当然想。只是你的工作怎么办?” “放一个下午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史蒂芬露出微笑:“千真万确,亲爱的。” 这种关系很可耻? Chap. 44 · 1 · 史蒂芬与玛莉到达时,华勒莉家里已经挤满了人,以至于两人一开始见不到女主人,只能尴尬地站在门边——没有人去通报,也不知为何,华勒莉·西摩家一向不通报客人到来。众人好奇地看着史蒂芬,她的身高、衣着、脸上的疤,立刻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多特别的人啊!”雕塑家杜邦低声对身旁的人说,并立刻决定想为史蒂芬塑像。“她的头太美了,我最喜欢肌肉结实的喉咙。还有嘴巴,该说是纯洁还是热情呢?那么富于魅力的一张嘴该怎么雕塑呢?”杜邦这个人为了艺术毫无顾忌,他于是上前一步,一边用令人尴尬的欣赏眼光直盯着看,一边梳捻灰白的胡须。 在他身旁的是他的新欢,个子娇小、像布娃娃一样的金发美女,她耸耸肩说:“你让我不太满意呢,杜邦,你的品位越来越奇怪了,先生……不过你还是够有男人味……” 他笑说:“放心吧,我的小宝贝,我不是想给你找竞争对手。”他随即调侃起来。“那你呢?我可不喜欢那些小小绿帽,就算小得像顶针也一样。那种绿帽很讨厌,而且一戴上就痛得无法忍受?像长智齿一样,只不过更愚蠢。啊,说的也是,我也有不少回忆。难怪英国人说公鹅肉的蘸酱也能用来蘸母鹅肉,真是个讲究实际的民族!” “你是在说梦话,可怜的家伙。”女士断然顶了回去。 这时华勒莉往门边走来:“戈登小姐!能见到你和鲁维林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们喝茶了吗?还没,当然还没了,我这个主人真是糟糕!快到桌边来……那个没用的布洛凯哪儿去了?啊,他在这里。布洛凯,请展现男士风度,帮鲁维林小姐和戈登小姐倒杯茶。” 布洛凯叹气道:“你先请吧,亲爱的史蒂芬,你的效率比我高多了。”他伸出细致白皙的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地却坚定地推她向前。来到自助餐桌旁时,他冷静地站定。“请帮我拿一份冰淇淋好吗?香草口味。”他低声说。 所有人似乎都互相认识,气氛十分轻松融洽。大伙儿像密友般招呼彼此,不久他们便开始以迷人的态度对待史蒂芬,也以同样迷人亲切的态度对待玛莉。 华勒莉介绍两位新客人时,很得体地约略提及史蒂芬的才华:“这位是史蒂芬·戈登,你们知道的,那位作家,还有鲁维林小姐。” 她的态度很自然,但史蒂芬总忍不住觉得每个人都知道她和玛莉的关系,或者就算不知道也猜到了,所以急着表示友善。 她暗想:好啊,有何不可?我已经不想再说谎了。 过去对华勒莉·西摩的怨气逐渐消失殆尽。能感觉到受这些聪明有趣的人士欢迎,多令人愉快——他们确实都很聪明,华勒莉沙龙里的人士的聪明才智通常远超过一般水平。因为除了那些长久以来重视才智胜于肉体的正常人之外,还有作家、画家、音乐家与学者等一出生便与众不同,并决心要闯出一片天来的男女。其中许多人已经达到目标,但有一些还在艰苦奋斗;的确,有不少人会半途而废,但也会有其他人继之而起。踩过同伴们疲惫倒地的身躯之际,这些后人若非自己也倒地不起,便是继续披荆斩棘——对他们而言,人生没有妥协的余地,自保的念头不停地鞭策着他们。这里头有蓓特,那个被葛瑞格与丽都岛的黄金魅力抢走了雅拉贝拉的蓓特,那个原籍波士顿、仍隐约带有新英格兰古板女教师味道的蓓特,那个除了肉欲之外将所有欲望冲动都灌注于昆虫学领域的蓓特——你得多看两眼才会发现,她的脚踝对女性而言太粗太壮了。 此外还有显眼许多的洁美。她从苏格兰高地来到巴黎,心神有些错乱,因为音乐攻占了她的灵魂,努力想从她生硬、具学术风的作曲中求表现。她四肢松松垮垮、骨瘦如柴还近视,因为很少买得起新眼镜,因此眼眶泛红、眼神紧绷,老是把头伸得直直的,眯着眼看东西。那头淡黄色乱发是朋友帮她剪的,刘海几乎从来都是参差不齐。 此外还有宛妲,正在努力奋斗的波兰画家。以波兰人来说她的肤色算黑,一头硬邦邦的黑色短发,皮肤微黑,唇色苍白;不过这个宛妲并非不漂亮。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眸深处燃着火,有时候若是喝了酒,会变成一把地狱之火,其他时候则较为温和,但从来不是能够玩弄无虞的火焰。宛妲的视界开阔。她所想象的一切都巨大无比,无论是她的绘画、激情或懊悔。她的渴望几乎是贪得无厌,她的惧怕几乎是难以忍受——她怕的不是魔鬼(喝醉后的她面对魔鬼十分勇敢),而是化身为救世主耶稣的上帝。她像只被鞭打的野狗似的爬到十字架底下,没有勇气、没有信念、没有获得慈悲垂怜的奢望。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愤慨,必须无情地加以鞭打——没有用,眼中的强烈欲望会背叛她。看见了就产生欲望,有了欲望就喝酒,试图以一种欲望湮灭另一种欲望。然后她会站到高高的画架前面,身子有些摇晃,但手很稳。白兰地流进她的双腿,却没有流进手里,那双手始终保持着令人不知所措的稳定。她会先乱涂一幅悲痛欲绝的巨画,努力地让自己沉迷于画中,努力地在平静洁白的画布上涂抹难看又奇怪的形体,借此纾解激情所带来的痛——据杜邦说,宛妲很有天分。她会不吃不睡地变得非常瘦,那时每个人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就见识过了,还很多次呢,所以对他们来说,悲剧色彩也就减少了。 “宛妲又不对劲了!”或许有人会咧嘴一笑,说道,“今天早上喝得醉醺醺的,这次是谁?” 但对酗酒痛恨不已的华勒莉听了会生气,会对这个宛妲感到气愤。 此外还有克格连伯爵夫人欧坦丝,是一位尊贵、拘谨、地位极为崇高的女士,有一种淡定且相当古典的美。华勒莉为她引见史蒂芬时,史蒂芬蓦地想起了莫顿。然而她为了华勒莉·西摩放弃一切,离开了丈夫、孩子和家,面对丑闻、耻辱与迫害。这个女人对华勒莉·西摩的爱,超过这一切重要的事物。她有如谜一般,亟须解释。如今那份不见容于社会的爱已被友情取代,这对昔日的恋人成了密友。 此外还有女诗人玛格莉特·罗兰,她的作品才华洋溢。她是最忠实的盟友、最善变的恋人,由于经常慷慨地花钱道歉,有时会花掉大半积蓄,看来最后很可能沦落到救济院去。要想不喜欢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真诚;每一段新恋情在进行之际都是最后一段,但这当然很容易让人混淆不清。这种事少不了花钱、掉眼泪,她的的确确是痛了心又瘦了荷包。玛格莉特的外表毫无吸引人之处,有时会细心打扮,有时则邋里邋遢,视当时所受的影响而定。不过她总是穿着非常女性化的鞋子,来到巴黎也常买模特儿身上展示的优雅洋装。一般人可能会说她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只有经验老到的人才能听出她声音中有蹊跷古怪之处,好像男孩即将变嗓。 此外还有双手细致白皙的布洛凯,以及其他几个和他很类似的人。也还有设计师阿朵夫·布朗,这位色彩大师使用的原始色调可以说带有革命性的品位,重新提供简单的视觉享受。布朗独自站在一个小壁凹里,偶尔想必非常孤单。这个男人性格安静、肤色黄褐,有一对希伯来人的眼睛,年轻时饱受折磨,一天到晚换医生,问:“我是什么?”他们一面告诉他,一面将诊疗费收进口袋,其中有不少人甜言蜜语地说会将他治愈。治愈他,老天啊!布朗是无法治愈的,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正常的不正常人了。他经历过背叛,因为背弃了他的神;经历过绝望,无神的绝望;经历过放荡不羁的岁月;经历过漫长年月的自卑。后来忽然间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同时也认命了,因此现在他才能独自站在壁凹处,可怜地观看着经常令他感到迷惑的造物组合。为求谋生,他设计了许多美丽事物,包括家具、芭蕾的服装与布景,心情好的话甚至会设计女装,但这只是为了糊口。为了维持那长期受苦的孤寂灵魂的生命,他自我充实了许多渊博的知识。现在有很多可怜人会去征询他的意见,他总是来者不拒,尽管说的时候感到悲哀,说的内容也千篇一律:“尽力就好,没有人能做得更多,但永远不要停止奋斗。对我们来说,绝望是最大的罪恶,而勇气可能是最重要的美德。”是的,确实有许多可怜的受洗过的基督徒,来找这个温和博学的犹太人。 经常出入华勒莉·西摩家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男女的额头上必定都盖了上帝的印记。因为平静、自信的华勒莉创造了一个充满勇气的环境,聚在她家的每个人都觉得非常正常而勇敢。这个有教养的迷人女子,宛如狂风暴雨的大海中的一座灯塔。巨浪在她脚边猛烈冲击却撼动不了她,狂风呼号,云层底下冰雹纷落、雷电交加,大雨成灾却奈何不了她。越来越猛烈的暴风雨忽然消失远去,留下一群遭遇海难、即将溺毙的人。但是当这些挣扎得水花四溅的可怜遇难者一抬头,眼前不正是华勒莉·西摩嘛!于是就在看到这个金刚不坏的奇人之后,有些人便放大胆子往岸边游去。 她什么也没做,大部分时间也极少说话,不会迫不及待想表现慈善之举。但她给了同道沙龙里的自由、友谊的保护;假如参加每个月的聚会能排解烦恼,那么只要清醒的人都欢迎前来。她痛恨酒与毒品,认为这两样东西很丑陋——在伏尔泰堤道上这间闻名公寓里,只喝茶、冰咖啡、糖浆与橘子水。 是啊,若根据不同的印记来分析,这的确是一群很奇怪的人。印记的等级类别那么多、那么细,即使再细心也难以观察得彻底。声音的音色、脚踝的构造、手的细致度、一举一动——因为极少有人像史蒂芬·戈登这么醒目,除了波兰画家宛妲之外。可怜的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打扮才好,穿上女装像个男人,穿上男装又像个女人! · 2 · 至于他们的恋情,多么奇怪、多么令人困惑——太难界定各种程度的吸引力了。因为他们不一定总是吸引同类,也经常吸引一般的普通人。所以蓓特的雅拉贝拉才会在厌倦了她和葛瑞格之后闪电结婚。听说她很快就要当母亲了,现在正到处炫耀自己的幸福。另外还有洁美的朋友芭芭拉,一个纤纤弱女子,非常忠诚、爱意深浓,但怎么看都是个地道女人,还使出了女人的缠功依赖着洁美。 这两人从孩提时代就是恋人,当时她们远在苏格兰高地的村庄里,上学或是与粗鲁的同伴玩耍时,强壮的孩子便负责保护柔弱的孩子。她们一块儿长大,就好像生长在苏格兰极度缺乏日照的荒冷山坡上,两株受尽风吹的树苗。她们彼此取暖、互相保护,直到春天交配季节来临,双方的枝丫静静地交缠。情况便是如此,树苗枝丫的交缠,再简单不过,而且对她们而言非常宝贵,全无任何神秘或怪异之处,只除了所有的爱都是神秘的。 她们觉得自己与其他恋人并无不同,晨曦显得更明亮,黄昏感觉更柔和。她们手牵手漫步在村庄街道上,途中会停下来聆听晚间演奏的风笛。那哀伤、具异国风的旋律中有个什么唤醒了洁美的音乐灵魂,使得美妙的和弦在她脑中涌现,与风笛的呜咽哀号截然不同,却同样诞生自高地的神秘本质。 快乐的白天;快乐的夜晚——夏日光辉在阴沉的山丘上方流连数小时,直到毕多斯村庄小屋的窗口已透出一盏盏明灭不定的灯光许久,仍流连不去。风笛手终于决定回家,但她二人会再游荡到荒野上去,在短而有弹性的草地与石南当中找个地方肩并肩躺下。 她们还只是孩子,无论在言语、生活或爱情本身方面的本事都不大。芭芭拉柔柔弱弱,才刚满十九岁,瘦骨嶙峋的洁美则二十岁不到。她们说话是因为言语能让饱胀的心得到抒发,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腼腆。她们相爱是因为在那柔软有弹性的草地与石南上头,自然而然便产生了爱。但没有多久她们的梦破碎了,因为这种梦看在村里人的眼里很奇怪。村民们觉得她们疯疯癫癫,到处闲晃,一晃就是几个小时,像情侣似的。 芭芭拉从小与严厉的祖母同住,祖母就对她们的友谊心怀疑虑,她皱着眉头说:“我真是想不通,她和那个洁美古古怪怪的,年轻的姑娘家不能这样,不成体统!” 在村里负责处理邮件多年的她说起话来分量十足,邻居们听了纷纷摇头晃脑地附和:“不能这样,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麦唐诺太太!” 流言传到了洁美的老父亲耳里,这个一头白发、性情温和的牧师以困惑的眼神看着女儿——这女儿向来令他困惑。她做起家事笨手笨脚,也非常邋遢,每次做饭总会把厨房和锅碗瓢盆弄得一团乱,做针线活更是异常不灵巧,这点他知道,因为他袜子的脚后跟就被她补得乱七八糟。想起她母亲,他会看着洁美连连摇头叹气。她母亲是个温婉胆怯的女人,他自己个性也很内向,但他们的洁美很爱逆着强风在山丘上迈开大步走,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小时候,她曾经跟着白鼬去追踪兔子,曾经跨坐到邻居一匹农场用马的背上,只垫了一只麻布袋,没有马镫、马鞍或缰绳,还曾经做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他这个孤单、迷惘的可怜人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过即使年纪还小,她就会坐到钢琴前面,弹一些她自己创作的小曲调。他尽了最大的力,请来邻村的莫里森小姐教她弹琴,因为好像只有音乐能驯服她。洁美慢慢长大,她的曲调也随之成长,跟着身体一起蓄积意志与力量。冬天的晚上,如果芭芭拉坐在他们家客厅听她弹奏,她会即兴地连弹数小时。他一向都很欢迎芭芭拉到家里来,她们俩从小就是这么形影不离——那现在呢?他想起传言不由得皱眉。 他十分战战兢兢地找洁美谈过。“亲爱的,你听我说。你们老是黏在一起,小伙子就没有机会追求你们了,而芭芭拉的祖母希望孙女儿结婚。安息日下午让她和年轻小伙子去走走吧——那个年轻的麦奎格不错,长得好看又可靠,听说他爱上了那个小姑娘……” 洁美瞪着他,一脸不高兴:“她不想和麦奎格出去散步!” 牧师再次无奈地摇头。面对自己的孩子,他完全无计可施。 后来洁美为了精进音乐素养而去了因弗尼斯,但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因此与芭芭拉的情谊并未真正中断过。事实上她们的感情似乎更好了,或许是因为被迫分开的缘故。两年后牧师突然去世,只留给洁美极其微薄的家当。她不得不交出灰暗老旧的牧师住宅,到村里离芭芭拉较近的地方租下一个房间。然而,村民们不再需要因为尊重温和又稚气的牧师而有所节制,敌意便非常明显地流露出来——这些善良的人仇视洁美。 芭芭拉哭了:“洁美,我们离开这里吧……他们恨我们。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已经二十一岁,想去哪里都可以,他们管不了我。带我离开这些人吧,洁美!” 苦恼、愤怒又迷惘不已的洁美,伸手揽着芭芭拉:“我能带你去哪里呢?可怜的小东西,别忘了,你身子弱,我又穷得要命。” 但芭芭拉仍继续恳求:“我可以工作,我可以刷地板,我什么事都能做,洁美,只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好!” 于是洁美转而向因弗尼斯的音乐老师求助。她能做什么谋生?这个男老师相信她的才华,便给了她建议并借她一小笔钱,鼓励她到巴黎求学,完成作曲的训练。 “你的资质太好,我实在教不了你。”他对她说,“而且在那里生活费会便宜得多,至少这样的交换对你是有利的。我今天晚上就写信给音乐学院的院长。” 那是停战后不久的事,如今她们一起住在巴黎。 至于蓓特,她除了收集飞蛾甲虫,偶尔也会在命运之神的眷顾下收留一个女人。但命运之神几乎不曾眷顾过蓓特——雅拉贝拉把这笔账记在甲虫身上。可怜的蓓特最近变得十分抑郁,她开始引述美国历史、黯然说着她所谓的“悲惨军队”在雪地里一路留下的血迹。此外她似乎也念念不忘卡士达将军,那个英勇却极为不幸的英雄。“每趟路都像是卡士达的最后一程。”她会说,“说也没用,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巴不得割下我们的头皮!”至于玛格莉特·罗兰,她从不受年轻、一心一意又自由的人吸引——她其实是天生的偷猎者。至于宛妲,她的爱人千变万化,还没有找到判定的准则。她爱得狂野,不用航海图也不用罗盘。宛妲的感情犹如一艘无舵的小船,被强风吹得东漂西荡,一忽儿航向正常,一忽儿航向不正常。这艘船帆破桅折,从未望见过港口的踪影。 · 3 · 这一些就是史蒂芬担心玛莉太孤独,终于转而交往的人。她投靠了自己的同类,而且非常受欢迎,因为再没有什么力量比痛苦更能凝聚人心。可是她看得更远,希望有一天那些比较幸福的人也能接纳她,再进而接纳玛莉——这女孩的幸福将必须由她一力承担;也希望有一天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为玛莉打造出一座避风港。 如今她们进入了那条流经各大城市的静默深河,在两岸峭壁间无声无息地移动,越流越远,直到无人之境——全宇宙最荒凉的地方。但回到家后并未感到不安,就连史蒂芬的疑虑也暂时被麻醉了,因为这条奇妙河流在一开始会具有忘川的抚慰作用。 她对玛莉说:“这聚会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玛莉天真地回答:“我很喜欢,因为他们对你那么好。布洛凯跟我说他们觉得你会成为名作家。他说你是华勒莉·西摩的狮子,我心里充满骄傲……太让我开心了!” 史蒂芬俯身亲吻她,作为回应。 Chap. 45 · 1 · 到了二月,史蒂芬的书已经重新写完,交给了英国的出版商。她内心感觉到平和又兴奋,当一个作家竭尽全力而且知道这些努力并未白费,就会有这种感觉。她舒了口气,并意在弦外地拉长气息,然后揉揉眼睛开始东张西望。她现在处于紧绷后的反弹状态,来点娱乐是再好不过了;何况春天的气息再度弥漫,又是新的一年,在突如其来几个明亮的日子里,阳光会为巴黎带来数小时的暖意。 现在她们不再缺少朋友,不再只是一边赖着布洛凯,另一边靠着狄佛小姐,史蒂芬的电话经常响起。玛莉总是有地方可去,来往的全都是渴望见她和史蒂芬的人,这些人都能很快变得熟稔,也因而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在他们当中,真正让玛莉交心的则是芭芭拉和洁美;她和芭芭拉建立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同盟关系,有时看来甚至有点可悲。一个说着洁美,另一个聊着史蒂芬,两个年轻人会严肃地讨论:“洁美工作的时候会不吃东西吗?”“史蒂芬会不会睡不好?会不会很不注重健康?洁美有时候实在很叫人担心。” 或者心情轻松一点的时候,她们会坐着说悄悄话,边说边笑;温柔地拿自己心爱的人开玩笑,自从亚当被取下那根肋骨以后,女人就常做这种事。洁美和史蒂芬见状便会假装觉得委屈,会假装她们也得团结起来提防女人的诡计。唉,就是啊,这整件事实在很可悲。 洁美和她的芭芭拉穷到经常饿肚子,只要能饱餐一顿便视为上天的恩赐。史蒂芬为自己的富裕感到羞愧,而且和玛莉一样,总是渴望能喂饱她们。目前闲着没事的史蒂芬,经常坚持要带她们上馆子,然后会点一些昂贵的美食,诸如直接从马雷恩送来的铜绿色生蚝、鱼子酱等珍品,接下来还有更奢华的菜色——因为一周以来多半都没吃饱,这样的暴饮暴食时常让她们受不了。只要两杯葡萄酒,洁美就会脸红,因为她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加上又不适应这种琼浆玉液。她平常都喝薄荷甜酒,除了冬天可以驱寒,那香甜的薄荷味也会让她想起毕多斯的薄荷糖球。 要帮助这两人并不十分容易,因为洁美自尊心强又极端敏感,从不接受金钱或衣物的馈赠,还拼命想还清向老师借的钱。即使送吃的也会触怒她,除非送的人也一起分享,她这样虽然非常值得赞佩却很愚昧。但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接不接受,一句话,跟洁美没得商量。 吃过饭后她们会晃回洁美的住处,位于维斯康提街的一间套房公寓。她们爬上数不清的肮脏石阶来到顶楼,这曾经是一栋漂亮的房子,如今却分成套房出租给洁美这样的穷鬼。门房是个冷漠的妇人,长期面对这些口袋空空的学生让她性情变得乖戾。她会在一楼的幽暗陋室里,带着狐疑的眼神凝视她们。 “晚安,朗培太太。” “晚安,小姐们。”她会不礼貌地大喊。 洁美的套房很大,空荡荡的,风从四面的缝隙灌入。火炉太小,有时还会发出恶臭。涂了灰漆的墙壁,到处都是污渍,因为只要下冰霰、下雨或下雪,窗子和天窗一定会开始滴水。家具包括几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和一架租来的平台钢琴。她们几乎每个人都抓起被虫蛀的沙发软垫,坐在地板上。套房旁边连着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扇打不开的眼形窗。洁美在那个房间里摆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失眠特别严重的时候就会躲到里头去。至于其他,还有一个水龙头会漏水的水槽和一个橱柜,柜子里放了薄荷甜酒、眼下剩余的食物、洁美的毛毡拖鞋和蓝色牛仔夹克(少了这些,她一个音符也写不出来),还有芭芭拉努力减少灰尘、保持整洁用的水桶、抹布和刷子。因为发色淡黄、心不在焉的洁美,不只近视,还邋遢到极点。灰尘对她几乎毫无影响,反正她也看不到,而她更是生来就从不知整洁为何物。以她如此有限的家当看来,能制造出如此混乱的景象的确很惊人。芭芭拉会唉声叹气,也经常申斥她——她申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好像一只鹪鹩拼命想纠正一只大布谷鸟。 “洁美,把你的脏衬衫给我,你就把它丢在钢琴上啊!”或是“洁美,你来看看你的梳子,你竟然把它放在奶油旁边!” 然后洁美会眯起眼眶泛红的眼睛,嘟囔着说:“拜托,让我安静一点吧!” 这个四肢松垮的高个儿有诸多怪癖,常常让芭芭拉忍俊不禁,但最近她笑的时候通常也会咳嗽,而且一咳就咳得很厉害。她们去看过医生,医生摇着头说是肺的问题,说肺很弱。不过两人都不太听得懂,因为法文程度还依然非常粗浅,偏偏又请不起好的英国大夫。总之,芭芭拉一咳嗽洁美就冒冷汗,而恐惧之情又会让她暴躁易怒。 “来,喝了这杯水!你别只是坐在那里咳得要命,听得很烦哪。再去买一瓶那种药水。天哪,你要是再这么咳下去,我还怎么工作啊!”她会垂头丧气走到钢琴边,弹奏强有力的和弦并用力踩踏板,以盖过咳嗽声。但是当咳嗽缓和后,她又会深感懊悔。“芭芭拉呀,你还这么小……原谅我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你太虚弱,承受不了这种要命的生活,也不能吃上好东西,或是像样的东西。” 最后还得芭芭拉出言安慰:“哪天你完成你的歌剧以后,我们就有钱了……老实说我的咳嗽没有那么严重,洁美。” 有时候洁美写出来的音乐完全不对,那出歌剧硬是不肯让她写出来。在学校里她会呆呆愣愣,回到家里会沉默不语,皱着眉头推开晚餐,因为一上楼来就听到咳嗽声。这时尽管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虚弱,芭芭拉还是不会在洁美面前表现出来。晚饭过后,若是天气冷,她们会在火炉前面更衣,默默地更衣。芭芭拉可以很迅速利落地换好衣服,洁美却总是拖拖拉拉,一下掉这个一下掉那个在地板上,不然就是停下来给黑色的小烟斗填入烟草点燃,然后才穿上睡衣。 芭芭拉会跪在沙发旁边,开始像孩子一样,做非常简单的祷告。“我们的天父”,接着还有其他祷告内容,最后一句则总是“求神保佑洁美”。因为相信洁美,她也必须相信上帝;因为爱洁美,她也必须爱上帝——老早从她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有时候她穿在朴素棉质睡袍底下的身子会微微发抖,洁美看了很担心,就会厉声对她说:“好啦,够了,你就别再祷告了!你是疯了吗?房里冻成这样你还跪在那里。就是这样才会染上风寒,今天晚上又有的咳了!” 不过芭芭拉头也不转,仍平静真挚地继续祈祷。她绑得整齐的粗辫子垂在拱起的两个肩膀之间,对照之下,脖子显得细瘦,而她捂住脸的双手也显得细瘦——又瘦又透明,像肺病患者的手。生闷气的洁美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隔壁那个有眼形窗的小房间去睡,在那儿她自己也会忍不住暗暗祷告,尤其如果听到芭芭拉咳嗽的话。 有时洁美会陷入深深的忧郁,恨极了她自我放逐的这座美丽城市。思乡情切的她会忽然怀念起苏格兰高地那个冷峻的小村庄毕多斯。不只是村里单调乏味的砖石灰泥,她更深切怀念它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精神,怀念安息日里常有的安全感,怀念教堂与那群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信众。她会想念街角的蔬果店,由于逼不得已离乡背井,思念中多了一丝温柔;那店里除了包心菜、洋葱,还有一小束一小束扎得整齐的苏格兰石南和小陶罐装、颜色深暗的石南蜜。她会想念辽阔无边、强风吹袭的荒野;想念夏季雨后的泥土味;想念风笛手那饱经风霜而灵巧的手指和那哀伤、具异国风又如呜咽哀号般的音乐;想念那段日子和她一起并肩漫步在狭窄大街上的芭芭拉。这时她会抱头而坐,恨极巴黎的声音与气味,恨极门房的怀疑眼神,也恨极这徒有四壁、不像个家的套房。接着泪水便从一个她也懵懂不解的凄凉深渊中涌出(只有天晓得这是哪来的深渊),溅落在她的粗呢裙上,或是顺着她发红的手腕往下流,浸湿已经磨损的法兰绒袖口。有时候芭芭拉拎着一袋晚餐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这样的她。 · 2 · 洁美不一定总是如此满心凄凉,有些时候也显得兴致勃勃,有一回她心情极好,打电话给史蒂芬要她吃过晚饭后带玛莉过来。所有人都会来,宛妲、蓓特、布洛凯,连华勒莉·西摩也是。因为洁美说服了两个音乐学院的黑人同学,在那天晚上来唱歌给他们听,他们答应要唱黑人灵歌,那是旧日美国南方农庄里黑奴唱的歌。这两个黑人非常友善,姓琼斯,一个叫林肯,一个叫亨利,两人是兄弟。林肯和洁美已成为至交,他对她的歌剧非常感兴趣。宛妲还会带曼陀林来——但若少了玛莉和史蒂芬未免美中不足。 玛莉立刻戴上帽子,她得去给大家订一点消夜。既然她和史蒂芬也会在场一起吃,应该不会触怒洁美的敏感傲气。她要送去一大堆食物,让大家怎么也吃不完。 史蒂芬点点头:“好,就送很多很多消夜过去吧!” · 3 · 她们在十点到达套房公寓,十点半宛妲和布洛凯一块儿来了,接着是布朗和华勒莉·西摩,然后是蓓特,因为下雨,所以她在便鞋外又穿上实用的橡胶鞋套,稍后是三四位洁美的同学,最后才是那一对黑人兄弟。 这两个黑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哥哥林肯的肤色较白。他个子矮小,体格偏粗壮,有一张忧郁但知性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骨架明显,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言皱纹有点多。他有一种耐心、疑问的眼神,和大多数动物以及那些进化缓慢的族类一样。他十分沉稳地同史蒂芬和玛莉握手。亨利很高大,黑如木炭,是个挺拔体面但嘴唇很厚的年轻黑人,目光游移不定,态度自信。 他说道:“幸会了,戈登小姐……鲁维林小姐。”然后随即凑到玛莉旁边开始交谈,太伶牙俐齿了些。 华勒莉·西摩很快便与林肯说上了话,她的友善让他逐渐感到自在——一开始他似乎有点扭捏不安。但蓓特来自支持废奴的波士顿,态度就拘谨多了。 宛妲突然开口说:“洁美,我可以喝杯酒吗?”布洛凯给她倒了一杯很烈的白兰地加苏打水。 阿朵夫·布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不久雕塑家杜邦也晃进来了——没有情妇在身边的他走向史蒂芬。 随后林肯坐到钢琴前面,用有力而熟练的手指弹着琴键,亨利又高又挺地站在旁边引吭高歌,那嗓音如丝绒般平滑,又像小号一样清澈响亮: 深深河流,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 深深河流,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这世上彻底绝望、只能靠着最后救赎生存下去的人的所有希望,从灵魂的至痛中生出的所有可怕、痛苦、思乡的希望,仿佛都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释放出来,聆听者受到震撼,低头紧握双手坐着(他们也属于绝望的一群,就这样低头紧握双手静坐聆听)……就连华勒莉·西摩也一时忘了自己不信神。 他并非模范的年轻黑人,事实上多数时候还可能恰恰相反。有时亨利可能就像头野兽,嗜酒好色,正如同一股因酒精而变得危险、因文明而变得粗鲁无礼的原始力量。但一唱起歌来,他仿佛卸下了一身——罪恶,变得纯洁、问心无愧、扬扬得意。他对着他的上帝唱歌,他灵魂的上帝,总有一天他会抹去世上的所有罪恶,为所有的不公不义做出大大的补偿:“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林肯的低沉嗓音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偶尔才化为语句。但他一面弹琴一面摇晃身子:“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一旦开唱便似乎停不下来了,他们被自己的音乐深深感动,陶醉在绝望者绝处逢生的希望当中——远比亨利喝下纯威士忌时醉得更厉害。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灵歌,其他人纹丝不动地坐着,几乎是屏息倾听:洁美的眼睛发疼,既因为眼镜度数不合也因为忍住了泪水;温和博学的阿朵夫·布朗紧抱双膝,深思着许多事情;蓓特想起了她的雅拉贝拉,发现甲虫带来的安慰实在有限;布洛凯想到自己的某些英勇事迹,就连他也曾远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过功绩,但这些功绩只有记录天使会记下;宛妲摊开一幅巨大的画布,描绘出全人类的恶行;史蒂芬突然抓住玛莉的手,用力捏得她发痛,而芭芭拉那双疲惫稚气的褐色眼睛则转向她的洁美,目光焦虑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古怪的音乐半反抗、半哀求,在场的人无一不情绪沸腾。 现在响起的是一种挑战,蛮横、响亮,几乎令人恐惧。那两兄弟齐声合唱,听起来像许多人在呐喊。他们仿佛是为自己也为所有受苦的人,呐喊着向世界挑战: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但以理,但以理!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 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这个问题流传千古,对那群坐在那里着迷聆听的人而言,尚未有解答……“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为何不呢?……会的,但要等多久,主啊,要等多久? 林肯突然从钢琴前面站起,微微一鞠躬,模样显得愚蠢而怪异,口里喃喃说了几句矫揉的话,代表自己与弟弟亨利致谢。“非常感激各位耐心倾听,相信各位对我们的歌声都感到满意。”他低声说。 结束了。他们也只不过是两个黑皮肤、额头上渗着汗珠的男人。亨利侧身走向威士忌,林肯则用一条优雅的白丝手帕擦着略带粉红的手掌心。所有人都马上开始说话、点烟、在屋里走来走去。 洁美说:“来吧,各位,消夜时间到了。”她说着喝下一小杯薄荷甜酒,但宛妲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白兰地。 蓦然之间他们全都开朗起来,无缘无故地大笑,互相调侃,就连华勒莉也比平时放松,在布洛凯出言揶揄时也没有显得厌烦。空气中烟雾浓浊呛鼻,炉子的火灭了,却几乎没有人发现。 亨利·琼斯失控捏了捏蓓特瘦巴巴的肩膀,然后眼珠子一转:“哇!这群人太棒了!喂,朋友们,今天晚上玩得太开心了对吧!你们要是有人决定到我亲爱的小纽约来,我一定带你们到处看看。那个城可了不起了!”他随即吞下一大口威士忌。 吃完消夜后,洁美演奏了她歌剧的序曲,大伙儿听了那相当单调的音乐(太学术、太枯燥、太硬邦邦,完全无法表达洁美的心情)仍大声鼓掌。接着宛妲拿出曼陀林琴,坚持要为大家唱几首波兰情歌,她那沉重的女低音明显因为喝了白兰地而不稳定。乐器声铮铮然展现出她高明的琴艺,有些和弦着实令人佩服,但她的眼神和手劲同样狂野,不久便有一条弦砰然断裂,似乎让她完全失去平衡。她往后一倒,成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杜邦和布洛凯又把她拉起来。 芭芭拉剧烈地咳了一阵。“没事……”她喘着气说,“只是呛到,别大惊小怪,洁美……亲爱的……我都说了……没事。” 脸已经发红的洁美仍继续喝着薄荷甜酒。这回她把酒倒进平底玻璃杯,混着少许苏打水一口气灌下。但阿朵夫·布朗神情严肃地看着芭芭拉。 众人直到清晨才散会,直到四点他们才终于决定回家。每个人都待到最后一刻,除了华勒莉·西摩之外——她吃完消夜就离开了。布洛凯一如往常愤世嫉俗地保持着清醒,但洁美却像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蓓特也被自己的橡胶鞋套给绊倒。至于亨利·琼斯则扯开喉咙,用高音假声唱起歌来: 哎呀,救救我,救救我,难道没有人珍惜我? 哎呀,怎么可能,没有人珍惜我。 “别制造噪声了,你这个笨蛋!”他哥哥呵斥道,亨利却仍继续嘶吼,“哎呀,怎么可能,没有人珍惜我。” 他们留下宛妲睡在一堆软垫上,中午以前她恐怕醒不来。 Chap. 46 · 1 · 史蒂芬的书在五月出版后,无论在英国或美国都畅销大卖,甚至比《犁沟》更为成功。如此具有文学价值的书销售得这么好,倒是令人始料未及;这两国的评论家都大声赞扬,报纸上可以看到史蒂芬的旧照片,其说明文字更极尽恭维之能事。总而言之,有一天早上她在巴黎醒来,发现自己一夕成名了。 华勒莉、布洛凯,其实是所有的朋友,无一不衷心向她道贺。大卫的尾巴用力摇个不停,它知道一定有什么愉快的事:机灵如大卫,从家里的整个气氛便能嗅出端倪。就连玛莉那些色彩缤纷的小鸟似乎也活得更起劲,花园里的鸽子忙碌个不停,流露出为人父母的骄傲——大脑袋、眼睛蒙眬的雏鸟凑着热闹出世了。阿黛儿一边工作一边哼歌,因为尚最近升迁有望,那么存上一年的钱可能就够他们结婚用了。 皮耶向友人(隔壁的面包店老板)夸耀史蒂芬写作的杰出成就,就连宝琳也开心了些。当玛莉夸张地订购美食餐点,为史蒂芬订这个、订那个的,宝琳还会带着微笑说:“是啊,伟大的天才是该补补脑!” 狄佛小姐因为教过史蒂芬,一时之间在学生眼中的分量变重了。她会点着头,非常睿智地说:“我一直就说她会成为伟大的作家。”话才说完,生性诚实的她又会赶紧加一句:“我是说我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人。” 布伊松承认史蒂芬没有放弃写作或许还是对的。出版商已经买下她的书准备翻译成法文,这点让布伊松先生深感不易。 扑通写来一封得意的长信:“当初我是怎么说的?我就知道你会成功!” 安娜也写了一封不算短的信给女儿。最不可思议的则是一封来自薇奥莉·皮考克的书信,信中大攀关系令人尴尬。她说改天来巴黎会找史蒂芬,还说很渴望与她叙叙旧情——她们俩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史蒂芬目光炯炯地看着玛莉,思绪忍不住涌向未来。扑通说得没错,只有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多么聪明、冷静又明理的老扑通啊! 接着她一手搂住玛莉的肩膀:“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她承诺道,这种自我满足又强壮的感觉真好,有能力保护人的感觉真好。 · 2 · 那年夏天她们驱车前往意大利,随行的大卫威风凛凛地坐在波顿旁边。大卫对着农夫吠叫,向狗挑衅,总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她们决定在科摩湖畔待上两个月,并下榻在贝拉吉欧的佛罗伦萨饭店。饭店的花园直通湖畔——整个地方都是阳光普照,让人的心情和缓而平静。白天里她们四处游赏,晚上则乘着一艘搭起喜气洋洋的条纹布篷的小船在湖上随波荡漾,后者在大卫看来是一种奇怪的娱乐方式。佛罗伦萨饭店的房客多数是英国人,其中有不少人想尽办法要认识史蒂芬,因为在一个主要由失败堆砌而成的世界里获得成功,似乎便是最大的成功。看见自己的书被人留在饭店大厅,或是看见有人埋头猛读,史蒂芬会感觉到一种近乎幼稚的快乐,还会指给玛莉看。 “你看,”她会低声说,“那个人在读我的书!”这个作者向来都很孩子气。 她们结识了一些乡下来的人,她发现自己能与他们产生共鸣。他们对人生淡定而刻苦的想法、对土地的爱、对家园的挂念,以及他们的传统,毕竟也是她的一部分,由建立莫顿的祖先传给了她。见到这些头发花白的妇女与彬彬有礼的男士欣然且热情地接纳了玛莉,史蒂芬内心深感喜悦,觉得非常妥帖适当。 我们每个人都会碰上那种内心不肯正视问题的暂停时刻,因此现在的她毅然决然抛开疑虑——在她耳边悄声说“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想他们会对玛莉这么友善吗”的那些疑虑。那年夏天主动来亲近她们的人当中,最殷勤的当属梅西夫人与她女儿。梅西夫人是个虚弱的老妇人,尽管健康状况不佳又上了年纪,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追求乐趣——结交名人便是她的乐趣。她性子急又任性,也不算太真诚,经常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但是对史蒂芬与玛莉的喜爱似乎不只是表面功夫。她会请她们到她的起居室去,会希望她们和她一起坐在花园里,有时候还会坚持邀她们到她那一桌一起用餐。她女儿艾格妮丝是个开朗乐天的红发女孩,一见到玛莉立刻喜欢上她,两人的友情迅速升温,这是慵懒夏日常见的情形。至于梅西夫人,她宠着玛莉,像母亲照顾孩子似的照顾她,不久也开始像母亲般照顾史蒂芬。 她会说:“我好像多了两个孩子一样。”史蒂芬此时的心情正容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位老妇人变得十分依恋。艾格妮丝的未婚夫费兹摩里斯上校很可能会在秋天到巴黎与她们会合,若是如此,她们一定要马上聚一聚,她坚持地说——他非常欣赏史蒂芬的作品,写信说很期待能见到她。但梅西夫人热诚展现的友情还不只如此——她力邀史蒂芬和玛莉到她位于柴郡的家做客,圣诞节期间,她会在布兰斯康园举办宴会,她们一定要来参加。 玛莉对这次造访似乎又期待又兴奋,老是和史蒂芬说个不停:“你想我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艾格妮丝说这次宴会相当盛大,我可能需要买几件新的晚礼服吧?”有一天她问道:“史蒂芬,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去过阿斯科特或古德坞?” 阿斯科特和古德坞,对史蒂芬而言都只是地名罢了。她年轻时蔑视的这两个地名,如今却似乎不乏重要性,因为它们象征的不只是名称本身,还有应该属于玛莉的某些东西。梅西夫人从英国订了The Tatler或The Sketch杂志,她会拿起其中一本,边翻边盯着那些地位稳固、经济自足的人的图片——某某小姐坐在手杖折叠椅上,旁边站着很快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某某夫人和她最近生的孩子;或是一群人在某庄园的合影。突然间史蒂芬会觉得不再那么有把握,因为她心里想必是羡慕那些人的,羡慕坐在可笑的手杖折叠椅上的那些平凡男女,他们有面带微笑的未婚夫未婚妻、有丈夫妻子、有家产地位,还有受到他们悉心照顾、个性温和的孩子。 玛莉有时会带着一种前所未见也或许是充满渴望的兴致,越过她的肩头一起看。这时史蒂芬会猛然合上杂志。“我们去湖上划船吧。”她可能会这么说,“浪费这么美好的夜晚太可惜了。” 但她随即便想起梅西夫人邀请她们到柴郡过圣诞的事,不由得开始做起白日梦:她何不在布兰斯康园附近买下一栋小宅子?可以和这些友善的新朋友离得近些,他们那么喜欢玛莉。玛莉也有自己的心思,她会想着艾格妮丝·梅西这样的女孩,生活平静、轻松又安定,她们眼中的世界必然是友善而幸福的。接着蓦然想起自己被莫顿放逐在外,心里不禁微微刺痛。想到这些之后,她一定要握着史蒂芬的手,一定要紧紧靠坐在史蒂芬身旁。 · 3 · 那年秋天她们经常与梅西母女见面,她们照例住在丽池饭店的套房,并不时邀请玛莉与史蒂芬共进午餐。梅西夫人、艾格妮丝和个性相当随和的费兹摩里斯上校,到雅各街的宁静老屋吃过几次晚饭,那几个夜晚都过得格外愉快,史蒂芬和费兹摩里斯上校谈书,梅西夫人则详细描述布兰斯康与她对圣诞宴会的计划。有时候史蒂芬和玛莉会送花到丽池,也许是温室栽种的或是一大盒特殊品种玫瑰——梅西夫人喜欢在房里摆满朋友送的花,感觉上能提升自己的分量。她会送来充满爱的谢函作为答礼,信中写道:“真是感谢我这两个最亲爱的孩子。” 十一月,她和艾格妮丝回到英国,仍继续以书信维系友情,梅西夫人很勤于写信,再也没有比写信更令她快乐的事了。玛莉已经买了新的礼服,便拖着史蒂芬去选几条新领带。造访布兰斯康园的日子渐渐近了,她们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件事——在史蒂芬看来,这是第一个辛苦努力的成果,对玛莉则像是一道大门,通往一种必然非常安全有保障的生活。 · 4 · 史蒂芬始终不知道是哪个敌人为梅西夫人准备了那记沉重的打击。也许是一直没有表露出疑心的费兹摩里斯上校,他有朋友住在莫顿附近,肯定知道不少关于史蒂芬的事。也或许只是一些恶意中伤布洛凯或华勒莉·西摩,中伤史蒂芬与玛莉认识的人的谣言,尽管梅西夫人并未见过他们。但话说回来,这一点也不重要,事情如何演变成这样又有什么要紧?比起侮辱本身,侮辱的缘起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 信是在十二月收到的,就在她们动身前往英国的一周前。一封杂乱无章、措辞笨拙得可怜的长信,里面充满令人窘迫又极为伤人的借口。 “若非如此喜爱你们二人,”梅西夫人写道,“事情万不会如此棘手——这整件事实在令人难过,却不得不考虑我在郡里的地位。诚如你所知,郡民们以我马首是瞻,尤其还必须以小女为虑。听闻了关于你和玛莉的流言,内容不说也罢,因此不得不忍痛绝交,圣诞节之邀也就此作罢。以我地位之崇高众目所瞩,行事自然不能不格外谨慎。此事着实令我伤心烦乱不已,若非如此喜爱你们二人,你也知道我有多爱玛莉……”如此云云,一种自负又自怜的埋怨悲叹。 史蒂芬读着信,连嘴唇都倏地发白,玛莉跳起来问道:“你在看谁的信?” “梅西夫人,是关于……是关于……”她说不出口。 “让我看。”玛莉很坚持。 史蒂芬摇摇头:“不,最好不要看。” 于是玛莉问道:“是关于我们要去的事?” 史蒂芬点头说:“我们不去布兰斯康过圣诞了。亲爱的,没有关系……你别这个样子……”“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不去了。”玛莉伸手抢过了信。 她读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整个人颓坐下来失声哭泣。她的啜泣声拉得长长的,好不伤心,像个莫明其妙被打的孩子:“啊……我还以为他们喜欢我们呢……”她边哭边说,“我还以为也许……他们能了解呢,史蒂芬。” 此时听着玛莉啜泣,看着玛莉如此受到伤害而完全崩溃,看着她为了爱如此蒙羞受辱,如此丧失一切尊严与保护,史蒂芬感到痛苦不堪,相较之下,从前生命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她觉得异常无助。“不要……不要。”她哀求着,怜爱的泪水也同时模糊了她自己的双眼,并缓缓滴落留下伤疤的脸。她暂时失去了所有比例感与远近感,只看到一个自视过高、毫不得体的女人像一种巨大的破坏天使,一种惩罚她和玛莉的天谴。史蒂芬觉得梅西夫人从未像此刻这般巨大地迫在眼前。 玛莉的啜泣逐渐平息。她躺靠在椅子上,小小的、孤单的身影,不时发出抽噎声,最后史蒂芬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用冰冷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但她想不出安慰的话。 · 5 · 那天晚上史蒂芬粗鲁地将女孩拥入怀里。 “我爱你,我是那么爱你……”她断断续续地说,还不停亲吻玛莉的唇,但因为残暴使得这些吻变成痛苦——她内心的苦透过双唇蹦出,“天哪!这样的爱太可怕了,这是地狱啊,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 她的神经受到强烈刺激,似乎怎么也抚平不了。她仿佛拼命地想借由与玛莉的某种奇怪而痛苦的融合来磨灭,不只磨灭她自己,也磨灭整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那感觉的确可怕,简直可怕死了,让她二人都筋疲力尽。 这世界获得了第一场真正的胜利。 Chap. 47 · 1 · 她们的圣诞节自然蒙上了阴影,于是凭着一股共通的冲动,她们转向芭芭拉与洁美这种不会轻视也不会羞辱她们的人。玛莉提议邀请芭芭拉与洁美来共享圣诞晚餐,而史蒂芬忽然对遭受误解又运气奇差无比的宛妲心生同情,便也邀了她——又有何不可呢?宛妲其实造孽无多,却报应太重。她酗酒,是啊,宛妲会借酒浇愁,这点众所皆知。而史蒂芬和华勒莉·西摩一样厌恶酗酒,但她还是邀请了宛妲。 世上没有绝对的不幸,有人遭殃也总会有人得利。芭芭拉和洁美欣喜万分地接受了邀请。到了年底她们俩已是囊空如洗,若非玛莉及时邀约,她们肯定没有圣诞晚餐可吃。宛妲似乎也很乐意来,很乐意抛下巨大、混乱的画布,到这栋房间舒适、仆人亲切的温暖屋子来享受那井然有序的祥和气氛。她们三人都在用晚餐前整整一小时就到了。 宛妲正经八百地告诉她们,说她去圣心教堂做了午夜弥撒,史蒂芬想起狄佛小姐,很懊悔自己没有派车去接她。她无疑也去了圣心教堂做午夜弥撒——多奇怪呀,她和宛妲。宛妲显得安静、沮丧,而且相当清醒;她穿着一件直线剪裁、样式简单的黑色洋装,有种神职人员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清醒时候的宛妲比喝醉了酒更常重复同样的话。 “我去了圣心教堂,”她又说一遍,“去做午夜弥撒,真是美妙极了。” 但她没有道出一个悲惨的事实,那就是正要走向祭坛栏杆之际,她突然心生恐惧而仓皇逃回座位,不敢领受圣诞圣餐。尽管对自己的酗酒、眼与心的欲念,以及身体偶一犯下的罪,做了痛苦而详细的告解;尽管有个满头白发的老神父赦免了她的罪,以充满怜悯的温和口气,指引她向圣心祷告(他自己内心的怜悯之情便是由此而来)……尽管如此,也无法让宛妲鼓起勇气去领受圣诞圣餐。此时坐在史蒂芬家餐桌旁的她吃得少,也只喝了三杯葡萄酒,后来到书房喝咖啡时,她也没有讨白兰地喝,却只是谈论着她信仰的核心,那座夜以继日守护巴黎的宏伟教堂。 她用非常地道的英语说:“法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不是吗?全法国的每个城镇村落都捐了钱建造蒙马特的那座教堂。许多人认购了教堂的石块,名字就永远刻在上面。我太穷了做不到,但我倒挺想拥有一小块石头。我只会刻上:‘宛妲敬赠’,因为再刻姓氏根本是多此一举,而且我的姓又长又难拼写……对,我会请他们刻上:‘宛妲敬赠’。” 洁美和芭芭拉礼貌地听着,却没有共鸣也无法理解,玛莉听到某些似乎纯属迷信之处,甚至还忍不住微微一笑。但史蒂芬的想象被触动了,她问及宛妲的信仰。这时宛妲感激地看向史蒂芬,瞬间很希望赢得她的友谊——她坐在那气氛安详、摆满了书的书房里,显得那么冷静又令人安心。她是个优秀的作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吗?她当然是了,正如宛妲是……唉,只不过史蒂芬战胜了命运,她与命运苦苦搏斗过了,如今命运必须为她所用;那很好,那才是真正的勇气、真正的伟大!其实那个圣诞节,除了玛莉,谁也不可能知道史蒂芬心中的苦,更遑论个性冲动、反复无常的宛妲了。 宛妲欣然主动地说下去,很快地当她说到波兰那个小镇、镇上的教堂,与随时敲响的钟声(清晨开始就有弥撒钟声,然后是奉告祈祷的钟声,还有晚祷的钟声,宛妲说那钟声一直在不停地召唤着),她眼中立刻绽放出与生俱来的宗教狂热的光芒。她那不幸的国家因为连年的迫害纷争、战争与无穷无尽的战争传闻备受蹂躏,人民因此牢牢依附着他们的古老信仰,就如同教堂母亲的亲生孩子,宛妲如是说。她本身有三个兄弟,全都是神职人员,父母都很虔诚,但两人都死了,几年前就死了,宛妲说到这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以表达对双亲灵魂的敬意。接着她试图解释自己信仰的意义,却完全词不达意,她发现要以言语诠释心灵上的东西,那些她自己凭本能就知道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再说了,她最近托白兰地的福,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就算清醒的时候也一样。关于如何来到巴黎的细节她略去不提,但史蒂芬认为很容易猜得到,因为宛妲带着一种奇妙的傲气说她三个兄弟都是铁石般的男子汉。据宛妲描述,他们都是圣人,不妥协、勇猛而无情,眼中只有夹在烈火深渊之间那条笔直的窄路。 “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啊!”她宣称,“我也和父母亲不一样,我是……我是……”她忽然闭口不语,只是盯着史蒂芬看,那热焰般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你明白的。”史蒂芬猜到了宛妲被迫离乡背井的原因,便点点头。 但玛莉忽然开始坐立不安,便起身走到又大又新的留声机旁(这是史蒂芬送她的圣诞礼物)播放音乐,结束宛妲的长篇大论。留声机大声响起最新流行的狐步舞曲,芭芭拉和洁美立刻蹦起身来跳舞,史蒂芬和宛妲负责搬开桌椅、卷起地毯,一面向吠叫的大卫解释说它不能加入,但可以坐在长沙发旁看她们跳舞。随后宛妲一手揽住玛莉翩翩起舞,两人看起来很不搭调,一个全身色调暗沉像个神父,一个则穿着柔软的蓝色雪纺纱晚礼服。玛莉轻轻靠在宛妲的臂弯,史蒂芬觉得她舞艺好极了——她点了根烟,看着她们。跳完舞后,玛莉换上另一张唱片,只见她脸色泛红,眼神也明亮许多。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史蒂芬轻声说。 “告诉你什么?” “说你舞跳得这么好啊。” 玛莉略感迟疑,接着也轻声回道:“你又不跳舞,说了有什么用?” “宛妲,你得教我跳狐步舞。”史蒂芬微笑着说。 洁美将芭芭拉紧紧抱在她脏兮兮的胸前,在房里横冲直撞,然后两人开始唱起狐步舞曲那无伤大雅却愚蠢可笑的歌词——就算仆人们在厨房里唱着古老的布列塔尼赞美诗,也无人费神倾听。洁美越来越兴奋,便越唱越大声,抱着芭芭拉疯狂地回旋转圈,最后芭芭拉又笑又咳,不得不求她停下来,求她饶了她。 宛妲说:“史蒂芬,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上一课。” 她双手搭在史蒂芬肩上,开始解释较简单的舞步,在史蒂芬看来一点也不难。音乐仿佛进入了她的双脚,使得她不得不跟着节奏踩踏。大大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她很喜欢这种较不正式的现代舞。不一会儿,她已经十分沉稳地紧抱着玛莉,跟着宛妲的口令一起移动脚步:“再跨大步一点!膝盖打直……打直!身子别太歪斜……你看,像这样……像这样抱着她,随时都要正对着你的舞伴。” 这堂课持续了整整两小时,最后似乎连玛莉也有些筋疲力尽。她忽然摇铃召唤,接着皮耶便端着一盘简单的消夜来了。随后玛莉做了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她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我累了。”见到史蒂芬讶异的神情,她十分烦躁地回应道,并皱起眉头倏然转身。然而宛妲却避开了白兰地,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避开火焰;她喝了两大杯柠檬水,这个宛妲做什么事都很极端。不久她说她得回家睡觉了,因为最近这幅画需要耗尽她的每一分力气,不过临走前,她以热切的口气对史蒂芬说:“让我带你去参观圣心吧。当然你一定去过了,但只是像观光客一样走马看花,不算真正看过,你一定要跟我去。” “好吧。”史蒂芬答应。 等到洁美和芭芭拉也走了以后,史蒂芬将玛莉拥入怀中:“亲爱的……这个圣诞毕竟过得还不错吧?”她几乎是怯怯地询问。 玛莉吻了她:“这当然是个美好的圣诞。”话才说完,她年轻的脸瞬间变色,灰色眼睛露出恨意,嘴角也显现愤慨,“那个女人这样对我们真是该死啊,史蒂芬,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我学乖了,就算没有梅西夫人和艾格妮丝,我们还有好多朋友,不会以道德为由排挤我们的朋友。”她笑着说,却是表情古怪、毫无笑意的轻笑。 史蒂芬想起布洛凯的警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 2 · 宛妲自我节制与约束的倾向坚持了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她像个溺水的人紧抓住史蒂芬不放,一天到晚在她家出没,一刻也无法独处。史蒂芬倒不是那么乐于容忍,因为现在新年到了,她正努力地在写一系列文章与短篇小说,不愿想象失败的她再度开始摩拳擦掌。只是在宛妲为了保持清醒所做出可怜的努力之中,在她的依赖之中,有种感觉非常动人,因此史蒂芬会放下工作,不愿将这个不幸的人弃之不理。 她们有几次长途跋涉,徒步到圣心教堂朝圣,只有她们两人,因为玛莉对宛妲的宗教信仰有偏见,怎么也不肯一同前去。她们爬上陡斜街道的阶梯,灰色的街道、灰色的阶梯,从市区往上延伸。宛妲的双眼总是盯着她们的目的地——史蒂芬经常觉得那是一双朝圣者的眼睛。到达教堂后,她和宛妲会站在高大的廊柱间,往下眺望圆顶遍布、雾气弥漫,只有在断续出现的阳光中才能半窥见的巴黎。在那高处,空气显得纯净,纯净稀薄得一如灵气。在那巨大的信仰圣殿中、那巍峨耸立的崇高庄严中、那整个民族对上帝所发出沉默却清晰的呐喊中,有个什么东西唤醒了史蒂芬的感应,让她仿佛擦掠过一个古老而相当可怕的奥秘——善与恶的永恒奥秘。 教堂里,除了许愿蜡烛投射出无数大大的琥珀色火湖之外,全是沉思的黑影。主祭坛上方,以圣体匣供奉的圣体在烛火中闪着奇异的白光。信徒展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嘴里发出单调、低吟、持续不断的祈祷声,日夜为巴黎的罪恶忏悔。 宛妲走到一手按在心口,另一手伸出做哀求状的耶稣银像前面跪了下来,手画十字后蒙上双眼,将史蒂芬抛到脑后。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史蒂芬很好奇宛妲对耶稣银像说了什么,而耶稣银像又对宛妲说了什么。她觉得他,这个必须倾听这么多恳求的耶稣基督,看起来非常疲惫。这时候,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些古怪念头:这个男人是神,是等待的神,他能解答宛妲的存在之谜、她自己的存在之谜吗?她若是问了,他能回答吗?“看看我们,我们是两个人却也代表着许多人。为数众多的我们也都在等待,也都累了,唉,都累坏了……你能给我们最终获得解脱的希望吗?你能告诉我们得到救赎的秘诀吗?”假如她突然这样大喊,又会如何? 宛妲祷告完后,僵硬地起身去买两根许愿蜡烛,将蜡烛插到烛台之后,会摸着耶稣银像的脚向他道别,这是由来已久的习俗。然后她和史蒂芬可能会将目光再次转向流泻在圣体匣四周的火湖。 有一天早上当她们来到教堂,发现主祭坛上方的圣体匣不见了。祭坛刚刚才布置、清理,所以圣体还在圣母礼拜堂内。她们站在那儿凝视着圣体时,来了一位神父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辅祭,准备将他们的神请回去,请回到那个昂贵的圣龛中继续无止境的守夜。辅祭得先点亮悬挂在一根杆子上的小吊灯,然后抓起他的摇铃。神父必须将他的主从圣体匣取出,放在一块丝绸罩布上,然后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温柔却也强有力地保护着,就好像某种受挫的母性本能借由此举找到了神圣的表达方式。吊灯有节奏地来回晃动,铃声摇出严正的预警,接着辅祭在前开路,神父小心翼翼跟随在后走向宏伟的主祭坛。很久很久以前,麻风病人腐烂的手中会摇着这样的铃,预告死亡的接近:“不洁!不洁!”死亡与腐烂也许再也握不到健康人手的那可怕的手所摇动的警告铃——而如今这铃声却预告着至高无上的纯洁的接近,也就是麻风病的治疗者,他因为悲天悯人而受缚于尘世;然而那怜悯之情如此博大、如此急迫,那小小圆圆的白色圣体想必承载了整个受苦的宇宙。这个爱的囚犯(只要还有一个心灵麻风病患尚未痊愈,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就这样背着沉重负担坚忍地经过了。 宛妲忽然跪下来,捶打自己瘦小不丰满的胸部,因为她一如既往非常羞愧恐惧,而她的恐惧是一种苦涩又极其致命的侮辱。她看见自己的救赎,不由得双眼低垂、两手发抖,害怕地畏缩。但史蒂芬站得笔直,镇定得怪异,两眼直瞪着空空的圣母礼拜堂。 Chap. 48 · 1 · 那年春天,她们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巴黎的夜生活,这道俗丽又带着悲剧色彩的大门是专为史蒂芬·戈登这种人而开的。 在此之前,她们很少在晚上出门,只偶尔到芭芭拉和洁美的套房公寓聚会,或是偶尔和她们俩到不卖酒精类饮料的咖啡馆喝杯咖啡。但那年春天,玛莉似乎疯狂地急于向蓓特的悲惨军队宣誓效忠。社交活动对她而言,本该是自然且多多益善,如今被剥夺之后,她努力地挺身对抗充满敌意的世界,证明没有那些她照样能活下去。支持着她来到法国的那股冒险精神、在小组里让她坚定不动摇的那份勇气、克尔特人情绪化而鲁莽的天性,现在这些特质想必是同时发挥了作用,让玛莉处于极度浮躁的状态,那是对人生的不公所做出的可怜反抗。那只柔弱的手轻率挥出的一拳,其致命程度甚至超乎史蒂芬的想象,对她们两个都很致命,因为这记侧击在她表面风光的时刻挥出,彻底粉碎了她们的幻想。 史蒂芬看得出玛莉烦躁苦闷,不禁对自己无力提供更正常而完整的生活方式,感到一种病态的忧惧、一种病态的苦恼。为了和她在一起,玛莉必须放弃那么多纯真的消遣、那么多无害而愉悦的社交生活,而她还年轻,离三十岁还早得很。如今史蒂芬面临了警告与认知之间的鸿沟——她针对这个世界所提出的所有痛苦警告,都无法减轻打击的力道,无法让玛莉更能够承受。一想到玛莉被拒在莫顿门外,一想到这个女孩因为忠诚与信任而必须忍受的羞辱,史蒂芬深感蒙羞;凡是玛莉正逐渐失去的、属于青春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都一拥而上指控着、折磨着史蒂芬。她的勇气有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几乎就要熄灭;她会觉得比较没有信心、比较没有能力再继续奋斗,再为生存权利打那场无休止的战争。这时,笔会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不再是有意义的锋利武器。是的,那年春天史蒂芬自己也软弱了——她觉得累,尽管身心强健,有时候却衰老得不像自己的年纪。 她需要召唤玛莉来让自己安心。有一天她问她:“你有多爱我?” 玛莉回答:“爱到已经开始恨了……”如此年轻的口中竟说出这样苦涩的句子。 现在有时候史蒂芬自己也会渴望有些舒缓、有些消遣;由于之前的成功看似海市蜃楼,她一心想成功的意志也显得怪诞而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挺身对抗全世界,对抗那冷血无情、紧追不舍、决心要歼灭她这类人的数百万人?她只不过是个能力不足的可怜人。她会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无限孤寂地踱步,正如多年前她父亲在莫顿安静的书房里那般踱步。于是她不可靠的敏感神经会背叛她,当玛莉带着大卫进来(狗儿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显得有点沮丧),她经常把气出在女孩身上,说话也变得很冲。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只是出去散散步。我走到洁美家去了,芭芭拉身体不舒服,我拿了几罐白兰氏鸡精去给她。” “你不能没说一声,就这样跑出去……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许你这样!”她的口气严厉,玛莉会因而脸红,却不知道她的神经已经快绷断了。 像是为了抓住依然安定的一点什么,她们会去找慈祥的狄佛小姐,但史蒂芬心里有一种罪恶感,因此不像以前那么常去。看着那张如小马般温和的脸和厚厚的眼镜后面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她心里会想:我们是靠着诈骗才能来这里。她若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接受我们。布洛凯说得对,我们应该和同类人为伍。于是她们越来越少去找狄佛小姐。 狄佛小姐温顺认命地说:“这很自然,因为现在我们史蒂芬成名了。她何必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曾经教过她,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但失明的茱莉伤心地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你想错了,妹妹。我可以感觉到史蒂芬非常寂寞,玛莉也丧失了某些青春气息。会是为了什么呢?关于那种寂寞感的原因,我的手指也变瞎了看不见。” “我会为她们俩向无所不知的圣心堂祈祷。”狄佛小姐说。 其实她自己也从心里想试着了解,只是史蒂芬对人已经极度不信任。 现在她们下定决心投奔自己的同类,过去扑通猜得的确不错,像史蒂芬这种人正是“物以类聚”。因此,当有一天蓓特出其不意地前来邀请她们去参加当天晚上在“理想”酒吧的一场聚会,玛莉立刻迫不及待地答应,而史蒂芬也没有反对。 蓓特说她们要挨家挨户去找人。宛妲会来,布洛凯可能也会。那个美国飞行员蒂琪·魏斯特人在巴黎,事先也答应了要来。啊,对了,还有华勒莉·西摩——华勒莉被她最新的爱情俘虏珍妮·莫瑞给挖出巢穴了。蓓特猜想华勒莉会喝柠檬水,而且多半会泼人冷水,她一定会想睡觉或是不以为然,这种派对找她来没意思。不过能不能借用史蒂芬的车呢?到了第二天灰蒙蒙的寒冷清晨,在蒙马特有时候很难拦到出租车。史蒂芬点点头,心想蓓特嘴里虽然说着关于蒙马特灰蒙蒙的寒冷清晨,与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外表却一本正经得可笑。她离开后,史蒂芬微微皱起眉头。 · 2 · 玛莉与史蒂芬终于到达的时候,那五个女人正坐在门边的一张桌位。蓓特啜着淡啤酒,神情抑郁。眼中燃着地狱之火,情绪也跌到地狱里去的宛妲,喝着白兰地,她又开始喝酒喝得很凶,因此这阵子都躲着史蒂芬。只有两张新面孔,一个是珍妮·莫瑞,一个是备受谈论的女飞行员蒂琪·魏斯特。蒂琪娇小、丰腴,非常年轻,顶多只有二十一岁,看起来却好像离二十岁还很远。她戴着一顶小小的暗蓝色贝雷帽,脖子上系着一条阿帕契领巾——此外就是一套简单利落的哔叽套装,对襟外套的剪裁功夫极好。她有一张诚实的脸,牙齿相当大,嘴唇干裂,受尽风吹日晒的皮肤十分黝黑。她看起来像个心肠好、讨人喜欢的小男孩,为了参加某个庆祝活动把全身刷洗得干干净净。说话的声音有点太精力旺盛。她属于比较年轻,也因此比较急躁、比较有攻击性又自信的一代,这个世代昂首阔步、号鼓齐鸣地上战场,虽是战后的世代,却要对敌视她们的天地万物发动新战争。她们心理上准备得非常完善,尚未留下血染的足印,她们仍充满希望,断然拒绝相信有一支悲惨军队存在。她们说:“我们就是这个样子,那又如何?我们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还高兴得很!”这样的她们必然走极端,必然常常犯下比男人更大的罪,但她们的罪是青春的罪,是受到压迫而起身反抗的罪。不过蒂琪绝非特别卑劣的人——她就跟男人一样地过日子。她的心是那么忠诚、那么信赖、那么善良,使得她常常觉得羞愧,暗自脸红。她不只是慷慨的情人,在根本不可能有爱情的情况下甚至更慷慨。当朋友们像蚂蟥的女儿一样喊着:“给呀!给呀!”蒂琪便不吝地给予,问也不问。她对于别人的请求绝不会无动于衷,大多数人察觉了,便继续请求。她喝酒适量,抽骆驼牌的烟抽到手指都已泛黄,而且欣赏美丽的女演员。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恶作剧开玩笑时完全不懂得节制。她的玩笑很危险,有时甚至是残忍——在玩笑方面,蒂琪十分缺乏想象力。 珍妮·莫瑞个子很高,几乎和史蒂芬一样高。她仪态优雅,穿着一件白色低胸缎面背心,颈间佩戴着珍珠项链,无论衣着或发型都完美无瑕,那头风格强烈的深色伊顿短发非常适合她。她侧面轮廓像希腊人,眼睛的颜色湛蓝,整体而言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年轻女子。到目前为止她生活相当忙碌,没有特别做什么却又什么都沾一点。但现在她是华勒莉·西摩的恋人,终于得到了一定的名声地位。 华勒莉淡定漠然地坐在一边,随意扫视着咖啡馆的目光里没有太多批判,但好像在说:这整个世界到底还是变得非常丑陋,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乐趣所在。 从室内另一端沾满污渍的吧台,传来毕乔先生的爽朗笑声。毕乔先生对顾客很亲切,噢,他可亲切了,几乎就像个父亲一样。但凡事都逃不过他冷静的黑色眼睛——这个毕乔先生,自有其专长。一个人能沉迷的收藏项目众多,有古老的瓷器、玻璃、图画、钟表与小古玩;有善本书、挂毡、无价珠宝。毕乔先生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它们没有生命——他收集的是倒错者。这个毕乔先生有一张像老去的龙骑兵的脸,刚刚结完第二次婚,已经有六个婚生子女,不料竟是如此病态。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只意志坚定的优秀种马,因此年轻的妻子很快便怀孕了。是啊,他是个最勇猛的正常男人,可怜的毕乔太太最清楚这一点了。但酒吧后面有一间不通风的小密室,这个奇怪的男人就在这里分类记录他的收藏。小室的墙上挂满了签名照和不少素描,每个相框背后都工整标示着一个小号码,与一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内的号码相对应——他早已养成习惯,早上拿牛奶回家以前一定会写笔记。客人会看到自己的脸,却看不到号码——谁也没想到有那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 开店营业之前,毕乔先生会和一些老友到这里面来喝杯啤酒或一小杯烈酒,有时候就像其他收藏者,毕乔先生也会容许自己变得唠叨。他的友人们对多数照片都烂熟于心,也熟知它们的故事,几乎不输给他,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一再重复许多老掉牙的故事,让客人感到乏味。 “很有意思的一群人,不是吗?”他会咧嘴笑着说,“看到那个男人了吗?是啊,非常优秀的诗人。他是喝酒喝死的。那时候喝的是苦艾酒,他们喜欢,因为这种酒会给他们莫大的勇气。那个人来店里的时候像只受惊吓的白老鼠,但是见鬼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吼大叫像头公牛……那当然是苦艾酒的关系,它给了他们很大的勇气。”或是:“那边那个女的,可真是个怪人!我记得很清楚,她是德国人,名叫艾尔丝·范宁。战前她会带一个在巴黎这里萍水相逢的女孩来,就是个普通妓女,真是怪到极点。两个人爱得很深。她们会坐在角落的桌子,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张。她们从来不多说话,酒也喝得很少,以喝酒来说,这两个人不是好顾客,但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也不太介意——我几乎喜欢上了艾尔丝·范宁。有时候她会一个人来,来得很早。‘毕,’她会用口音恐怖的法语说:‘毕,她绝对不能再回那个地狱去。’地狱!见鬼了!亏她说得出口!告诉你,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后来那个女孩回去了,当然会回去,艾尔丝就跳塞纳河自尽了。告诉你,这些倒错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这么悲惨,毕乔先生觉得有一些还挺有趣的。他可以说出许许多多争吵情节和无数不算严重的出轨行为。他还会模仿说话神韵、手势、走路姿态,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个时候朋友们就不觉得无聊了,他们会坐在那儿忍不住捧腹大笑。 此时放声大笑的是毕乔先生本人,他一面说笑一面暗中观察顾客。和玛莉坐在门边座位的史蒂芬,可以听见他响亮快活的笑声。 “天哪,”精神还没有被啤酒提振起来的蓓特叹气道,“今天晚上有些人好像真的很快乐。” 宛妲不喜欢谄媚的毕乔,自己又心烦意乱,便生起气来。她听到一句特别粗俗的亵渎言辞,即使在这个愚蠢的亵渎年代也很粗俗。“王八蛋!”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激动地骂了一句更不中听的。 “拜托,闭上你的嘴!”蓓特大吃一惊,连忙抓住宛妲的肩膀高喊道。 但宛妲只想捍卫自己的信仰,而且是用一种有点特殊的语言。 店里的客人开始转头注视,宛妲带来不少娱乐效果。蒂琪咧着嘴笑,一面有技巧地煽风点火,并未察觉到宛妲本身的悲剧色彩。因为尽管有一颗温柔慷慨的心,蒂琪毕竟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怎么打战发抖,因此依然还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史蒂芬焦虑地瞅了玛莉一眼,半想着要结束这场混乱的聚会,却见玛莉一手支着下巴,宛妲的情绪爆发似乎并未惊扰她。当她与史蒂芬四目交会,甚至还微微一笑,然后接受了珍妮·莫瑞递上的烟;这份平静、自信的漠然当中,有种感觉和她的年轻很不搭调,史蒂芬看了心头一震,忍不住也赶紧点了根烟,而蓓特还在努力地安抚宛妲。 华勒莉带着特有的谜样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下一个乐子了?” 她们付了账单,并说服宛妲稍后再来修理那个谄媚的毕乔。史蒂芬和蒂琪各抓住她一只手臂,连哄带劝地将她架上车,接着所有人也统统挤进去——只有蒂琪坐到驾驶旁边,好替傻里傻气的波顿指路。 · 3 · 到了“水仙”,她们很是惊讶,因为乍看之下就像最枯燥乏味的家庭聚会。时间很晚了,主厅里却没有顾客,因为不等到巴黎的教堂敲响午夜钟声,“水仙”几乎不会睁开眼睛。在一张铺着红白相间桌布的桌子旁边,坐着老板和一个被尊称为“夫人”的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和一个拔掉了不少眉毛的英俊年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嗯……反正还是像个家庭聚会。史蒂芬推开简陋的两扇门时,他们正气定神闲地玩着纸牌。 厅里的墙面挂着镜子,镜子上画满了丘比特也布满了苍蝇。就在厕所旁边的厨房,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气味。老板立刻起身与客人握手。看来每间酒吧都有特定的社交习惯。在“理想”就得分享毕乔先生的黄色笑话,在“水仙”就得和老板郑重握手。 老板很高,骨瘦如柴,胡子刮得很干净,有张像修道僧般的嘴。他的脸颊涂着淡淡的腮红,眼皮上了淡淡的眼影,但眼睛本身蓝得有如婴幼儿,并带有责备与相当惊讶的眼神。蒂琪为了捧场,点了香槟;这酒温温甜甜的,劲头大得让人不舒服。只有珍妮和玛莉和蒂琪自己有勇气尝试这种奇怪的饮料,宛妲还是喝白兰地,蓓特还是喝啤酒,史蒂芬则喝咖啡。倒是华勒莉·西摩造成些许混乱,因为她温和地坚持要喝柠檬水,新鲜柠檬现榨的。不久,客人开始双双对对地上门。找到桌位坐下后,有了那令人不舒服的香槟和彼此相伴,很快便忘却这个世界。从一个隐秘的壁凹处冒出一个女人,提着一整篮“不情不愿”的玫瑰。这个壮硕的卖花女戴着一枚宽宽的结婚戒指——因为她不正是个最有品德的人吗?但她的眼光既精明又敏锐,专找那些比较明显的情侣下手。史蒂芬看着她四下游走,忽然替那些玫瑰感到羞耻。一下子老板点了个头,音乐响起;一下子乐队的喇叭一吹奏,跳舞开始。蒂琪和宛妲率先开舞——蒂琪笨重稳固,宛妲踉踉跄跄。其他人也跟着下场。这时玛莉将身子探过桌面低声问道:“史蒂芬,你不跟我跳支舞吗?” 史蒂芬有些犹豫,但只是片刻。接着她猛然站起身来,与玛莉共舞。 那个眉毛饱受折磨的英俊男子礼貌地向华勒莉·西摩一鞠躬,遭到拒绝后接着找蓓特,没想到蓓特欣然接受,让珍妮感到有趣极了。 布洛凯来了以后坐到桌边,此时爱刺探与愤世嫉俗的情绪高涨。他用冷静且观察力敏锐的眼神看着史蒂芬,看着蒂琪引导摇摇晃晃的宛妲跳舞,看着蓓特被那个英俊男子搂在怀里,看着所有舞者挤来撞去。 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布洛凯点了根烟:“华勒莉亲爱的,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一尊愤怒的大理石雕像。和善点,亲爱的,和善点,你自己得过日子,也得让别人过日子,这就是人生……”他挥了挥细致白皙的手,“去观察它,人生非常美妙,亲爱的。这就是人生,爱情、反抗、解放!” 华勒莉露出惯有的平静浅笑说道:“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我们都是烈士的时候!” 跳舞的人逐渐回到座位,布洛凯刻意去坐在史蒂芬旁边。他低声说:“你和玛莉跳得很有默契,你们快乐吗?玩得愉快吗?” 史蒂芬最恨他这种爱打听的意向,这种靠她的情绪来滋养的意向,于是掉过头冷冷地回答:“是的,谢谢,今天晚上过得还不错。” 这时候,老板来站在他们桌旁,向布洛凯微一欠身便唱起歌来。他的嗓音是高亢悦耳的男中音,歌曲内容是关于不得不提早结束的爱情,关于以死亡终结而获得救赎的人生。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歌非常奇特——充满忧伤也非常感性。有几对情侣眼中含泪——流泪的原因恐怕不只是忧郁的歌声,还有香槟。布洛凯又点了一瓶以安慰老板,随后不耐地挥手要他离开。 接着大伙儿继续跳舞、继续点饮料,爱侣们也继续调情。老板转换了心情,忍不住要唱一首关于巴黎最低级的夜总会的歌。他边唱边像只杂耍的狗一样蹦蹦跳跳,边扮鬼脸,边用手打拍子,指挥着从桌边扬起的客人合唱声。 布洛凯嫌恶地耸肩叹气,史蒂芬再次瞥向玛莉,但她发现玛莉并没有听懂歌曲中不可原谅的含义。华勒莉和珍妮·莫瑞说着话,聊着她圣托贝的别墅,聊着花园、大海、天空,和她为一座绿色大理石喷泉所画的设计图。史蒂芬可以听见她迷人的声音,那么有涵养、那么冷静——那声音本身就和喷泉一样清凉。这个女人如此泰然自若,还能让自己如此超脱,真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华勒莉对那首歌置若罔闻,她不只关起耳朵,也关起了心神。 这里头开始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拥挤得无法跳舞。眼皮沉重、嘴角松垂、头靠在肩膀上,有人在接吻,角落一张桌子旁有人正吻得热烈。空气中散发着酒精等的恶臭,史蒂芬觉得无法呼吸。蒂琪没有掩嘴,打了个天大的哈欠,她还够年轻,会很想睡。但宛妲受到眼睛的怂恿,整个眼里充满色欲,蓓特看了不得不哀戚地摇摇头,喃喃说起卡士达将军的事。 布洛凯起身付了账,他好像因为被史蒂芬冷落而在生闷气,已经大半个小时没说话,现在又断然拒绝再继续陪她们。“我要回家睡觉了,谢谢……早安。”她们挤进车内时,他不高兴地说。 她们又去了两间酒吧,却都只停留短短几分钟。蒂琪说很没意思,珍妮·莫瑞也有同感——她提议再到“阿雷克”去。 华勒莉斜扬起一边眉毛,呻吟了一声。她觉得无聊至极,肚子也饿坏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吃一点冷鸡肉。”她喃喃地说。 · 4 · 史蒂芬穷其一生都未曾忘记那间名叫“阿雷克”的酒吧给她的第一印象——那是悲惨军队中最悲惨的人碰面的地方。那些惨遭其他男性同胞凌虐,最终踩在脚底下的残兵败将,经常聚集在这个冷酷无情、交易毒品、交易死亡的场所;他们受世人蔑视,也不得不蔑视自己,似乎完全救赎无望。他们成群地坐在桌边紧紧围聚,鄙陋却俗丽、胆怯却叛逆——还有他们的眼睛,史蒂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眼睛,倒错者忧烦、痛苦的眼睛。 这些人涵盖各个年龄层、各种沮丧程度、各种身心病态程度,不时仍会高声尖笑,仍会和着音乐节奏用脚打拍子,仍会随着乐队演奏一块儿跳舞——在史蒂芬看来,那仿佛是死亡之舞。许多人手上都戴着一枚华丽的大戒指,许多人手腕上都戴着醒目的手环,只有在这样的聚会场合,这些男人才能戴上他们身上那些首饰。在阿雷克,他们可以大胆地展现这样的品位——他们本身还剩下什么,就在阿雷克变成什么。 他们失去了所有社会尊严,失去了所有为男人指引方向的社会航图,也失去了神授权每个会呼吸、活跳跳的生物都能拥有的同伴情谊;他们遭到憎恶、唾弃,从老早以前就受到无止境的迫害,如今甚至比敌人所认知的还要低贱,比天地万物最无用的残渣还要无望。因为他们许多人视为美好、无私,有时甚至于高贵的情感,全都蒙受羞辱,被称为罪孽深重而可耻,既然如此,他们自己也就渐渐堕落到世人对他们感情评价的层级上。史蒂芬厌恶地看着这些酩酊大醉、吸毒过量的男人,却又感觉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阿雷克这个不幸的酒吧里四下蔓延;可怕是因为若真有上帝,他必然会为如此极度的不公大发雷霆之怒。他们的命运比她还可怜,因为有他们,这世界更应该受到重大报应。 阿雷克这个魔鬼,这个出售梦想、分送洁白胜雪的幻想的人;阿雷克,这个贩卖小包可卡因换取大把钞票的人,此时正面带微笑、卖弄着花哨动作在隔壁桌开酒。 他放下酒瓶说:“好啦,小姐们!” 史蒂芬看着那群男人,他们似乎颇为沾沾自喜。 墙边坐着一个软趴趴的秃头男人,手指缓慢无力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向谁祈祷,又在祈祷些什么——他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那串可耻的念珠,看起来很可怕。 乐队奏起了一步舞曲。蒂琪还在跳舞,但舞伴换成了蓓特,因为宛妲现在已经无力跳舞。但史蒂芬不想跳,不想在这群男人当中跳舞,同时也伸手制止玛莉。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剧烈的痛苦,她还是无法在这个地方和玛莉跳舞。 有一名年轻人和友人正要经过,被拥挤的跳舞人潮挡在她的桌前。这名年轻人弯下身子,脸几乎凑到史蒂芬面前——一张灰暗、受毒品摧残的脸,嘴巴还不停颤抖。 “姐妹。”他低声喊道。 她一度想抡起拳头去打那张脸,将它消灭。但就在刹那间她看到那双眼睛,回想起一只不幸的动物,惊恐惶惑,膨胀欲裂的肺部流着血,被追得逃无可逃,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一个藏匿处,一点希望——接着是那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史蒂芬打了个冷战,凝视自己紧握的拳头,肉已被指甲压得发白。“兄弟。”她呢喃应道。这时候有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是一个性格安静、肤色黄褐的男人,有一对希伯来人的眼睛:阿朵夫·布朗,那个温和博学的犹太人,来到史蒂芬旁边蒂琪的位子坐下。他拍拍她的膝盖,好像她还年轻,非常年轻,极需要人安慰。 “我看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了,戈登小姐。我就坐在那边靠窗的地方。”他随后同其他人打招呼,但招呼完毕似乎便完全忘记了她们的存在。看来他是专程来和史蒂芬说话的。 他说:“这个地方,这些可怜的男人,让你大为震惊。跳舞的空当我一直在注意你。他们很可怕,戈登小姐,因为他们堕落了却没有再次振作——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比绝望更大、更不可原谅的罪了,但你和我必定可以原谅……” 她默不作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他又继续说下去,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他说话声音很轻,好像只说给她听,口气却又好像被某种迫切而危急的使命火焰烧上了身。“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因为有勇气的人也有责任。”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他重复一遍,“在这个小馆子里,今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绝望,这四面墙几乎都要容纳不下了——许多人变得麻木,许多人变得卑劣,但这些本身其实都是绝望啊,戈登小姐。可是外面却有幸福快乐的人能心安理得地酣睡,醒来以后就去迫害那些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却从一出生便被区隔,被剥夺了所有同情与理解的人。这些能够酣睡的幸福人士不会为人设想——戈登小姐,有谁能让他们想一想呢?” “他们可以看书,”她支吾道,“有很多书……”但他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是学生吗?才不是呢,他们不会读医学书籍,这种人哪会去在乎医生的事?又有哪个医生能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碰到神经衰弱的人,也就是我们当中日子实在过得太苦的那些人。这些医生很不错,有些甚至非常好,很努力地想解决我们的问题,却有一半时间得在暗中摸索——完整的真相只有正常的倒错者知晓。医生无法让无知的人思考,无法奢望能深切体会数百万人的痛苦,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总有一天能办到……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可以做到,因为一切都必须朝至善努力,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浪费,也没有破坏。”他点了根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下,然后触摸她的手,“你明白吗?没有破坏。” 她说:“来到这种地方会觉得悲哀屈辱到可怕的地步。你会感觉到要想真正成功、真正获得成就,实在太困难了。已经有那么多人失败过,还有谁敢奢望成功?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阿朵夫·布朗正视她的双眼。“你错了,大错特错——这才只是开端。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杀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但他们杀不死上帝的正义,甚至杀不死永恒的精神。这份精神正是从他们的堕落中兴起,向世人索求怜悯与正义。” 真奇怪,这个男人其实说出了她的想法,她却再度沉默,无法回应。 蒂琪和蓓特回到位子上来,阿朵夫·布朗则悄悄溜开了。当史蒂芬一眼瞥去,他的位子已经空了,也看不见他穿过那群拥挤混乱又可怕的跳舞人潮。 · 5 · 蒂琪在车上呼呼大睡,头靠在蓓特那枕起来不舒服的肩上。到达她的旅馆时,她扭扭身子伸伸懒腰,喃喃地说:“该……该起来了吗?” 接下来送华勒莉·西摩和珍妮·莫瑞到伏尔泰堤道的公寓;再来是住在几条街外的蓓特,最后但并非最轻松的一个则是喝醉酒的宛妲。史蒂芬得把她抱下车,然后在波顿协助下尽可能地带她上楼,玛莉随后跟着。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来到门口,史蒂芬还得摸找着失踪的钥匙。 好不容易回到家以后,史蒂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我的老天,多可怕的一夜。”她内心充满深深的沮丧与厌烦,像这样夜游之后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但玛莉假装若无其事,其实她一点也不麻木,因为她较细腻的本能还没有被生活磨钝,到目前为止,她只是被激怒而已。她打着哈欠说:“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跳舞,又不会被当作怪胎,这样就很好了。在这世上乞丐哪有挑嘴的份儿呢,史蒂芬!” Chap. 49 · 1 · 在一个美好的六月天,阿黛儿在凯旋圣母教堂嫁给了尚——圣堂里满满的蜡烛与祈祷,祭奉着慨赠无数恩典的圣母。从一大清早开始,雅各街的安静老屋便乱哄哄——宝琳在准备婚宴,皮耶在布置打扫客厅,两人又不时会停下来亲吻女儿因快乐而泛红的脸颊。 史蒂芬送了结婚礼服、婚宴和一笔钱;玛莉送给新娘蕾丝面纱、白缎鞋和白丝袜;大卫送了一个镀金的大钟,是她们在皇宫买给它的;至于波顿则负责将新娘载到教堂,再将这对新人载到火车站。 到了九点,这整条街充满兴奋的气氛,因为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宝琳和皮耶,何况正如面包店老板对妻子说的,这么大户的人家办喜事应该很有看头。 “这些英国人毕竟都很慷慨,”他说,“虽然戈登小姐外表奇怪,我们也不能忘记她曾经为法国出生入死,现在才会多了一道疤痕还受勋。”说着想起自己四个战死的儿子,他不禁叹气——无论对国王还是面包师傅而言,儿子就是儿子。 大卫兴奋地在楼梯跑上跑下,很想帮忙却没人心领,尤其是慌张不安的新娘正要穿上窄小缎鞋的时候。 “走开吧!你帮不了忙的,宝贝,你就别再叫了嘛!”阿黛儿哀求道。 最后玛莉不得不找来项圈和皮绳,将大卫绑在书房的书桌旁,它在那儿垂头丧气地咬着它的白缎蝴蝶结,心想只有四条腿的动物才懂得感激。阿黛儿好不容易总算盛装打扮完毕,害羞地走到玛莉和史蒂芬面前让她们看一看。她那张善良诚实的脸看起来非常迷人,圆圆亮亮的眼睛好像乌鸫。史蒂芬衷心希望她幸福,这个女孩已经等候她的伴侣那么久——那么耐心又忠实地等候着。 · 2 · 教堂里有一些亲友,还有一些不惜路遥也要参加葬礼或婚礼的人。可怜的尚穿着廉价的新郎礼服,看起来糟透了,史蒂芬可以闻到他的发油味,虽然有香味,闻起来还是非常油腻刺鼻。他摸取戒指时手有点发抖,因为觉得又骄傲又卑微,因为原本便爱得很深的他还得爱得更深,却又自认为完全配不上她。从那只颤抖摸索的手,从那头油亮的头发和那套不合身的礼服中,有个什么东西感动了史蒂芬,使得她很想出言安抚,告诉他说他献上的礼物有多美好——安全、平静与光荣的爱。 年轻神父郑重地复诵祈祷文——古老、原始,但已经由习俗变得柔和的祈祷文。穿着淡紫色丝质洋装的宝琳跪下时落泪了,但皮耶却把手帕铺在跪凳上以保护灰色新长裤的膝盖部分。史蒂芬旁边坐着宝琳的两个弟弟,一个穿制服,另一个退伍了穿便服,但两人胸前都戴着勋章,因此很适合代表军方。面包店老板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来,由于女儿们都尚未出嫁,眼睛也不看弥撒书,倒是更常盯着身穿廉价礼服的尚。蔬果店老板和一位女士一同前来,宝琳用来穿串的鸡都是跟她买的;而替皮耶修理靴子鞋子的鞋匠则对着年轻漂亮又丰满的洗衣女工频送秋波。 弥撒接近尾声,神父祈求上帝赐福这对新人,祈求他二人活得长久,不只能看到自己的孩子,还能看到孩子的下一代,甚至第三、第四代。接着他说到他们对上帝与对彼此的责任,最后以大量圣水泼洒他们低垂的年轻脑袋。于是在凯旋圣母(那个慨赠许多恩典的圣母)教堂里,尚与他的阿黛儿在他们教堂的见证下,在上帝的见证下,成为一体,从此便能毫不畏缩地面对世界。 他们挽着手走出重重的两扇门,坐上在外等候的史蒂芬的汽车。外套上别着白色徽章的波顿面带微笑,伸长了脖子的群众也都露出微笑。回到家后,史蒂芬、玛莉和波顿一齐举杯祝福新郎新娘身体健康。接着皮耶向东家致意,感谢她给女儿办了这么风光的婚礼。但是当这位东家离席后,当玛莉随她进入书房,面包店老板娘扬起眉毛一脸狐疑。 “真是个奇特的人!老实说她还比较像男人,她这样是找不到丈夫的!” 宾客们都笑了。“就是啊,她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大伙儿于是开起史蒂芬的小玩笑。 皮耶红着脸跳出来替史蒂芬说话。“她人很好,很善良,我非常尊敬她,我太太也一样,还有我们的女儿阿黛儿更应该心怀感激。而且她在战壕里救助我们的伤兵,还得了十字军功章。” 面包店老板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朋友,这正是我今天早上说过的话。” 不过当大伙儿尽情享受着美味无比的喜宴(这是她出于体贴付钱操办的喜宴),很快便将史蒂芬的外貌抛到脑后去了。众人开着玩笑,但已不再针对她——他们改以腼腆的新郎为对象,开着无伤大雅、没有恶意,只是有点粗俗的玩笑。接着连宝琳都还没有注意到时间,波顿就溜达进厨房来了,阿黛儿于是赶紧去换衣服,尚也得换,不过是在食品储藏室内。波顿瞄一眼时钟。“要快点了,如果要赶上那班火车的话。”他带着权威的口吻告知,“到Lions de Guard(1),路程可不近呢。” · 3 · 那天晚上,狂欢过后的老屋似乎出奇地陷入沉思与哀伤。大卫的第二个白色蝴蝶结又松了,两端松垮垮地从项圈上垂下来。宝琳到教堂点蜡烛去了,皮耶和前来接替阿黛儿的宝琳的侄女在准备晚餐。屋子的忧伤湍流而出,与史蒂芬内心的忧伤混合在一起。阿黛儿和尚,就那么单纯……相爱、结婚,过一阵子还会重新相爱,会在孩子身上重温自己的青春与爱恋。这种从造物者演化而来的社会机制,看起来如此井然有序、平稳又安全,为了以后可能随之而来的生命,守护着两条年轻热情的生命。这想必是一条能开花结果的平坦道路,莫顿的先祖们也走过同一条路,养儿育女父子相传,一直传到史蒂芬的诞生。他们的血也是她的血,他们当年觉得好的,后代子孙似乎也觉得好。凡是遭社会摒弃的人,肯定再没有人像她(戈登家族的最后一人)内心这样安分守法。 现在一股巨大的忧伤攫住了她,因为她从阿黛儿与尚依据传统、简简单单的结合当中,看到了尊严与美。而这股忧伤混合着屋子的忧伤,扩大成一道洪流殃及玛莉,又从她殃及大卫,于是他们俩都来到书房的长沙发,靠在史蒂芬身边坐下。随着暮色渐暗,这二人一狗愈发挨得紧,大卫把头靠在玛莉腿上,玛莉的头则靠在史蒂芬肩上。 (1) 里昂车站,波顿的法语发音不标准,成了“狮子守卫”。 Chap. 50 · 1 · 那年夏天史蒂芬本该回英国,莫顿换了代理人,另外也再度出现一些问题,需要她亲自处理。但安娜对玛莉的态度并未随着时间软化,史蒂芬的愤怒也没有稍减——甚至尤有过之,因为玛莉不再隐藏自己对这种待遇所感受到的苦涩。因此史蒂芬写了几封冗长累人的信来解决问题,而不愿再次踏入那栋不欢迎玛莉·鲁维林的宅子。但一如从前,想到英国便带来同样熟悉的渴望,令她心伤——当她坐在桌前写着那些烦人的业务书信,总会想家。就像洁美渴望见到毕多斯那强风吹袭的灰色街道和强风吹袭的高地,史蒂芬也渴望见到那片起伏的丘陵,见到莫顿那些长长的绿篱和草地。洁美思乡的情绪一上来就会当着人前哭泣,但史蒂芬无法借由泪水抒发。 八月里,史蒂芬在乌加特租了一栋别墅,洁美与芭芭拉也和她们一同前去。玛莉希望泡泡海水能对芭芭拉的身体有帮助,她情况非常不好。洁美很替她担心。事实上芭芭拉变得非常虚弱,虚弱到连做家事都会筋疲力尽,一个人的时候,她得坐下来抱着疼痛的腹侧,这事她从未向洁美提起过。此外,她们俩最近也处得不太好;贫穷,有时甚至还有饥饿,加上自觉是不受欢迎的社会弃儿,知道自己所属的那群人,那群善良诚实的人既憎恶也蔑视她们,凡此种种,实在无法和芭芭拉、洁美这样敏感的人共存。 高大、无助、邋遢又极度孤独的洁美,总会努力地想完成她的歌剧;但最近她经常撕毁作品,知道自己写的东西一文不值。这种时候她会叹气,凝神环视住处,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隐约为了屋里的灰尘(说到这个,她自己也有所贡献)感到苦恼——从来没有注意过灰尘的洁美,竟对它有害的存在觉得受委屈,于是起身拿起芭芭拉唯一干净的毛巾,沾水擦拭琴键。 “不能弹了,”她会嘟囔着说,“这些琴键都黏黏的。” “洁美啊……我的毛巾……去拿抹布嘛!” 接下来的争吵会让芭芭拉开始咳嗽,而她一咳嗽,洁美的神经也会开始颤动。然后同情,加上不理性的愤怒和欲求不满的突然发作,会让她几乎失控——由于芭芭拉的健康衰退,这两人现在可以说是名存实亡的恋人。像这样被迫禁欲,不仅影响洁美的神经也影响她的工作,毁了她的音乐,谁说北方的一切都是冷的?那无异于说地狱也结冰了。不过她这个笨拙的可怜虫,尽力地让肉体之爱臣服于纯洁而无私的精神之恋——洁美并未完全受肉体掌控。 那年夏天每当与史蒂芬独处,她便很努力地倾吐心事,史蒂芬也很努力地试图给予安慰与建议,尽管知道自己帮不上大忙。每回她想提供金钱援助以减轻她们的负担,总是被断然拒绝,有时候那态度几乎是粗鲁的——她着实为洁美感到忧心忡忡。 玛莉也深感忧虑。她对芭芭拉的爱始终未曾动摇,她会陪着她在花园里坐上好几个小时,因为这女孩似乎虚弱得无法下水,连走路都觉得累。 “让我们帮点忙吧,”她抚摸着芭芭拉细瘦的手,恳求着,“我们的生活毕竟比你们好过得多。你们俩和我们不是一样吗?那为什么不让我们帮忙呢?” 芭芭拉缓缓摇着头:“我还好……请你不要跟洁美谈起钱的事。” 但玛莉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好。温暖的天气几乎毫无裨益,即便有细心照顾、营养食物、阳光与休息,似乎都无法缓和她整日的咳嗽。 “你应该马上去找专科医师看一看。”有一天早上,她以相当严厉的口气对芭芭拉说。可是芭芭拉还是摇头:“不要,玛莉……求求你,不要……你会把洁美给吓坏的。” · 2 · 秋天回到巴黎之后,洁美有时候会去参加夜间聚会,郁郁寡欢地在酒吧之间流连,毫无节制地喝着甜薄荷酒,那会让她想起毕多斯的薄荷糖球。以前她从来不喜欢这些聚会,但现在她笨拙地试着想逃避生存的痛苦,哪怕几个小时也好。芭芭拉通常会待在家里,或是和史蒂芬、玛莉共度晚上的时间。但史蒂芬和玛莉不会总是在那里,现在她们也外出得相当频繁,而除了酒吧还能上哪儿去呢?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两个女人一块儿跳舞而不会招致议论与嘲笑、不会被当成怪胎,玛莉如此说。于是史蒂芬便放下手边的工作(她最近开始写第四本小说了),而不会让玛莉独自前去。 的确,有时候朋友会到她们家里来,这样比较不那么肮脏,也轻松得多。只是就连在自己家里,酒还是喝得太多:“不能只有我们拒绝提供白兰地加苏打水。”玛莉说,“华勒莉的派对无聊得要命,就是因为她任由自己变得古里古怪的!” 就这样,一开始很慢很慢地,玛莉较细腻的感受力也开始变得低俗了。 · 3 · 月复一月,到现在已经悄悄过了一年多,史蒂芬的小说依然没有完成,因为玛莉的脸横阻在她和工作之间——那张嘴和那双眼睛确实变冷酷了吧? 她还是不愿意让玛莉独自行动,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周游各个酒吧和咖啡馆,她越来越担忧,因为发现玛莉现在也和其他人一样地喝酒——也许没有喝太多,却已足够让她开朗乐观地看待生命。 第二天早上,她往往会极度消沉,泫然欲泣。“太兽性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会问道。 史蒂芬会回答:“天晓得我并不想这么做,可是又不能让你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不能全部放弃吗?实在太肮脏、太可怕了!” 这时玛莉会突然爆发怒火,当她稍微一感受到压力,情绪说变就变。难道她们都不要朋友了吗?她会问。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她们之所以沦落到巴黎的酒吧,这是谁的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史蒂芬的错。不是啊,错的是那些和安娜夫人及梅西夫人一样关上了门,把她们当成传染病一样畏惧的人! 史蒂芬会坐在旁边一手撑着头,在烦苦不已的心里寻找一丝光线,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 4 · 那年冬天芭芭拉病情恶化。某天早上,洁美急急忙忙跑到家里来,没有戴帽子,眼神痛苦不堪:“玛莉,请你过来……芭芭拉起不来了,说是身体侧边很痛。我的天啊,我们吵了一架……”她的声音很尖,说得很快,“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地上有雪,天气很冷,我在生气……我记不得了……但我知道我在生气,我有时候会这样。她跑出去,在外面待了大概有两小时,回来的时候全身发抖得好厉害。我的天哪,我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啊?她不能动了,身体侧边痛得不得了……” 史蒂芬平静地说:“我们马上就来,不过我先打电话给我的医生。” · 5 · 芭芭拉躺在那个眼形窗打不开的小房间里。公寓的炉火熄了,空气又湿又冷。钢琴上面有一些残留的乐谱手稿,是洁美前一天晚上撕毁的。 芭芭拉睁开眼睛:“孩子,是你吗?” 她们从未听过芭芭拉这么喊她——这个高头大马、行动笨拙、腿长骨架大的洁美。“是的,是我。” “到我身边来……”声音飘走了。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我握住你的手了。看看我,重新睁开眼睛……芭芭拉,听到没有,我在这里……你没有感觉到吗?”史蒂芬试着克制那尖锐、痛苦的声音,“别这么大声,洁美,说不定她睡着了。”但她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此时女孩并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了。 玛莉找到一些燃料将火炉点着,然后开始清理杂乱的公寓。排烟管剥落的碎屑散落一地,钢琴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芭芭拉一直在打一场赢不了的仗——真奇怪,像灰尘这么渺小的东西最后竟能战胜。什么食物都没有,最后玛莉穿上外套出去买牛奶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到了楼梯底端碰见门房,她一脸抑郁,似乎这场突如其来又不可理喻的病让她万分委屈。玛莉往她手里塞了点钱,之后便匆匆忙忙去买东西。 她回来的时候医师已经来了,正神情严肃地和史蒂芬说话:“是双侧肺炎,情况很糟——这女孩的心脏太弱了。我会派一个护士过来。那个朋友怎么样?能帮得上忙吗?” “她不行的话,我会帮忙照顾病人。”玛莉说。 史蒂芬说:“账单的部分你明白吧?包括护士等的。” 医师点点头。 她们强迫洁美吃东西:“这是为了芭芭拉……洁美,有我们陪着,你不是一个人,洁美。” 她似懂非懂地瞪大那双眼眶发红的近视眼,但还是照她们说的做。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走回眼形窗的小房间。她来到床边蹲下,依然默不吭声,有如一只喑哑的忠犬在默默忍受着。她们也由着她,让她用自己可怜的方式去面对,因为这不是她们的苦难磨炼,而是洁美的。 护士来了,是一个冷静、经验丰富的女人。“你最好躺一会儿。”她对洁美说,洁美便默默地往地板躺下。 “不,亲爱的……请你去躺在公寓房间里。” 她慢慢起身,听从这个新声音去躺在长沙发上,面向墙壁。 护士转向史蒂芬:“她是亲人吗?” 史蒂芬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真遗憾,像她病得这么重,最好能联系上某个亲人,某个有权做决定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可是双侧肺炎。” 史蒂芬愣愣地说:“不是,她不是亲人。” “只是朋友?”护士问道。 “只是朋友。”史蒂芬喃喃说道。 · 6 · 那天晚上她们又回到那儿,并待了一整夜。玛莉帮忙照顾病人,史蒂芬则照料洁美。 “她是不是有点……我是说那个朋友……她精神正常吗?你知不知道?”护士悄声说,“她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她很担心,这是当然,但再怎么说好像还是不太正常。” 史蒂芬说:“是的,在你看来是不正常。”她突然满脸通红,连耳根都红了。老天啊,洁美竟得受这样的侮辱! 但洁美对此侮辱似乎毫无知觉。她时常站在门口凝视着芭芭拉憔悴的脸,倾听着芭芭拉痛苦的呼吸声,然后将迷惘的双眼转向护士、玛莉,但主要是转向史蒂芬。 “洁美,回来炉火边坐着,有玛莉在,不会有事的。” 这时响起一个古怪的、吞吞吐吐的声音在费力地说话:“可是……史蒂芬……我们吵架了。” “过来坐在炉火边,玛莉跟她在一起呢,亲爱的。” “嘘,请安静点。”护士说,“你们吵到病人了。” · 7 · 芭芭拉与死神的抗争是那么短暂,简直称不上搏斗。她已经不剩任何生命力量可以击退这最后一个敌人——又或许这个敌人在她眼中是友善的。临死前她吻了洁美的手并试着说话,然而话语却出不来——那些想对洁美表达原谅与爱的话语。 随后洁美猛然扑向床边牢牢攀附,仍然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史蒂芬始终不知道当护士执行最后的慈悲任务时,她们是怎么把她拉开的。 然而当花束放进芭芭拉手中,玛莉点亮两根蜡烛之后,洁美又走回去,静静地注视躺在枕头上那张惨白的小脸,接着她转向护士。 她说:“太感谢你了,我想该做的事你都做了,现在应该要走了吧?” 护士往史蒂芬瞄一眼。 “没关系,我们会留下。我想也许……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护士小姐……” “那好吧,就照你的意思,戈登小姐。” 她走了以后,洁美蓦然转身走回空荡荡的公寓房间。接着泪水顿时溃堤,她像发了疯似的哭了又哭。她为了艰苦的放逐生活削弱芭芭拉的体力,耗损她的精气而痛哭;为了残酷的天意迫使她们离开苏格兰家乡而痛哭;为了依然相爱的人却必须面对可怕的死亡而痛哭。但是比起另一个更隐晦许多的苦楚,这永别的剧痛却显得微不足道:“我不可能为她服丧又不让她的名誉受损……我现在不可能回家去为她服丧。”洁美哭号着说,“我多想回毕多斯去啊,我想回家和自己人在一起,想让他们知道我有多爱她。天哪,老天哪!我竟然连为她服丧都办不到,我好想到毕多斯的家乡哀悼她。” 她们也只能说一些空话:“洁美,不要,不要这样!你们相爱过,那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吗?你要记得啊,洁美。”她们只能说这些专门在这种情况下说的空话。 但过了一会儿风暴似乎平息了,洁美好像忽然冷静镇定了下来。她口气严肃地说:“你们两个,我要谢谢你们为我和芭芭拉所做的一切。” 玛莉哭了起来。 “别哭。”洁美说。 夜晚来临。史蒂芬先后点了灯、生起炉火,玛莉则准备了晚餐。洁美吃了一点,史蒂芬替她倒一杯兑水的威士忌时,她还微微一笑。 “喝吧,洁美,也许可以让你稍微睡一下。” 洁美摇头说:“不用喝我也会睡,不过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史蒂芬。” 玛莉不答应,洁美却很坚持:“我想和她独处,拜托了……史蒂芬,你能了解对吧?” 史蒂芬有些迟疑,这时她看到洁美的脸,那脸上充满一种崭新冷静的决心。“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利在他们……带走她之前,和我爱的女人独处。” 洁美拿着油灯照路,送她们下楼,她的手似乎出奇地平稳,史蒂芬暗想。 · 8 · 第二天,当她们一大早来到套房公寓,听见最顶楼的楼梯平台传来人声。门房站在洁美家门外,另外还有个年轻男子,是房客之一。门房试过要开门,但门上了锁,敲门又无人回应。她给洁美端来一杯热咖啡——史蒂芬看见了,咖啡溢了出来流到杯碟里。不知是怜悯之情或是玛莉的丰厚小费,总之这个女人的心显然受到感动。 史蒂芬大声地敲门。“洁美!”她喊道,一声又一声地喊,“洁美!洁美!” 年轻男子用肩膀顶住一块门板,边推边说话。他就住在正楼下,但昨晚出去了,直到当天早上将近六点才回来。他听说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去世了,个子小的那个,她看起来一直都很虚弱。 这时史蒂芬看见了:“别过来……退回去,玛莉!” 但玛莉跟着他们进入公寓。 那么干净,对洁美而言实在干净得不可思议,她总是那么邋遢,她那副庞大笨拙的身躯和一堆破烂物事总是把屋里弄得凌乱不堪,她总是让芭芭拉无计可施……然而地板上只有一两滴血,她的左下腹也只有一个小洞。她必然是考虑周详后,很有技巧地朝上开枪——她们甚至不知道她有一把左轮手枪! 于是,因为害怕心爱女子名声受辱而不敢回到毕多斯家乡的洁美,不敢公开服丧以免芭芭拉名誉受损的洁美,却胆敢回到上帝身边的家——她放心大胆地接受他更完美的恩典,就像早她一步回家的芭芭拉一样。 Chap. 51 · 1 · 芭芭拉与洁美的悲剧性死亡让所有认识她们的人愁眉不展,尤其是玛莉和史蒂芬。史蒂芬一再自责,那关键的一夜不该留下洁美一人,只要她当时坚持留下来,悲剧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她也许多少能给予洁美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此事对史蒂芬无疑是重大打击,但对玛莉的影响更大,因为除了很自然会产生的悲伤之外,她还有一种颇出人意料的新情绪,那就是恐惧。她忽然感到惊恐,现在一说起洁美,她的眼中、脸上都会流露出惧色。 “用那种方式结束,自杀身亡;史蒂芬,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她们就和你我一样。”然后她会细细重述芭芭拉最后躺在病榻上的每个悲伤细节,洁美尸体被发现的每个细节。 “你觉得她对自己开枪的时候会痛吗?当你在前线射杀那匹受伤的马,它抽搐了好久,我永远忘不了……而那天晚上洁美只有孤单一人,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帮她。这一切实在太恐怖了,如果她很痛呢!” 史蒂芬转述医师的话说她是即刻死亡,但没有用,玛莉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的恐怖之处,而且不只是实体的恐怖,还有心理与精神上的痛苦,想必就是这份痛苦强化了毁灭的意志。“这么样的绝望,”她会说,“这么彻底的绝望……她们的爱就这样结束了。我无法忍受!”她随即将脸埋在史蒂芬能给予保护的强壮肩膀上。 是啊,现在几乎毫无疑问了,这整件事狠狠地折磨着玛莉。 有时候奇怪的爱恋情绪忽地袭将上来,她便会狂热地亲吻史蒂芬:“别放开我,亲爱的……永远不要放开。我好害怕,我想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的吻会迅速唤起回应,于是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这段时间,她们以最初相爱时的那种激情,奋不顾身地紧抓住生命,就好像只有不断烧旺那把火,才有可能避开某种看不见的灾难。 · 2 · 在此震惊、焦虑与神经紧绷之际,史蒂芬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转向华勒莉·西摩寻求依靠。这个女人风雨不惊的沉稳性格,对史蒂芬而言,不仅具有抚慰作用,还有所助益,因此她现在经常往伏尔泰堤道的公寓跑;她往往是一个人去,玛莉极少陪同——不知为何她很厌恨华勒莉·西摩。但史蒂芬顾不得她的厌恨还是得去,因为现在的她有一股迫切的冲动,想要让她疲惫的心卸下那许多关于倒错的问题。她与大多数倒错者一样,借由讨论这难以忍受的处境,借由一点一滴无情的分析,尽管得不到答案,却可以暂时获得纾解。但自从洁美死后,太常与玛莉谈论这个话题似乎并非明智之举。另一方面,华勒莉忽然厌倦了珍妮·莫瑞,因此现在十分自由,何况她随时都乐于洗耳恭听。她们之间就此萌生了真正的友谊——这份友谊奠基于对彼此的尊重,即使有时候不一定能互相了解。 史蒂芬会一而再、再而三重述着与芭芭拉、洁美共度的那令人悲痛欲绝的最后几天,咒骂这可恨的世界如此不公,才导致她们悲惨以终。她会愤怒地握紧拳头。这种迫害还要持续多久?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受此羞辱,上帝还要坐视多久?对于“倒错者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这种荒谬言论,还要忍受多久?既然已经存在,不是自然又是什么?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但她会以同样苦涩的心情说起像宛妲这种醉生梦死的人,被打落到世界底层的他们,正好给予世人借口来指责他们。这些人为数众多,是很坏的示范,但是——若非出生时出了难以预料的意外,宛妲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个杰出的画家了。 此外她还会讨论一些非常不一样的人,她透过某些机缘相信有这些人存在;勤奋又体面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些人头脑很好,却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倒错倾向。似乎一切都很体面,只除了这世界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这一样——这个不体面的谎言,唯有倚靠这个,他们才能期望得到平静,才能期望立下界桩宣示对生命的主权。这些人必须永远守着这个谎言,就像将一条毒蛇揣在胸口,他们必须卑劣地隐藏并否认自己的爱,而这份爱却可能是他们最美好的一部分。 还有那群在战争期间工作的女人呢——她曾在伦敦到处都看得到的那些安静、瘦削的女人呢?英国召唤她们,她们也出来了,这一次是毫不羞怯地在光天化日下现身。如今因为她们不准备逃回洞穴与角落中藏身,曾受她们服务之利的那群人便率先掉头唾弃她们,口中高喊:“我们当中不要这种毒瘤,这种罪恶与腐败的渊薮!”她们出于对英国之爱所做的奉献,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还有那种经常伴随倒错倾向而来、奇怪的宗教热忱呢?许多这类的人都非常虔诚,这必定是最令他们苦闷的问题之一。他们相信,因为相信所以渴望能在某件事上得到祝福,这件事对某些人而言非常神圣,那就是忠诚挚爱的结合。然而教会的祝福不是给他们的。他们或许忠实,过着规律有序的生活,也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教会还是背弃他们;它的祝福完全只保留给正常人。 接着史蒂芬会谈起在所有问题当中最令她痛苦的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怎么办?他们能上哪儿寻找自然又无害的消遣娱乐?有许许多多像蒂琪·魏斯特这样精力充沛、有胆识,还有好心肠的年轻人,却无法享受每个年轻人都有权享受的诸多乐趣,而更可怜的是本身是正常人,却爱上倒错者的女孩。年轻人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纯真娱乐,有权从事社交活动,更有权憎恨孤立。但在这里,就跟全世界各大都市一样,他们遭到孤立,直到他们屈服认输,直到他们在无知与憎恨中,转而投向仅剩的群体生活(那个一心想毁灭他们的世界只留下这个选择),转而投向同类当中最不堪的一群,亦即流连于巴黎酒吧的那些人。他们的情人无能为力,还能怎么做呢?他们空着双手,没有东西可以给予。就连宽容的正常人也无能为力,例如来参加华勒莉派对的那些人。他们若是有子女,就会把子女留在家里,通盘考量的话,又有谁能怪他们?至于他们本身实在太老了,只是有宽容的心,这无疑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他们无法提供年轻人最自然而然会渴求的轻浮肤浅。 史蒂芬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华勒莉便知道她想到了玛莉。 华勒莉真的很想帮忙,却几乎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年轻人是很辛苦,她自己也这么认为,虽然有些人失败沉沦,但也有人安然度过了。自然正努力地尽其本分,倒错者的人数越来越多,过不了多久便会发挥影响力,就算仍无视大自然的愚蠢之人也会明白。他们只能等待时机,总有一天会被认同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全都应该多建立自尊,应该学习为自己被孤立感到自豪。她觉得像蓓特这种可怜的傻瓜没什么好辩解的,像宛妲这种酒鬼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那些羞于表明身份,为了平静度日而委曲求全的人,她压根就瞧不起其中所谓头脑好的人,她坚称他们背叛了自己与同侪。假如世人能越早了解到好的头脑经常伴随着性向倒错,就会越早撤销对他们的禁忌,也会越早停止对他们的迫害。迫害永远是丑恶的,会孕育出丑恶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很危险。 至于战时工作的女性,她们为下一代树立了典范,这本身应该就是一种报酬。她听说在英国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开始在乡下养狗,好啊,有何不可?养狗是很值得的。“我对男人认识越深,就越爱狗。”有很多事比在乡下养狗还糟。 倒错者多半是虔诚信徒,这倒是真的,不过上教堂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如果他们真觉得需要信仰,就必须让自己本身成为信仰。至于上帝的赐福,这肯定是对教堂有好处,除此之外也不过就是迷信。但话说回来,她自己是个异教徒,只承认美神,既然现今这整个世界都如此丑陋,被它忽视可真是谢天谢地。也许是因为懒散吧——她相当懒散,从未利用写作去获取应有的成就。但人类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做事的人,一种是看着别人做事的人。史蒂芬是做事的那一种——若换上不同的环境与出生条件,她很可能会成为改革家。 这两个观点迥异的奇怪朋友会持续争执数小时,虽然几乎从未同调,还是会尽量保持礼貌友善的风度。 华勒莉有时候几乎不像人,完全超脱于个人好恶之外。但有一天她忽然对史蒂芬说:“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我确实知道——你是一只候鸟,你并不属于巴黎这里的生活。”见史蒂芬默然以对,她转趋严肃继续说道:“你其实是个可怕的组合:你具有异常之人最典型的敏感神经——你过度敏感得太厉害了,史蒂芬——接着还有另外一面,你就像郡里面那些养儿育女、耕作田地的人一样,拥有一切值得敬佩的本能——只要篱笆裂了缝就会让你不安,你的心有一面具有非常激进的洁癖。我无法看到你的未来,但我觉得你会成功,不过我必须说这也未必……但如果你能将你性格的两面融洽地结合在一起,让它们为你所用,再通过你运用于工作上,那么我真的就看不出还有什么能阻挡你。问题是,你有办法将它们融合吗?”她微笑着说:“你要是爬上了巅峰,华勒莉·西摩不会在那里看着你。我们俩建立了一份很迷人的情谊,但这是短暂的,就像无数迷人的事物一样。然而,亲爱的,趁情谊还在就好好享受吧,而且……当你进入你的王国以后,要记得我。” 史蒂芬说:“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几乎是不喜欢你的。我以为你的兴趣若非纯属科学性质就是纯粹病态,我对扑通是这么说的——你记得扑通吧?你们好像见过一次面。现在我想跟你道歉,想告诉你,我有多感激你的仁慈体贴。你是那么有耐心,让我来这里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这对我是多大的纾解啊,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可以交谈是多大的纾解。”她略一迟疑,“你也明白,让玛莉听我这一堆烦恼很不公平,她还很年轻,这条路又辛苦得要命……加上又发生洁美那件可怕的事。” “你想多常来都行,”华勒莉对她说,“万一哪天需要我的帮忙或建议,我就在这里。但请你尽量记住一点:即便是这个世界,也不像它表面那么黑暗。” Chap. 52 · 1 · 有一天早上,玛莉亲手种在花园里的幼小樱桃树做出了最令人欣喜之举——整个稚嫩的枝丫全都冒出叶子和紧实的粉红花苞。史蒂芬在日记里记下了:“今天玛莉的樱桃树开始开花。”因此她始终没有忘记收到马丁·哈兰来信的日期。 信是从莫顿转寄来的,她认得扑通那学者般的工整字迹。但另外一个笔迹——字体大、相当潦草,向下的笔画又重又黑,T的小横杠画得很用力——她看着那笔迹,皱起了眉头思索。确实也很眼熟吧?接着她留意到信封角落的巴黎邮戳——这倒奇怪。她撕开了信封。马丁写得很简单:“亲爱的史蒂芬,经过这么多年后寄这封信给你,只是觉得也许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有个名叫马丁·哈兰的人存在。 “我已在巴黎待了两个月,是为了看眼睛而来,我在法国这里用头挡了一颗子弹,严重地影响了视觉神经。但重点是:如果我照自己的计划飞到英国去,能不能去找你?我很拙于表达自己,尤其是诉诸文字,此外也因为你已成为那么优秀的作家,让我感到紧张。但我真的想试着让你了解,对于我们的友情,我是多么深切地感到惋惜,我们早年那段完美的情谊,现在看来的确很值得惋惜。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已想了多年,一切都怪我没能理解。当年我只是个无知的小伙子。总而言之,史蒂芬,请见我一面好吗?我是个孤单的人,所以假如你能发发善心,就邀请我到莫顿去,如果你在那里的话。到时候如果你喜欢我,我们就重续中断的情谊。我们可以假装自己又变得很年轻,踏遍山陵、畅谈人生。天啊,年轻时的我们是多么契合的同伴,就像一对兄弟! “我写这些你觉得很奇怪吗?好像真的很奇怪,但如果之前去过英国,我早就写了,只是除了匆匆赶去从军之外,我多半都待在英属哥伦比亚。我甚至不确定你人在哪里,因为已经好久没碰到一个认识你的人。当然,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听说了,心里非常难过——除此之外,什么消息都没有,不过这封信寄到莫顿,我猜八成错不了。 “我现在住在姑妈米哈克伯爵夫人家里,她是英国人,结了两次婚,如今再次守寡。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来到巴黎后就一直和她同住。亲爱的,假如你已原谅我的过错——请说你原谅了,我们俩当时都那么年轻——就写信到莎拉姑母家给我,信封上别忘了写上‘帕西区’。法国的邮政实在很不可靠,我可不希望他们?把你的信给弄丢了。你诚挚的友人马丁·哈兰上。” 史蒂芬望向窗外。玛莉在花园里,还在欣赏那棵勇敢的小樱桃树,再过一两分钟就会去喂鸽子——对,她已经起步穿越草坪,走向放置混合饲料的小屋——但不久便会进屋里来。史蒂芬坐下来,思绪开始快转。 马丁·哈兰,现在想必是三十九岁左右。他战时上过战场,还受了重伤——在那次令人心惊的行进过程中,惨遭摧残的树木曾让她想起过他……当时他想必经常离她很近,现在也离得很近,就在帕西区,而且他想见她,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她闭上眼睛以便能思考得更周全,但此时脑海中却忍不住出现许多画面。安崔姆家的舞会上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可真是非常年轻啊,一谈起树木之美与优点,瘦巴巴的脸上便光彩焕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懒散的年轻人,因为经常骑马,走路时有点驼背。山丘……冬天的山丘被蕨类染成红褐色……马丁以慈爱的手触摸古老的荆棘丛。“你看,史蒂芬,这些老家伙多勇敢啊!”事隔多年,她竟还清清楚楚记得他说的每个字,也记得她自己说的话:“除了父亲以外,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不知怎的,我们的友谊竟是如此美好……”还有他的回答:“我知道,的确是美好的友谊。”那是一种有人为伴、舒心的美好感觉——有他在身边真好,她喜欢他那平静谨慎的声音和那双缓缓转动、仿如深思的蓝色眼睛。他满足了她一直以来,甚至现在也仍存在的真实需求,对男性友谊的需求——马丁是那么彻底地满足了这个需求,直到……但她毅然决然将脑海关闭,不肯去想象那最后的画面。他现在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明白了,他实际上已经这么说了。他们能让中断的友情重新接续吗?但愿可以…… 她猛然起身,走到桌上的电话旁。瞄了他的信一眼之后,拨了电话。 “喂……喂?”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马丁,是你吗?我是史蒂芬。” “史蒂芬……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在我巴黎的家,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不懂,我还以为……” “对,我知道,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好久了,从战前就住了。我刚刚接到你的信,从英国寄回来的。很有趣吧?你今晚有空的话何不过来吃个晚饭,就八点吧。” “哎呀!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过来跟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吃饭。” “几号?” “三十五,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八点整准时到!” “好,再见了,马丁。” “再见,也谢谢你,史蒂芬。” 她挂上电话,打开窗子。 玛莉看见她喊道:“史蒂芬,请你来跟大卫说。它刚刚咬下一朵番红花吃下肚去了!哇,你快出来看,地中海蓝钟花开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蓝色。我要去把那些鸟搬出来,在那个墙边底下晒太阳很暖和。大卫,别胡闹了,你马上离开那个花坛!” 大卫讨好地摇着光秃的尾巴,然后把鼻子凑上去闻那群鸽子。唉,真要命,为什么春天来临会有一股这么巨大的诱惑气味!又为什么没有一件真正有趣刺激的事情,可以让守规矩的猎犬做呢!它叹着气,带着乞求的琥珀色眼睛先是看看史蒂芬,随后看着它的女神玛莉。她拍拍它的头,原谅它吃下番红花。“亲爱的,你一餐可以吃一斤多的生肉,你不能这么不老实。你当然不是饿了,根本只是调皮捣蛋。” 它吠了几声,拼命想解释。“是因为春天,它跑进我的血液里面了啊,女神!供应所有美好事物的温柔女神啊,就让我挖吧,把每棵该死的番红花都挖起来;就这么一次让我犯罪吧,为了享受生命的喜悦,为了享受那历史悠久又至高无上的犯罪的喜悦!” 但玛莉摇摇头:“你得乖乖的,听话的狗绝不会盯着白色扇尾鸽看,也不会践踏花坛或乱咬花。史蒂芬,对不对?” 史蒂芬微微一笑。“恐怕是这样的,大卫。”她接着说道,“玛莉,我跟你说说今天晚上的事。我刚刚联络上一个老朋友,他叫马丁·哈兰,是我在英国认识的。他人在巴黎,实在太奇怪了。他写信到莫顿,扑通又把他的信寄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他今天要来吃晚饭。亲爱的,最好马上去跟宝琳说一声好吗?” 但玛莉自然得问几个问题。他是什么样的人?史蒂芬在哪儿认识他的?她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姓哈兰的男人——他们在哪儿认识的,伦敦还是莫顿? 最后问道:“你认识他的时候几岁?” “我想想看……应该才十八岁吧。” “那他几岁?” “二十二,非常年轻,我只和他相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回英属哥伦比亚了。可是我实在很喜欢他,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也会喜欢他,亲爱的。” · 2 · “史蒂芬,你真奇怪。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曾经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是男的?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男人。” “正好相反,我非常喜欢他们。不过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马丁了。今天早上收到他的信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起过他。好了,心爱的,我们可别让这个可怜的男人饿肚子,你真的得去找宝琳了。” 她走了以后,史蒂芬一面沉思一面不太有把握地抚摩下巴。 他来了。真不敢相信他几乎没变,还是那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瘦削的马丁,依然有一双缓缓转动的蓝色眼珠和迷人的表情,懒散的体态依然因为常骑马而弯腰驼背,只是现在眼睛周围多了一些浅浅的皱纹,两鬓已然雪白。就在右侧太阳穴旁有一道很深的小疤痕——那颗子弹,想必是千钧一发。 他说:“亲爱的,见到你真好。”他说着将史蒂芬的手合握在自己细瘦黝黑的双手中。她感受到他指间温暖友善的握力,多年的岁月顿时消失。“真的很高兴你写信来,马丁。”“我也是,我真的有说不出的高兴。我们俩一直都在巴黎,却始终都不知道。好啦,现在我找到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死都不会放手的,史蒂芬。” 玛莉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大笑。 她看起来不那么累了,史蒂芬感到很满意,也或许是那件洋装衬出的好气色——她到了晚上总是最好看。 史蒂芬只简单地说:“玛莉,这是马丁。” 他们握了手,同时面露微笑,接着几乎神色严肃地彼此注视了片刻。 跟他轻轻松松就能谈得上话。对于玛莉·鲁维林在史蒂芬家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他似乎并不讶异,察觉之后也就自然接受了。但他也心照不宣地让她们明白他完全了解状况。 晚饭过后,史蒂芬询问他的视力:受伤情形是否严重?眼睛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于是他将病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她们,说得巨细靡遗,展现出多数孩童与孤寂者才会有的信任。 他是在一九一八年中枪的,子弹擦掠过视神经。起初到一家基地医院治疗,但情形一旦许可,他立刻来巴黎找一位名医。本来右眼有失明之虞,把他吓坏了,他这么告诉她们。但三个月后,他不得不回家,因为总管处置不当,有几处农场出了问题。眼科医师警告他说旧疾可能会复发,要他最好留下来继续观察。结果大约四个月前复发了,他很害怕便连忙赶回巴黎。他在一间暗室里躺了三星期,对于可能的检查结果不敢多想。眼睛很能同甘共苦,实在讨厌:要是一只瞎了,另一只八成也保不住。不过谢天谢地,结果没有医师担心的那么严重。他的视力保住了,但是得慢慢来,现在仍在接受治疗。这只病眼还得观察一阵子,所以他现在才和莎拉姑妈住在帕西区。 “你们两个一定要来见见我的莎拉姑妈,她人最好了。她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喜欢她。她再婚以后变得很像法国人,也许圣哲曼区的味道稍微浓了一点,不过待人亲切极了,我希望马上就带你们去见她。她在帕西区是相当有名的女主人。”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午夜过后——那天晚上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临走前,他答应隔天早上会来电确认与莎拉姑妈共进午餐的事。 “怎么样?”史蒂芬问道,“你对我的朋友印象如何?” “我觉得他人好极了。”玛莉说。 · 3 · 莎拉姑妈所住的豪华大宅是心存感激的第二任丈夫留给她的。多年来,她包容他的许多小过失、忍气吞声,没有闹出什么丑闻。于是他所有的财产,除了归她继子的部分之外(而且米哈克伯爵可是家财万贯),全都进了很有耐性的莎拉姑妈的口袋。像她这种遗孀会将男人视为特别高高在上,对女人的批判则较为严厉,这必然是受到旧王朝的影响,因为现在的她甚至比法国人更法国,说起法语也有如地道的巴黎人。 她现年六十五岁,个子高大,有着鹰钩鼻,铁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至于其他部分,她也和马丁一样,有转动缓慢的蓝眼睛和瘦瘦的脸,但少了他的迷人表情。她养了几条日本狆犬,十分善待那些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年轻女孩,对于长相俊俏的男人格外亲切,而且深爱这个唯一在世的侄子。虽然很希望他能在巴黎定居,但依她之见,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出错。既然史蒂芬和玛莉是侄子的朋友,她先入为主就认定她们是迷人的女孩,更何况史蒂芬的出身简直无懈可击,而她的双亲又曾经待马丁那么好。关于昔日在莫顿的事,他只跟姑妈说了他想让她知道的部分,一句也没有多说,因此史蒂芬让她大感意外。 莎拉姑妈是个非常彬彬有礼的老贵妇,凡是与她同桌用餐的人都是神圣的,至少还在她家做客时是如此。偏偏史蒂芬的心电感应灵敏无比,午餐还吃不到一半,她便意识到自己在马丁的莎拉姑母心中诱发了很深的敌意。米哈克伯爵夫人并无任何言语或眼神泄露出自己的感觉,她严肃有礼地讨论文学这个理应合宜的话题,并称赞史蒂芬的著作,也没有问起她为何不与母亲同住。马丁还很有把握地以为这两人可以成为朋友——但礼貌的态度再也骗不了史蒂芬。 的确,米哈克伯爵夫人在史蒂芬身上看到自己最质疑的那种人,她只看到一个装模作样的无性人,剪短的头发和那身衣服纯粹只是惺惺作态地模仿男人的特色,完全失去了女人的魅力和优雅。在其他事情上几乎都智力过人的伯爵夫人,绝不可能承认人世间有性别倒错这项事实。她确实听到了一些耳语,但并不完全了解其中的意义。她天真又顽固,因此她怀疑的并不是史蒂芬的道德,而是她东施效颦的明显意图——在伯爵夫人的社交群中,一如郡里举办的晚宴,绝对坚持男女有别。 另一方面,她倒是非常喜欢玛莉,也很快就发现她是孤儿。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已大致知悉玛莉战前的生活情形,以及她和史蒂芬在小组相遇的经过,还得知她其实身无分文——因为玛莉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能过着富裕生活完全归功于史蒂芬。 莎拉姑妈暗暗同情这个女孩,心想她肯定过着无趣的生活,也一定因为对这个外表专横又怪异的女人抱着感激的错觉而受到束缚——漂亮的女孩应该寻找丈夫和自己的家,而这个女孩在她看来美丽不可方物。于是当玛莉怀着满心的忠诚与爱极力颂扬史蒂芬的美德,极力表现出自己是多么幸福、多么光荣,能为这样优秀的作家打理家务并照顾她的私人需求,最后却只换来同情的眼光。但幸好她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番话引起什么样的怜悯之情,事实上,她觉得在莎拉姑妈位于帕西的家中受到的款待,令人非常愉快。 至于马丁向来不很细心,而且现在他还为了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友谊欣喜万分——在他看来这顿午餐吃得很尽兴。即使在客人告辞后,他依然情绪亢奋,因为伯爵夫人的圆滑机智出人意表,她赞美玛莉的美貌与魅力的同时,也小心地不诋损史蒂芬半句。 “是啊,确实是个杰出的作家,这点我同意,马丁。”这是真话。不过书是一回事,写作者又是另一回事。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自己对这个装腔作势、令人不快的作家的观感,却有充分的理由要圆滑地应付侄儿。 · 4 · 开车回家的路上,玛莉握着史蒂芬的手。“今天好开心,你不觉得吗?只是……”她皱起眉头,“只是这会持久吗?我是说,不能忘记梅西夫人。不过他人真的很好,我也喜欢那个老姑妈……” 史蒂芬坚定地说:“当然会持久。”接着她说了谎:“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就在撒谎的同时,她也下定一个奇怪得让她有点畏缩的决心,因为自从和玛莉成为恋人以来,她从未将两人分开来想。但现在她决定应该让玛莉再到帕西去——但不是和她一起。她躺靠在车座上闭起双眼,那一刻她不想说话,以免玛莉从声音中听出她的畏缩。 Chap. 53 · 1 · 马丁回来以后,史蒂芬才发现自己那么想念他,发现自己还那么需要他现在所能提供的东西,其实这样东西她已渴望了好久——一个志气相投、想法与她异常相近的正常男人的友谊,令她不仅高兴也安心。是的,说也奇怪,和这个正常男人在一起远比和强纳森·布洛凯在一起的时候更自在,更能认同他的所有观点,有时候还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倒错倾向。虽然马丁对于这个主题似乎涉猎甚广,也思考甚多,然而他极少谈及自己的研究,只是接受了她现在的样子从无质问,也诚恳地接受了她多数的朋友,没有施恩的意味或显现出丝毫病态的兴趣。于是在最初这段时间,他们仿佛完全和好如初。只是平常和他说话随意惯了的玛莉,有时候也会随意地谈起宛妲这些人,谈起巴黎咖啡馆与酒吧的夜生活(结果发现那其中很多地方他自己也去过),谈起始终萦绕在她脑海中的芭芭拉与洁美的悲剧(尽管这个无限美好的春天正快速朝夏日奔去)……当玛莉和他谈起这些事,马丁就会神色凝重地看着史蒂芬。但现在他们很少上酒吧,因为马丁提供了真正更加符合玛莉兴趣的消遣。想找乐子的时候,完全正常又体贴的马丁似乎总是知道该做些什么、该上哪儿去。如今他对巴黎了如指掌,那年春天他带她们见识的巴黎,对玛莉完全是意外的新发现。他常常带她们到布隆涅森林用餐,坐在邻桌的男女,男的穿着整齐、精致,女的打扮美丽、时髦,说笑时强烈地意识到性别与其巨大重要性——总而言之,就是正常的女人。或者他们也会到克莱里奇饭店喝下午茶,或到希荷去吃晚餐,然后再到同样时尚的餐厅吃消夜,玛莉发现巴黎有许多这类餐厅。虽然一般人仍会稍微盯着史蒂芬看,但玛莉觉得有马丁在场作为保护,情况已经改善许多。 当然,这种地方绝不允许两个女人共舞,但是每个人都在跳,因此最后玛莉不得不起身与马丁跳舞。 他说道:“史蒂芬,你不介意吧?” 她摇着头说:“不会,当然不介意。”玛莉能有一个好舞伴,她确实非常高兴。 只是当她独坐在桌边,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因为察觉到自己的衣着与孤单无伴引人侧目而感到不自在——当瞥见那女孩被马丁拥在怀里,当她舞过时听见她的短暂笑声,史蒂芬会有一种奇怪的揪心感觉,仿佛被一记铁拳击中。怎么回事?老天啊,该不是愤恨吧?想到自己有可能背叛这份友情,背叛她对马丁这份美好真挚的友情,她震惊不已。当他们回到座位,玛莉脸颊泛红微笑着,史蒂芬也会勉强一笑。 她会说:“我正在想你们俩跳得真好……” 有一回玛莉怯生生地问道:“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真的不无聊吗?” 史蒂芬回答:“别傻了,亲爱的,我当然不无聊,和马丁跳舞去吧。” 但那天夜里她将玛莉搂在怀里——用恋人那不留情的、蛮横的臂膀将她搂在怀里。 天暖时,他们会一起开车到乡间,玛莉和她在巴黎共度第一个春天时也经常这么做。现在他们最常去的是巴比松,因为马丁喜欢在森林里散步。到了那里,他便忍不住谈起树木,脸上闪耀着奇妙的内在光彩,玛莉则听得半入迷。 有一天晚上她说道:“可是这些树这么小——你让我好想去看看真正的森林,马丁。”大卫深爱这样的郊游——它也很爱马丁,倒不能说是对史蒂芬不忠,而是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更完美的东西,感觉到他是更令人百分之百满意的同伴。这个小小的背叛尽管情节轻微,却有不成比例的伤人力道,于是史蒂芬又有了多年前被天鹅彼得忽视时的感觉。当时她心想:它可能以为我是个怪人。如今看着马丁丢粗木棍让大卫去捡,她偶尔也不免会兴起同样念头——真奇怪,最近有若干荒谬琐事都有了伤害她的力量。但她仍牢牢抓住马丁的友谊,哪怕只是片刻的疑虑都会让她自觉可耻;事实上,他们二人都忠实地执着于这份友谊。 他会恳求她接受姑妈的邀请,陪玛莉到帕西去:“你不喜欢那个老太太吗?玛莉倒是挺喜欢她的,你为什么不来呢?你太麻烦了,史蒂芬。你不在,乐趣都少了一大半。”他真心以为自己是实话实说,真心以为不管是聚会、午餐或是什么,没有史蒂芬,乐趣就少了一大半。 但史蒂芬总是拿工作来搪塞:“亲爱的,我得赶紧把小说写完,好像已经拖了好几年,它都快跟做大梦的李伯一样老了。” · 2 · 有时候他们的友情近似完美,近似他们所希求的完美,就在两人心意完全相通的这么一天,史蒂芬忽然向马丁提起了莫顿。 当时他们俩在她的书房中独处,她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一定常常在想我为什么离家。” 他点点头:“我一直不太想问,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爱那个地方,现在也依然是……”“对,我爱它。”她回答。 接着她在他面前放下一切武装,并快乐至极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从扑通离开后,她从来不能无拘无束地谈起她被放逐的事。一旦开了口,她便再也不想停止,非得向他和盘托出,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唯有一点碍于自尊不能吐露——她没有说出安琪拉·寇斯比的名字。 “这实在让玛莉太难堪了,”她最后说道,“你想想,玛莉从未见过莫顿,这么多年来她甚至没有见过扑通!当然了,扑通不便来找我们——她要是来了还怎么再回莫顿去?而且我希望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只是这整件事叫玛莉情何以堪。”她接着又谈起父亲:“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知道他会帮我。他是那么爱我,而且他了解,我发现父亲一直以来都知道我的情形,只不过……”她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也许就是因为太爱我而无法启齿。” 马丁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时口气非常严肃:“玛莉……对这一切她知道多少?” “我尽可能都不告诉她。她知道我和母亲不和,也知道母亲不肯请她到莫顿去,但她不知道我是因为一个女人而被迫离家,我是被赶出家门的,我希望尽可能减少她的烦恼。” “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对,想过千百次了。” “好吧,这点只有你能判定,史蒂芬。”他低头看着地毯,冷不防地问道,“她知道你和我……那件事……” 史蒂芬摇摇头:“不知道,她以为你只是我很好的朋友,就像今天这样。我不想让她知道。” “为了我吗?”他问道。 她缓缓地回道:“这个嘛,应该是吧……是为了你,马丁。” 这时候一件出乎意料、令她感动万分的事发生了,他眼中充满怜悯的泪水,喃喃说道:“天啊,为什么要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命运为何做这种令人不解的安排?这已足以让人否认上帝的存在!” 她深感有必要安抚他。那一刻,当他因为心中的人道情怀,噙着怜悯泪水站在那里怀疑上帝,好像一下子比她小了好多。“还有树呢,别忘了有树,马丁——你以前就是因为它们相信上帝的。” “这么说你后来相信了?”他低声问道。 “是的,”她告诉他,“很奇怪,但我知道我现在不得不信,我们很多人到头来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其实不像某些人那么虔诚,但必须承认上帝的存在,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想:‘他真的存在吗?’要是看到我在巴黎所看到的景象,谁都免不了会怀疑。但除非有上帝,否则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又怎能找到那一点点勇气?” 马丁望着窗外,静默不语。 · 3 · 玛莉再度变得温柔。现在的她偶尔会显得无尽温柔,因为快乐容易使人温柔,而这一阵子玛莉出奇地快乐。有马丁·哈兰在,让她觉得安心,并重拾了骄傲与自尊,于是她可以不带着从前的孤独感来看待这个世界,也能暂时收剑入鞘,这段日子的休养生息带给她一种幸福感。她发现自己内心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勇敢、那么叛逆,而是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很满足于被保护的感觉,随着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开始慢慢地遗忘自己的苦涩愤懑。 只有一件事让她苦恼,就是史蒂芬不肯陪她到帕西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华勒莉·西摩,她曾经见过马丁的姑妈一面,但两人似乎对彼此都没有好感。于是玛莉原先对华勒莉的模糊憎恶感开始变得明显,最后史蒂芬才愕然惊觉玛莉竟然嫉妒华勒莉·西摩。但此事实在太荒谬、太说不过去了,史蒂芬认定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加上这段日子的时间都被马丁占得满满的,便没有引发太大的危机。由于视力差不多恢复了,他打算秋天回家去,因此只要能从姑妈那儿偷得一时半刻的空闲,他都想和史蒂芬和玛莉一起度过。有时候当他提起离开的事,史蒂芬觉得玛莉的脸上似乎蒙上了忧伤的阴影,尽管告诉自己说她们俩当然都会想念马丁,心里却仍忐忑不安。另外玛莉也展现前所未见的忠诚挚爱,更明显地急着想透过无数小小的真情之举来证明自己的爱。甚至有时候相形之下,她对马丁的态度便显得粗鲁不友善,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和他起争执,还会拿史蒂芬的话来替自己撑腰——没错,尽管她最近恢复了温柔,有时对马丁却不假辞色。这些一时之间令人意外的情绪转变,在在让史蒂芬感到不安又迷惘,于是有一天夜里她十分焦虑地说:“你今天晚上对马丁的态度怎么那么差?” 玛莉却装傻:“我态度很差吗?就跟平常一样啊。”当史蒂芬再追问下去,玛莉就亲吻她的伤疤说,“亲爱的,已经很晚了,你就别再工作了,而且……” 史蒂芬将工作搁到一旁之后,忽然粗鲁地将玛莉一把拉过来:“你有多爱我?快告诉我,快点!”她颤抖的声音中带有非常类似恐惧的感觉。 “史蒂芬,你弄痛我了……别这样,我好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你就是我的生命……我全部的生命。”史蒂芬喃喃地说。 Chap. 54 · 1 · 如今命运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并开始加快速度。那年夏天她们去了朋翠西纳,因为玛莉从未去过瑞士;由于伯爵夫人必须先后前往维希与奥恩的巴纽两地疗养,马丁便得空和她们一起去。那是史蒂芬头一次发觉马丁·哈兰不太对劲。 他再怎么样也瞒不了她,这个男人简直是诚实得自讨苦吃,任何欺瞒的行为之于他,就如同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那般醒目。但现在他偶尔会回避她的目光,和史蒂芬在一起时,会异常沉默而尴尬,就好像有个无可避免又令人不快的事情硬生生地介入他们的友情,而且是他不敢告诉她的事。后来有一天,她瞬间灵光一闪知道了那是什么——是玛莉。 这件事有如一记拳头正中眉心,让她眩晕不已,因此一开始只能盲目摸索。马丁,她的朋友……但这是什么意思?还有玛莉……如果是真的,实在太悲惨了。但马丁·哈兰真的爱上玛莉了吗?另一个念头更加不可思议——玛莉也爱上马丁了吗? 迷雾渐渐消散,史蒂芬变得冷硬如钢铁,知觉锐利如匕首——这些匕首刺入她的灵魂,流干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血。她冷眼旁观。她觉得自己只剩下眼睛和耳朵,像怪物一样,完全退化了,却拥有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技能,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敏锐。 这样的史蒂芬让马丁毫无招架之力。身为恋人的他眼神中真情流露,同为恋人的她看在眼里一清二楚;有时他和玛莉说话,也无法掩饰声音中不知不觉透露出的语气。既然他感受到的一切也都是史蒂芬的切身感受,又怎么可能瞒得了她呢?他知道她已察觉,而她也发现他知道了,只是两人都没有开口——她如死了一般沉默地旁观,他则是沉默地忍受她的旁观。 对他们三人而言那都是一个可怕的夏天,尤其又被一片宁静祥和的美景所环绕:当夜晚降临在雪地上,光滑无痕的雪白山峰会变成宝石蓝,接着变成暗紫色;罗塞格冰河的宽阔斜坡上方,悬挂着大得不可思议的星斗。他们心里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恐惧,充满了喧嚷的激情,充满了与这片平静满足、与周围这祥和明媚的大自然格格不入的惶惑——而玛莉也同样惶惑。可怜的是,她喘息的时间似乎一闪即逝,如今她被矛盾的情感撕扯着;她惊恐又诧异地发觉马丁对她而言已不只是朋友,但分量比史蒂芬轻,啊,那当然轻得多了。她对这个女人的激情宛如蓦然蹿烧的火墙,阻绝了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因为虽然童贞本身神秘莫测,但有时候摧毁童贞的人也具有同样的力量,而那股力量如今仍握在史蒂芬手中。 在空荡荡的旅馆小房间里独处时,马丁会与这个折磨灵魂的问题苦苦缠斗,他内心深信如果没有史蒂芬,玛莉·鲁维林就会爱上他,不对,她已经爱上他了。但史蒂芬是他的朋友——是他找到了她,近乎强迫地逼她接受他的友谊,强行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家,强行取得她的信任,她相信他的道义。而现在他若不彻底背叛她,就得因为忠于他们的友谊而背叛玛莉。 他觉得他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玛莉的人生会有什么遭遇,又已经有了什么遭遇;他不是已经在她身上看到痛苦,看到只会导致绝望的憎恨与只会导致不幸的反抗了吗?她正在以自己的脆弱之身对抗全世界,慢慢地这世界将会而且一定会向她进逼,直到最后将她彻底击垮。她本身的正常正是危险之所在。玛莉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如果能像史蒂芬那样,会比较能与生命抗衡。呵,何等可怜的结合,那么坚定却又那么无助,那么热情丰盈却又那么贫瘠得可怜;这个令人绝望、心碎却也勇敢的结合,至今仍无情地将她们牵系在一起。但假如他打破这个结合,将女孩带走,让她获得平和与安定,为她赢得世人的认可,使她的背永远无须再受鞭笞,她的心永远无须再因为鞭笞之苦变得衰弱——假如他马丁·哈兰果真做了这件事,在他胜利的那天,史蒂芬会如何呢?她还会有勇气继续奋斗吗?或者连她也会被迫投降?上天明鉴,他不能这样背叛她,他不能招致史蒂芬的毁灭——然而若是放过她,又可能毁了玛莉。 那年夏天凄凄惨惨的几个星期当中,马丁夜复一夜独自在卧室里,拼命想在一个几乎看似无望的情况中找到一线希望。夜复一夜,史蒂芬专横地将玛莉温暖柔软的躯体拥在臂弯里,同时又好像寒气逼人似的打哆嗦。她躺在床上因为恐惧与爱而颤抖,而她受的这个折磨会将玛莉包覆住,因此有时她会为这番痛苦哭泣,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折磨,两人都不会明说。 “史蒂芬,你为什么发抖?” “我不知道,亲爱的。” “玛莉,你为什么哭泣?” “我不知道,史蒂芬。” 于是苦涩的夜晚悄悄转为白昼,焦虑的白昼又悄悄转为黑夜,却没有为这奇特组合的三人带来有用的建议或安慰。 · 2 · 在他们全都回到巴黎后,有一天早上马丁发现只有史蒂芬一人在。 他说:“我想跟你谈谈,非谈不可。” 她放下笔,直视他的眼睛:“马丁,什么事啊?”其实她已经知道。 他回答得非常简单:“是玛莉。”然后又说,“我要离开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爱她……我必须走,因为我们的友谊,也因为我觉得玛莉渐渐喜欢上我了。” 他觉得玛莉喜欢他……史蒂芬缓缓站起身来,转眼间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代表所有同类挺身与这个男人作战,挺身维护她们的所有权,挺身证明她们的勇气不可撼动,证明她们既不容许也不惧怕出现对手。 她冷冷地说:“如果你要走是因为我,是因为你以为我害怕了,那么就留下来。你大可放心,我一点也不害怕,此时此刻我向你挑战,看你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说这话时她也对自己感到惊讶,因为她害怕,她太害怕马丁了。 她带着藐视的平静语气让他红了脸,也激发了他男人的斗志:“你以为玛莉不爱我,但你错了。” “那好啊,你来证明我错了!”她对他说。 他们抱着强烈敌意互相瞪视片刻后,史蒂芬口气转趋和缓地说道:“你的提议并无意羞辱我,但我不同意你走,马丁。你认为我无法让我心爱的女人不被你夺走,因为你自觉比我和我的同类多了一项优势。我接受你的挑战,如果我还想配得上玛莉,就不得不接受。” 他低下头说:“悉听尊便。”接着他忽然开始说得很快,“史蒂芬,你听着,我很不想说这些话,但无论如何总得有人跟你说!你既勇敢又优秀,也希望能功成名就,但跟你一起生活,对玛莉的心灵是一种谋杀。你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明白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是你给不起的?孩子、保护、能受她尊敬也能尊敬她的朋友?这你难道不明白吗?史蒂芬,或许有些人能在你们这样的关系中活下去,但其中不包括玛莉·鲁维林在内。她没有坚强到能对抗全世界,能挺身对抗迫害与羞辱,那会让她意志消沉,其实已经开始了——她已经被迫投靠像宛妲那样的人。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情形我见过——酒吧、酗酒、可怜的反抗、可怕而徒然地浪费生命——我告诉你吧,那是对玛莉心灵的谋杀。我原打算离开,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但离开之前,我必须把这些话都跟你说,我要恳求你,如果你爱玛莉的话就放她自由,我愿意向你下跪,史蒂芬……” 他暂停下来,她听见自己十分冷静地说:“你不明白,我对我的写作有信心,有极大的信心。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巅峰,让世人不得不接受真正的我。这是迟早的问题,但为了玛莉,我一定要成功。” “愿上帝怜悯你啊!”他冲口而出,“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成功,对玛莉也已太迟了。” 她惊愕地瞪着他。“你竟敢!”她结巴地说,“你竟敢企图削弱我的勇气!你自称是我的朋友却又说出这种话……” “我正是求助于你的勇气。”他回答道。接着他的语调又开始变得非常平和:“史蒂芬,我如果留下来就得和你交战,你懂吗?我们必须决战到底,直到其中一人承认失败。我会尽一切力量从你身边夺走玛莉——我是说一切光明正大的力量——我不会耍卑鄙的手段,因为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朋友,只不过……我爱玛莉·鲁维林。” 此时她反击了。她说得很慢,一面注视着他表情细腻的脸:“你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全了,不过那是当然,我们的友谊给了你时间……” 他微微一凛,她则面露微笑,知道如何能伤人。“也许,”她继续说着,“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假设你赢了,婚礼由我来办吗?玛莉要从我家出嫁吗?又或者这会严重损害你们的社会处境?再假设她很快就因为爱你而想离开我——你要带她去哪里?马丁,为了面子,带到你姑妈家去吗?” “别这样,史蒂芬!” “为什么不能问呢?我有权利知道,因为我也爱玛莉,我也会考虑到她的名声。没错,我想我们应该把你的计划整个讨论一下。” “我姑妈永远都会欢迎她。”他很坚定。 “所以如果她投奔你,你会带她去那里?世事一向难料,不是吗?你说她已经喜欢上你了……” 他眼神强硬起来:“如果玛莉选择我,史蒂芬,我首先就会带她去帕西的姑妈家。” “然后呢?”她语带嘲弄。 “我会在那里和她完婚。” “然后呢?” “我会带她回我家。” “回加拿大……原来如此……这当然是个安全的距离。” 他伸出手:“拜托你,别这样!这样未免太可怕了……仁慈一点吧,史蒂芬。” 她厉声笑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仁慈?我接受你的挑战,让你自由进出我家,没有把你赶出去不准你来,这样还不够吗?你就来吧,随时都可以。甚至可以把我们的对话告诉玛莉,我是不会说的,但你要是认为这样可以占点上风,尽管去做吧。” 他摇摇头:“不,我不会说。” “好吧,你想必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我呢,建议我们一切如常,现在我得继续工作了。” 他迟疑道:“你不握握手吗?” “当然要,”她微笑道,“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不过你真的得走了,马丁。” · 3 · 他走了之后,她点起一根烟,但完全不自觉。她感到出奇地兴奋但也出奇地麻木——一种奇怪到极点的感觉组合;紧接着忽然恶心晕眩欲死。她上楼回房洗了把脸,坐到床上试图思考,却发觉心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玛莉。 Chap. 55 · 1 · 现在马丁与史蒂芬之间必须展开严酷激烈又极不寻常的交战,但是在暗中交战,以免心爱的人因为他们而受苦;有个很奇怪的情形是:这两人得时常留意着保护对方,与玛莉在一起时,还要特别注意眼神与言辞。为了他们极力想保护的这个女孩,这两人实际上经常得互相保护。谁都不会卑鄙地采取诽谤或阴毒的手段,虽然暗中较劲,却都光明磊落。与此同时,他们的内心也在大声呐喊,想抗拒这个残酷狡猾的东西残害他们受诅咒的友谊——确实是严酷激烈又极不寻常的交战。 如今史蒂芬忽然间不得不面对偌大孤寂的威胁,只得仰仗手边所有武器,努力地确保自己的所有权。多年岁月在她与玛莉之间所铸造的每个联结扣环,将她们的过去与热情的现在联系在一起的每个温柔与激情的回忆,欢乐的每一刻,是的,甚至于忧伤的每一刻,全是她用来对抗马丁、纯属自卫的武器。这些武器当中有一项也十分强而有力,就是完美的伴侣情谊与理解,正因为这个,她们的结合才能如此牢固。多亏了过去与现在,使她武装完备——但马丁唯一的武器却在未来。 他利用一种因爱而新生的细腻灵巧,非常委婉地将玛莉的思绪导向一种安定平和的生活,和他结婚便能得到的生活。他以无数的小技巧加倍努力,让她少不了他,为她披上温暖幸福的保护外衣,好让充满敌意的世界也显得友善。虽然他还忍着没有表白,只是以高明技巧与莫大耐心努力着;虽然在开口之前,他想先确定玛莉听到他的召唤会自愿前来,因为她爱他——但其实她已经猜到他的爱意,因为这种事男人不可能瞒得过女人。 这些日子里,玛莉夹在这两股交战势力间备受煎熬;如果想到失去马丁而觉得不快乐,就老是有一种不忠的感觉,如果有时候渴望过着他能给她的生活,就会痛恨自己的背叛与懦弱,尤其最害怕这个男人正悄悄地介入她和史蒂芬。正因为这份恐惧让她怀抱一股新的、更不顾一切的热情顺服于女伴,两人之间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联系——白天也许属于马丁,但夜晚却属于史蒂芬。然而,彻夜不能成眠的史蒂芬,那胜利仍犹如挫败,想起马丁的话,胜利随即化为灰烬:“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成功,对玛莉也已太迟了。”到了早上她会坐到书桌前写作,发狂似的努力工作,就好像这世界与她最终的成就之间,正在进行一场难分轩轾的竞赛。她从未如此拼命地工作,她觉得笔尖蘸着血,觉得自己每写一个字都在淌血! · 2 · 圣诞节来了又走了,紧接着是新年,马丁仍继续奋战,但变得更顽强。最近,失败的念头阴魂不散地纠缠,他痛苦地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做,史蒂芬还是占尽便宜。玛莉最受他喜爱与欣赏的一切特质:坦率、温柔忠实的性情、对于任何痛苦的怜悯,等等,全都对他不利,反而将她和她挚爱的人绑得更牢。此刻只有一件事支撑着这个男人,那就是他坚信无论如何,玛莉·鲁维林已经爱上他了。 他们在一起时,她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地不泄露自己的感情,那么令人同情地坚称一切还是都很好,坚称生活完全没有磨损她的勇气。但马丁没有被这些辩解蒙骗,他知道她多么依赖他所能提供的一切,又多么欣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正常人唾手可得的简单事物上。他看穿了在她勇气十足的表象底下精神已大为耗弱,非常渴望能与世界和平共处,能在面对人类同胞时,欣慰地得知自己无须害怕他们,只要她开口便能获得他们的友谊,而他们的律法规范也将会保护她。这一切马丁都察觉到了,但史蒂芬的感受更加正确而深入,因为她已绝望地知晓自己爱的女人非常不快乐。起初她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交战中激昂的情绪压力支撑着她,面对这个男人依然能挺住的力量支撑着她,她所唤醒的那股热切反应也支撑着她。但终于有一天她不再盲目,世上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只在乎玛莉正默默承受着无与伦比的不快乐。 马丁若是有心,现在便能尽情地报复史蒂芬。他根本不知道玛莉正一点一点地卸下防备,她的意志力、她想撑下去的坚定决心、她阳刚个性中的傲慢,都逐渐被侵蚀了。关于这一切,这个男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史蒂芬的秘密,她知道如何保守这个秘密。但有天晚上她忽然推开玛莉,盲目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意识到以此方式保留的武器已经变得毫无价值,侮辱了她对这女孩的爱。那天晚上,有个可怕的念头随之而来:她的爱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如今她必须为自己与生俱来对正常事物的尊重付出极高代价,那份尊重一直没能被破坏,即使经过多年迫害后也依然健在——这是沉默但警觉的莫顿先祖们传下来的一项额外负担。早在幼年时期,她便猜度到父母的两情相悦中有一种完美的感觉,而且对那感觉近乎崇拜,如今她必须为这项本能付出代价。她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到玛莉·鲁维林所缺少的一切,随着马丁的离开,这一切将会从她犹豫着不敢把握的手中溜走,也许从此一去不返——包括孩子、会得到世人尊重的家、会被世人视为神圣的爱情、摆脱世人的迫害后得到的幸福安定与平静。突然间,史蒂芬觉得马丁是个获得无数恩赐的宠儿,他手中掌握的那许多无价之宝,她这个爱情乞丐永远也给不起。她唯一能送给爱情、送给玛莉的,只有马丁这份礼物。 她仿如做梦般感知到这些。她现在就像在梦中行动、生存,几乎不知道这个梦会把她带向何方,也因此刺激了她的每个感官知觉。她的这个梦极为强横,因此她所做的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不可能采取其他行动,也不可能踏错一步,尽管只是做梦。就像梦游者走在深渊边缘不惊不惧,完全丧失危险意识,史蒂芬现在也是这样走在命运的边缘,心里只有一个恐惧:她为了让玛莉获得自由所必须做的事,有如噩梦般令她畏惧。 有个巨大而无形的意志力控制着这个鲜活的梦境,她顺从着那股力量,不再回应女孩的温柔,也不再答应有情人的亲密行为。她变得和世界本身一样无情,也几乎一样残忍地不停伤害人。尽管玛莉已明显表现出忧虑不安,她还是越来越常去找华勒莉·西摩,因此随着时间流逝,玛莉逐渐因为疑心受尽折磨。但史蒂芬仍一再打击她,这么做的同时也拼命地在伤害自己,不过她几乎感觉不到痛,因为她对玛莉的所作所为更让她痛苦。然而她越是打击,她们之间的联结便似乎越紧密,每挥一拳便系得更牢。现在玛莉紧抓不放,用她饱受折磨蹂躏的生命的每一分力量,用史蒂芬激起的每一段回忆,用史蒂芬培养出的每一份热情,用史蒂芬所唤醒、让她与马丁奋战的每一个忠心本能。看来给玛莉捆上锁链的那只手,似乎无力将锁链取下。 终于有一天玛莉拒绝见马丁,并且脸色苍白、语带责备地反驳史蒂芬:“你不明白吗?你全瞎了吗?你现在眼里只有华勒莉·西摩吗?” 史蒂芬好像突然被打成哑巴似的,依然双唇紧闭,没有回答。 这时玛莉对她哭喊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告诉你,我不答应!我这么爱你都是你的错。我不能没有你,是你教我需要你的,结果现在……”她半羞愧、半挑衅地说。她不得不站在那里乞求着史蒂芬保留不给的东西,而史蒂芬也不得不听着玛莉如此乞求。随后女孩尚未意识到便已脱口而出:“要不是你,我可能会爱上马丁·哈兰!” 史蒂芬听见自己的声音离得好远好远:“要不是我,你可能会爱上马丁·哈兰!” 玛莉整个人冲上去抱住她的脖子:“不,不!不是那样,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 3 · 空气中已隐约嗅到初春的气息,将黄水仙带进了巴黎花摊。玛莉种在花园的那棵小樱桃树,整个稚嫩枝丫上也再度冒出叶子和粉红小花苞。 这时候马丁来信:“史蒂芬,我们可以在哪里见个面吗?就我们俩。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最好别在你家,因为玛莉的关系。” 她指定了地点。他们约在勒皮克街的老屋旅馆,时间是第二天晚上。当她一语不发地出门,玛莉以为她是要去找华勒莉·西摩。史蒂芬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等马丁,她早到了。桌子铺了新的格子桌布很亮眼——红与白,白与红,她一面数着格子,一面用手指小心描画。吧台后面的女人用手肘撞了撞同伴:“来了个怪女人,还有那么大一道疤,我的老天!”青黑色疤痕划过史蒂芬苍白的脸格外显眼。 马丁静静地来到她身边坐下,点了杯咖啡做做样子。直到咖啡端来前,他们做做样子互相微笑谈天。但等到侍者转过身去,马丁便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打败我了,史蒂芬……你们的关系太紧密了。” 当他们不快乐的视线交会,她回答道:“我很努力地强化那个关系。” 他点头说:“我知道……所以,亲爱的,你赢了。”他随后又说,“我下个礼拜离开巴黎。”尽管力持镇定,他的声音还是沙哑了,“史蒂芬……你要尽力照顾玛莉……” 她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他的手,又或者有另外一个人坐在他身旁,望着他那张表情细腻又困惑的脸,嘴里说着奇怪的话? “不,不要走,还不要。” “我不明白……” “你一定要相信我,马丁。”此刻她听见自己非常严肃地说,“你能不能完完全全相信我?只要我开口,不管看起来多奇怪的事你都去做?如果我说这是为了玛莉,为了她的幸福,你能相信我吗?” 他手指紧握起来:“上帝为证,我可以。你知道的,我会相信你!” “那好,你别离开巴黎,现在先别走。” “你真的要我留下来吗?” “是的,我没法解释。” 他略感迟疑,然后像是突然下定决心:“好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他们付了咖啡的钱之后起身准备离开。“让我和你走到门口就好。”他恳求道。 但她摇着头说:“不,现在不行。我会写信给你……很快的……再见,马丁。” 看着他沿街匆匆走去,最后消失在阴影中了,她才慢慢转身爬上山坡,从“烘饼磨坊”的耀眼灯光下经过。可怜的风车翼在风中旋转,永不休止地磨碾着小罪恶——从巴黎社会最底层吹进来的干谷糠。不一会儿爬到山丘顶端后,还得再爬上一段满布灰尘的石阶,然后推开一扇沉重、移动缓慢的门,通往那焦虑却孜孜不倦地为世人守夜的巨大信仰殿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面对那尊一手按在心口、另一手伸出做耐心哀求状的耶稣银像,要说些什么。伸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祷告民众,嘴里发出单调、低吟、持续不断的祈祷声——仿佛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的浪潮,冲刷着天堂海岸。 他们在祈求圣母:“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请为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祈祷,此时此刻与我们死亡的那一刻。” “与我们死亡的那一刻。”史蒂芬听见自己重复着。 那尊耶稣银像看起来疲惫万分。其实它一向都显得疲惫。她不经意地想,人站在那儿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好像面对他人的忧伤经常不知所措一般。对自己她毫无感觉,既无同情也不懊悔;很奇怪地,所有感觉都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教堂,继续走过风中的蒙马特街道。 Chap. 56 · 1 · 华勒莉诧异地凝视着史蒂芬:“可是……你这个要求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确定走这一步是对的吗?我是无所谓,我何必在乎呢?如果你想假扮我的情人,亲爱的,老实说吧,我求之不得?我敢说你会是个非常迷人的情人。但不管怎么样,”她的声音变得忧虑,“这种事可轻率不得,史蒂芬。你这么做不是荒谬的自我牺牲吗?你可以给那女孩很多很多。” 史蒂芬摇头说:“我无法给她保护或快乐,但她又不肯离开我。只有这个办法……” 华勒莉·西摩对悲剧事件向来避之如蛇蝎,这时听了像发起脾气来:“保护!保护!我受够这两个字了!不用保护她,有你难道还不够?老天,你一个可以抵二十个玛莉·鲁维林!史蒂芬,做决定以前再想一想,在我看来这是疯狂之举。拜托你就留住这个女孩吧,尽量让你的人生快乐一点。” “不,我不能这么做。”史蒂芬幽幽地说。 华勒莉站了起来:“照你这样子,我想你是做不到,你天生就是个殉道者!好吧,我答应。”她忽然结束对话,“不过我见过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个!” 当天晚上,史蒂芬给马丁·哈兰写了信。 · 2 · 两天后,正要过街回家的史蒂芬看见马丁站在拱道的阴影里。他走了出来,两人便在人行道上面对着面。他遵守了约定,时间正好十点。 他说:“史蒂芬,我来了。你为什么叫我来?” 她沉重地回答:“因为玛莉。” 她脸上的某种神情让他一时屏息,不再提出问题,只小声地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很简单,”她对他说,“再简单不过了。我要你在这个拱道下等着,就在这里,从屋里看不到。我要你等到玛莉需要你的时候,我想她会需要……不会太久……当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就在这里,这你可以做到吧?” 他点点头:“是的,可以!”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也对她的奇怪眼神感到害怕,但还是让她擦肩而过,走入院子。 · 3 · 她拿出钥匙开门进屋。屋里仿佛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寂静从各个角落跳出来大声呐喊——一种嘲笑讥讽、挤眉弄眼、心怀怨恨的寂静。她一手将它挥开,好像真有实体存在似的。但伸手挥开那寂静的人是谁?不是史蒂芬·戈登……不,当然不是了……史蒂芬·戈登已经死了,昨晚死了:“我们死亡的那一刻……”才没多久前,许多人说出了这句预言——或许他们当时心里便想着史蒂芬·戈登。 可是现在有人正在慢慢地爬上楼梯,接着停在楼梯平台上倾听,接着打开玛莉的房门,接着定定地站立注视着玛莉。那是大卫认识并深爱的人,它汪汪尖叫两声,跳上前来迎接。玛莉却像挨了打似的往后退缩——玛莉脸色苍白,因为一夜未眠眼睛发红,又或是因为哭得太厉害了? 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你昨晚去哪儿了?” “和华勒莉·西摩在一起。我想你总会知道的……最好还是坦白……我们俩都讨厌说谎……” 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天哪……我那么努力地不去相信!你现在告诉我说你在撒谎,说啊,史蒂芬!” 史蒂芬……这么说她并没有死喽?还是死了?现在玛莉紧紧地抓着,紧紧地抓着。 “史蒂芬,我不相信……华勒莉!所以你才一直拒绝我……最近才一直不肯接近我?史蒂芬,回答我,你是她的情人吗?拜托你,说话啊!别像个哑巴站在那里……” 一阵雾气笼罩下来,是浓密的黑雾。有人将女孩推开,没说话。玛莉的奇怪声音从那片幽暗中传来,被层层的浓密黑雾包围住,只偶尔有一两句穿透过来:“我付出了我的一生……你杀死了……我爱你……好残酷啊,好残酷!你太残酷了……”接着是刺耳可怜的啜泣声。 不,对如此可怜的啜泣声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的人,肯定不是史蒂芬。可是那个人影在雾中做什么?它在四下移动,烦乱而疯狂地移动,一面还在哭泣:“我要走了……” 走?它能上哪儿去?走出迷雾,走向光明吗?是谁曾经说过等等,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要照亮坐在黑暗中的人……” 已经没有人在动了,只剩一条狗,一条名叫大卫的狗。得做点什么。走进卧室,史蒂芬·戈登那间面向院子的卧室……只要走几步就能到窗口了。一个女孩,没戴帽子,头发上洒满阳光……她几乎是用跑的……差点跌跤。但这时院子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手搭在女孩弯驼的肩上。他在问她,对,没错,他在问;女孩告诉他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逃离那片浓密、可怕的黑暗。他看着房子,惊讶、不敢置信;迟疑的脚步似乎想进来,但女孩继续往外走,男人便转身追上去……他们肩并肩,他抓着她的手臂……他们走了,他们从拱道底下走了出去。 然后顷刻间,静默粉碎了:“玛莉,回来!回到我身边来,玛莉!” 大卫趴伏着在发抖。它已经爬到床边,趴在那儿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发抖是因为如此剧烈的痛苦像鞭子一样打在它身上,而它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可怜畜生,又能做什么?她转身看见了它,但只是一瞬间,因为现在房里似乎挤满了人。这些人,这些眼神哀戚的陌生人是谁?不过,他们全是陌生人吗?那个是宛妲没错吧?有个人腹侧开了一个小洞——是洁美紧抓着芭芭拉的手,而芭芭拉胸前缀着死亡的白花。啊,人那么多,这些不速之客,他们起先很轻很轻地呼喊,接着越来越大声。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史蒂芬!史蒂芬!”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有尚未出生的人——全都在喊她,起先轻轻地,接着越来越大声。是啊,还有阿雷克那些迷失、面目可怕的兄弟们,他们也在这里,也在呼喊:“史蒂芬,史蒂芬,去找你的上帝,问问他为什么舍弃我们!”她可以看见他们面目全非、充满责难的脸上,那双属于倒错者的烦恼忧郁的眼睛,这些眼睛看着一个毫无同情与理解的世界已经看得太久了:“史蒂芬,史蒂芬,去找你的上帝,问问他为什么舍弃我们!”这些面目可怕的人开始举起颤抖、白皙、女性化的手指指着她,“你们这一类人偷走了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你们夺走了我们的力量,还把你们的软弱给了我们!”他们用苍白颤抖的手指指着她。 如火箭般的痛苦,如燃烧的火箭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她的痛苦,全都熔聚成一股噬人的巨大苦楚。如火箭般的痛苦发射后爆裂开来,炙烫的火泪滴落在心上——她的痛苦、他们的痛苦……在阿雷克的所有苦难。还有其他无数人的推挤喧嚣——他们又是打又是踩,想要制伏她。他们疯狂地想透过她发声,同时也在撕裂她、压垮她。此时他们无所不在,阻断了她的退路,无论门闩或窗棂都救不了她。墙壁在他们面前粉碎倾倒,听到他们的痛苦呐喊而应声粉碎倾倒:“我们来了,史蒂芬……后面还有更多人会来,我们的名叫群——你怎敢不承认我们!”她举起双臂试图将他们挡开,但他们不断地逼近:“你怎敢不承认我们!”他们占据了她。她贫瘠的腹中结实累累——那无法生育的可怕重担令它疼痛。它疼痛,因为激愤而无助的孩子们叫嚣着要求获得救赎却是徒然。他们会先求助于上帝,接着求助于世界,然后求助于她。他们会大声指责:“我们求的是饼,你会给我们石头吗?回答我们:你会给我们石头吗?你,我们这些弃儿所相信的上帝;你,我们被无情生下来的世界;还有你,把我们杯中物喝得精光的史蒂芬——我们求的是饼,你会给我们石头吗?” 现在只剩一个声音,一个请求;是她自己的声音,那千万人的声音已融入其中。这声音有如低沉而骇人的雷声隆隆,这请求好似百川汇流。这可怕的声音震动了她的耳膜,震动了她的大脑,撼动了她的五脏六腑,最后这慑人的声音重担为了能吐露出来,不仅勒得她就要窒息,还压得她摇摇晃晃,几乎不支倒地。 “上帝啊,”她喘着气说道,“我们相信,我们已经告诉你我们相信……我们没有否认你,所以站起来护卫我们吧。上帝啊,当着全世界承认我们,也给我们生存的权利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